吳夢莉
生命自是有重量的,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在其中的混亂里保持平和與有力,以便在最后一刻,毫無愧意地離去。
1
我曾有一個朋友。說是朋友,其實也不太恰當,我們只是住在一個小區(qū),又碰巧分到一個班而已。我對她全部的印象,大抵來自家長和老師的叮囑:不要和她說話,不要和她打鬧,萬一出事的話。你是負不起責任的。
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先天性心臟病”這個名詞。它會讓人的嘴唇變成難看的烏紫色,也會幫助人逃掉陽光暴曬的體育課;它是比感冒厲害一百倍的病癥,卻也僅此而已。
死亡對小孩而言,是被母親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感冒藥劑,有一瞬間的苦澀,卻很快淡去,無影無蹤。我無法理解她對死亡的恐懼。卻隱約可以感受到她的寂寞——她仿佛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
當我與朋友一起跳皮筋或者丟沙包的時候,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貼在窗戶上的臉。扁平的五官,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衣服也因為長時間地壓在玻璃上而變得臟兮兮的。她像是童話里守著藏寶圖的侏儒怪,讓所有人對她敬而遠之。在最開始的時候,我甚至以為她是窗戶變成的妖怪,所以只能待在玻璃旁邊。
玻璃不是囚籠,她卻是籠中鳥,注定困于四方之境。
可是這樣的人。交上去的作業(yè)卻永遠是最干凈的:沒有橡皮擦過的痕跡,沒有亂七八糟的涂抹,好像她所有的功課都是一氣呵成,不會出任何差錯。為此,我特意跑過去請教她,她卻一個勁地搖頭,結結巴巴地告訴我:“你做不到的……我,我都是先寫好,再謄到本子上,如果抄錯了,就再重新抄一遍……你可以出去玩,所以,你,你不行的……”
我不服氣地堅持了幾天,終于舉手投降:這種寫作業(yè)的方式,足夠我看完兩集動畫片再跑出去和小伙伴們玩一圈,耗時太長,實在是無趣至極。
但是,在那次交流之后,她卻突然與我親近起來。哪怕只是坐在窗子邊,她也要對我揮手,烏紫色的嘴唇向上翹起,透出幾分孩子氣。這場景長長久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以至于后來我每每想起她,都只記得陽光躍過高墻,爬上樹梢,而她坐在通透的窗邊,瘦削的臉龐蒙上一層毛茸茸的光圈,看不清表情,只有嘴角高高揚起,仿若故事中被神明寵愛的“光之子”——被神明寵愛的孩子,永遠沒有機會長大。
2
等我升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已經很少來學校上課。
母親在家里提過幾次,說她因為病情加重,已經無法久坐,只能長時間地躺在床上,依靠藥物度日。為此,她的母親辭去了工作,在小區(qū)門口支了個裁縫攤子,以便在照顧她的同時掙錢補貼家用。
我奉老師之命,去看望過她幾次。每一次見面,她都要比之前更瘦小一些,到最后,身量幾乎與六七歲的小孩差不多,只剩一把骨頭。這景象著實可怖,她卻毫無察覺,還可以歡喜地讓我讀書給她聽。那時候,三年級的語文課本上收錄了史鐵生的《秋天的思念》,講的是患病的母親一直鼓勵子女好好活下去的故事。這內容對小學生來說有些過分沉重,她卻喜歡得很,甚至在字都認不全的情況下背誦了全文。
“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她讀書的聲音很弱,卻透著一股子狠勁兒,好像在和什么較真一般。也是在那時候,她告訴我,等她+歲的時候,她會去北京做手術。
“到那時,我就可以和你一起上學了。”昏暗的屋子里,擺放著一小扎梔子花束,那香氣長久地煩擾著我們。而她的眼神明亮,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幽藍的火苗。
有風打著旋兒從屋前經過。
我并不知曉她何時去的北京。只記得在墻角的薄荷草開出細小的紫色花朵時,小區(qū)門口的裁縫鋪就已經不見。等他們住的房子里搬來了新的人家后,她便連最后一點存在的痕跡也和舊家具一起消失無蹤了。
我很少想起她,到后來連名字也完全忘記。她像幼年看過的一場折子戲,過了,便忘了。
升學,認識新的人,見識新的風景。芭蕉花開了又落,我在通往大人的路上跌打滾爬,驕矜地以為生活不過是淺薄與混亂的堆砌,以至于無法對活著這件事抱有絲毫的感恩——那不過是從一場黃昏走向另一場罷了。
直到我聽說了她的死訊。
賣掉的房子,父母流千的淚,一聲又一聲的悲鳴與哀求,都沒能將她從死神手上奪回。我一直以為她在北京好好地生活著,卻從沒想過,她在抵達那兒的第一年便已經陷入長眠。從此再也不知風花雪月,再也不識翩翩少年。
在我們那兒,小孩子的死亡是不能夠舉辦葬禮的。所以,她的遺體只被草草掩埋,連墓碑都沒有。一切果然如博爾赫斯所言,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3
我度過了一個相當混亂的青春期。我的人生都被這樣或那樣的瑣事包裹著,愛和恨都耗盡了氣力。在最絕望的時候,我甚至獨自在半夜爬上了八樓的陽臺,踩著整座城市的燈火來思考自己活下去的意義。也是在那時,我驚覺了自己對她的羨慕——她不曾辜負過人生中的一分一秒,直至死亡降臨。
說來奇怪,我從未對她產生過憐憫之情。在大人們嘟囔著“這孩子真可憐”的時候。我卻只記得她與我說的童話故事,記得兩人的影子被拉得細長,記得她說起北京時眼底的微光。海棠花開了滿架,她只肯摘下即將凋落的那一朵,心思純粹如赤子。
可是啊,我不是這樣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這樣的。貪婪,猶疑,瞻前顧后,為了博得他人的喜歡,我們寧可將自己塞入逼仄的匣子里。直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刻,才驚覺自己蹉跎了一生,只剩下模糊的面容。和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每一天,人都在死亡。我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終于理解自己之前的念頭是何等的可笑與淺?。荷允怯兄亓康?,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在其中的混亂里保持平和與有力,以便在最后一刻。毫無愧意地離去。
在寫下這篇文章的前夜,我久違地夢見了她。夢里,兩人都是小孩子的模樣,在暮色中并肩而坐,一起看泡桐花簌簌地從樹上掉落。她忽然問我,兩人已經有多久未見。
“差不多十三年了?!眽衾锏奈?,十分平靜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夢境驟然而止。醒來后,我一如既往地應付著生活與工作,只是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枚舊書簽,輕薄的花瓣邊緣有一行稚嫩模糊的字——“送給我最好的朋友”。
那是她為我做的泡桐花標本,距離現(xiàn)在,恰好有十三個年頭。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