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沒有頭腦發(fā)熱,沒有滿腔熱血和情懷當?shù)馈N医K于與自己和解,也終于和我不斷堅信、不斷否認的事實和解。我想靠近我的夢想。
記得小時候,老家的院子里種植了大片的向日葵,層層疊疊的花瓣在陽光下開出橙色的海洋。每年開花,花開留種,次年播種,它們被風雨打散過枝葉,卻從未放棄靠近陽光。
1
今年五月,我跟隨支教團橫跨了半個中國抵達蘭州。在出發(fā)的前一晚,我打電話與母親報平安,未提及我的去向,只是告訴她,我想出去走走。
支教不過短短兩個星期,在那個破舊昏暗的教室里,模樣小小的男孩女孩抬起頭問我“老師,我們說完了我們的夢想,那你的夢想是什么呢?”
我曾無比堅定自己的未來,可那一瞬間,我頓住自己的動作,失去了言語。因為找不到方向。所以我逃離至此。
回憶起年少時,父母總是很忙,隔三岔五的出差,頻繁的應酬,我被理所當然地放到祖父身邊照顧??粗改鸽x去的背影,我就開始哭鬧不止。每每這時,祖父就將我摟進懷里,厚實的大掌拍著我的后背,低聲說著故事哄我。
彼時,祖父是鎮(zhèn)上小報的老編輯,為人和善又寫得一手好字,他教我讀書,教我識字,以至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別人問起我的夢想是什么,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和祖父一樣。成為一名報紙編輯?!?/p>
聽見這樣的回答,祖父大多笑著搖了搖頭,他輕聲喊我的乳名,告訴我:“等你長大后,你會看見更多美好的東西,到那時,你有了選擇,就會知道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夢想。”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坐在他的懷里看他工作。桌面上鋪著成沓成沓的稿件,他俯下身一字一句地認真檢查,細致修改。夏日的風從窗外蕩過,細碎的光影照進來,跳躍的光線如鳥兒一般起起落落。
而等我開始明白祖父所說的那句話時,時間早已過去好久。我的初中過得平淡無奇,連帶著我的叛逆期也進行得緩慢而隱忍,每天按時上課、放學。認真完成老師所布置的作業(yè),耐心地為同學解決他們遇到的難題。我被無數(shù)人稱贊優(yōu)秀,可回家后,我卻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聽見客廳里父母的爭吵,眼淚便大顆大顆地砸在練習冊上,暈開小朵小朵的墨色。
那三年的課余時間,我將自己丟擲在圖書館里,一本接著一本地看書。對那些溫馨感人的故事,我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別人描繪出來的美好幻想,而那些心有戚戚的敘說成了我閱讀的偏好,我將字里行間的惆悵大段大段地抄寫,編繪成冊子,并天真地以為這一行為是我年少夢想的延伸,我不曾偏航??傻胶髞砦也虐l(fā)現(xiàn),那些行為不過是起源的河流。淺淺漫過我身體里的每一寸土壤,直到新芽緩慢醒來。
中考的提前招生,我執(zhí)拗地選擇了一所離家最遠的重點中學。踏上征程的那一天,父母難得地推掉了所有工作,送我去車站。火車轟隆隆地開過,我的耳朵開始出現(xiàn)嗡嗡的雜音?;腥婚g。母親擁抱了我,她說:“孩子,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所喜歡的事情,然后一切都好?!?/p>
我平靜地窩在她的懷里,回答著:“我知道?!?/p>
2
高中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學生會招新。
我拿著競選編輯的表格走進了記者團的面試教室,兩輪筆試和面試通過后,我卻沒能如愿加入編務組。我有些失望地向教室外面走去,恰在這時,團長開口叫住了我,她將我的表格小心地放置在她資料的第一頁,她說:“我覺得你更適合成為記者,而非編輯,所以我擅自修改了你的競選表,希望你能夠考慮一下?!?/p>
彼時的我沒有明白兩者的差異,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成了記者組的一員。
記者團的任務有許多,??蟮牟蓪懪虐?。學?;顒拥呐浜吓臄z,我逐步被委以重任,甚至在低年級成為團長,我變得越發(fā)高傲而自負,經(jīng)常以要參加校刊內(nèi)容討論會為借口,在眾人或艷羨或冷漠的眼神中離開教室。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兊贸鎏?,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讓眾人看見我的能力,于是我理所當然地提議開設(shè)校園人物板塊,跟隨老師一同去貧困生家中家訪。我擅自將被家訪的男生家庭情況拍攝成照片并刊發(fā)登出??粗瑢W們相互討論的樣子,我可笑地沾沾自喜起來。那個下午,男生在樓梯口攔住我,漲得通紅的臉伴著他脆弱的聲音砸進我的耳蝸,他說:“你不是一個合格的記者,因為你連基本的尊重都不曾給予受訪者。”
我無力反駁,愣著站在余暉里,看著對方難過離去的背影。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未來我成為記者的樣子,斜背著長焦相機,拿著精心準備好的筆記本和錄音筆,剛正不阿、不畏權(quán)貴地奔走在采訪第一線??晌覅s從來沒有思考過,如何才能被稱為記者,又或者說如何才能成為記者。
這件事情給了我沉重一擊,隨后的期末考更是讓我跌進塵埃。辦公室里,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將我這一年以來的成績單丟在我的面前,那一路向下走的線條嘲笑著我的愚蠢,空氣壓抑著,我努力憋著眼淚。
許久之后。坐在角落的語文老師突然開口:“所以,你未來是想成為一名記者嗎?”
我一愣,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又再次問我:“可你現(xiàn)在這樣,你覺得你能有機會靠近你的夢想嗎?”
是啊,有機會嗎?我也這樣問自己。
心底默默地發(fā)出聲音,大概是沒有的,只是一味地認為自己正確,卻未曾考慮長久,我猶如井底之蛙想象樂觀,卻忘卻了現(xiàn)實足夠殘忍。那些自以為是的情緒被我關(guān)進了籠子,我認真地對那個男生道歉,而后申請辭去校報的一切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學習。
高三那年,柴靜的《看見》出版,她在文章里寫道:探尋就是要不斷相信、不斷懷疑、不斷幻滅、不斷摧毀、不斷重建,為的只是避免成為偏見的附庸?;蛘哒f,煽動各種偏見的互毆,從而取得平衡,這是我所理解的“探尋”。
沒有頭腦發(fā)熱,沒有滿腔熱血和情懷當?shù)溃医K于與自己和解,也終于和我不斷堅信、不斷否認的事實和解。我想靠近我的夢想。
高考結(jié)束后,我填報了新聞相關(guān)專業(yè)。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去郵局,沿途的陽光被茂盛的香樟所掩沒,我在墨綠色的建筑物前停住了腳步,內(nèi)心突然就洶涌澎湃起來。
3
大學里,為了鍛煉自己,我加入了學生會新聞部,又順利成了新聞部部長。那時的新聞部除了要負責校內(nèi)的新聞拍攝,還需要與外界媒體進行聯(lián)系,作為他們的通訊員,為他們提供稿件。
我學習到了許多專業(yè)知識,也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可就在越來越接近新聞記者時,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記者遠不是我想象中那樣簡單。它不是你隨意拿出相機進行拍攝,草草地進行人物采訪、寫作,就能夠完成新聞的。它需要你一點一點去尋找不一樣的新聞角度,設(shè)定好一切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去打一場沒有彩排的戰(zhàn)役。我所做的學生會工作并沒有為我?guī)砟芰ι系募訌?,它只是讓我知道一個能夠獲取新聞的途徑,卻沒有讓我擁有實際靠近夢想的機會。
我開始長時間地失眠,在深夜里詢問自己:我的忙碌究竟有沒有意義?我所爭取的表現(xiàn)機會究竟有沒有價值?或許人就是如此,有了夢想,就有了為夢想而拼搏的勇氣,而同樣地,也有了拼搏過后沒有收獲的恐懼。
在那段時間里,我又成了圖書館的常客,看大量的新聞書籍和案例,為自己不知方向而懊惱,也為自己疲倦不堪而哭泣。想過就此放棄,但是回想起曾經(jīng)的場景,我仍有感激,感激自己沒有在迷茫時一蹶不振,而最終夢想會從塵埃中羽化而出。
大三的時候,我在導師的介紹下進入一家新聞網(wǎng)站實習,主要采寫內(nèi)容是有關(guān)汽車方面的。我的工作簡潔而單調(diào),就是每周向固定的4S店撥打電話詢問車輛價格變動,再上網(wǎng)去查看所問車型的配置信息,然后進行編寫。
每周一,汽車部都會召開部門會議,我向部門主任提出選題,得到應允后,孤身一人去往車展進行采訪和拍攝,回來后寫成稿件交給編輯。我緊張地看著內(nèi)容被發(fā)出,卻意外地看見那些文章被冠以他人名字。我詢問為何,他們理所當然地回答我,因為他們?yōu)槲业母寮M行了修改,他們的學歷比我高,比我有更多的工作經(jīng)驗,所以這樣做更加穩(wěn)妥。我覺得不公,卻也無可奈何。消沉了一段時間后,我耐心地將先前發(fā)過的新聞稿整理,再對照自己的內(nèi)容進行修改,一遍一遍地尋找自己的不足,最后終于得到認可。
離開實習單位的那一天,我去拿回我的實習鑒定表,主任在我實習評價一欄中如此寫道:“有著這個年紀少有的耐性和責任,這著實難得?!边@樣的評價激勵了我,我滿心期待,期待能夠觸及更高的位置。
可我也知道,雖然新聞專業(yè)更多地是看重你的專業(yè)能力,可現(xiàn)實中,學歷往往會成為你進入工作崗位的第一道關(guān)卡。臨近大三的末尾,我義無反顧地加入考研隊伍,將目標定在了廈大,朝著它的傳播學院前進。我以為自己擁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通過考驗,可現(xiàn)實卻給了我一場滂沱大雨,我被打得支離破碎。
在備考的那八個月里,我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早上七點鐘不到就已經(jīng)抱著書本等在圖書館門口,而晚上到了半夜仍在背政治。其余的室友早已找到相應的實習單位,離開學校,而我仍守著一個個沉默的夜,渴望抵達光明。
十二月的杭州下了好久的雨,在最后的沖刺階段,老師找我聊天,希望我放松一下心情,我搖了搖頭,回答他:“沒事,我能堅持到最后。”
初試的日子如期而至,我將所有的東西由圖書館搬空,再一次踏上征程。考試的那兩天,我根本沒有辦法睡著,閉上眼就能看見無數(shù)的知識點在盤旋,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雜音,明知道自己應該睡覺,可緊張的心情卻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末梢,折騰許久,我迷迷糊糊睡去,又在清晨早早醒來。
結(jié)束最后一場考試走出考場時,雨水暴躁地下著,我撐著傘卻還是被濺濕鞋襪,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紅了眼眶,酸澀的溫熱提醒著我——終于結(jié)束了。
4
出成績的那一天我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比照往年的錄取分數(shù)線,心安理得地覺得自己能被錄取。誰知突如其來的縮招,錄取人數(shù)驟減至一半,我距離面試名額差了兩名,就這樣被拒之門外。在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個晚上,我自半夜一直醒到天明,傲氣地不愿接受調(diào)劑,卻又不知所措。
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被暴雨打散了花瓣,在泥濘中伏下了莖稈。我迎來了那段時間的最低谷,偏執(zhí)于夢想被折斷,再一次找不到方向,近一年的準備瞬間變成了泡沫,我聽不見他們對我的安慰,我只是覺得我是個失敗者。
彼時,畢業(yè)論文進入中期階段,我渾渾噩噩地交了二稿,被指導老師批得一無是處。朋友從很遠的地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你還好嗎?”我回答不上來,我不好,可我又不知道我哪里不好,心里就好像漸遠的帆船,失去光,失去聲音,也失去了方向。
母親擔心我的情緒,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建議道:“不然,我托人幫你找一下工作吧,讀書有的是機會?!?/p>
我情緒激動地沖她大吼:“我不需要,為什么你老是覺得我沒有能力去得到一份工作?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讓你覺得我不優(yōu)秀?”母親被我爆發(fā)的情緒所驚到,弱弱地回答:“我從沒有這樣的想法,你為什么要這樣敏感?我只是希望你好而已。”我猶如困獸將自己封鎖在狹小的區(qū)域里,拒絕別人靠近,也拒絕別人關(guān)心。
我在“低壓”里待了近一個月,身體狀況不好,精神狀態(tài)也差,察覺到自己停留在原地,沒有選擇的方向。偶爾刷朋友圈,看見學校的志愿者團隊在官方微信上招募志愿者前去蘭州支教,我鬼使神差地投了自己的簡歷,申請成為其中的一員。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我只知道,我要離開。不敢去面對父母期待的眼神,也不敢去參與班級群里的信息討論,他們說著考研成功、工作如期轉(zhuǎn)正、獲得什么獎項之類的話題,而我卻像是需要被憐憫的小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
在支教的小學里,我們照例展開了一個亙古不變的話題——夢想,孩子們聲音洪亮地告訴我們他們的目標,無論有多不切實際,他們滿眼都是光芒。我起而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們對我的提問,直到后來,我才有些自嘲地開口:“老師的夢想好像走丟了?!?/p>
教室安靜了一瞬又再次沸騰起來。
“走丟了,找回來不就好了?!?/p>
“對呀,只要堅持去找,總能再找回來的?!?/p>
我低下頭掩住自己發(fā)燙的眼,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前途的光亮,尋找到了方向,你所想要的東西,歲月終究都會將它放在你的手上,無論時間長短。
5
我回到了學校,認真地修改論文,將自己這四年的經(jīng)歷和榮譽做成簡歷,參與到尋找工作的大軍中去。許是心思清明了,現(xiàn)實就變得柔軟下來,它不再與我鋒芒相對,未來和眼界也變得更為寬闊起來。
我拿到浙江省優(yōu)秀畢業(yè)生和優(yōu)秀畢業(yè)論文獎項的那一天,心儀職位的錄用信息也隨之到來。我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成了一名采編人員,沒有實習時那樣的慌亂。
時間給予我成長,也讓我沉淀。
每天認真地完成采編工作,編寫成新聞稿配上照片發(fā)布,撰寫材料,整理數(shù)據(jù)。我不敢說我完成了夢想,但是我確實在一步—步地靠近它。
記得入職前,我回了一趟老家,祖父拉著我的手去了后院,成片的葵花田被摧毀,只剩下兩三株依舊挺立著,它們?nèi)~脈清晰,追逐陽光。祖父告訴我,前幾日的臺風打散了大部分的花瓣,它們被連根拔起,但扎著根的那幾株向日葵在太陽初升的那一瞬間又再度挺起了它們的頭顱。
“總是要在最絕望的時候,才能看見最美麗的風景?!弊娓缸詈筮@樣說道。
回憶起曾經(jīng)有過的傷心難過、彷徨無助和一蹶不振,我終于學會揮手告別。我經(jīng)歷過迷茫,跌落過谷底,卻仍是堅持埋頭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了現(xiàn)在。有人說,夢想有翅膀,它總會自己回家,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在未知的歲月里去邂逅期待已久的遠方。愿在閱讀這篇故事的你不懼孤獨一人的旅行,勇敢向前;愿你日后談及挫折傷感,仍能被自己的夢想感動,愿你的負擔蛻變?yōu)槎Y物,愿你的苦難變成星辰……
愿你追逐夢想,不負歲月。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