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宏
倪秋芳到祝家做保姆時,前面已經(jīng)有好幾個保姆離開了。祝修齡的兒媳婦紀小英向秋芳解釋說,她們兩個都不是對工資待遇有什么意見,只是因為祝修齡的脾氣有些古怪,晚上經(jīng)常不睡覺,把她們鬧得有點受不了,這才離開的。秋芳聽了,嘴上雖然沒說什么,心里卻忍不住一驚:她們都受不了,難道我就能受得了么?
其實說起來,照顧祝修齡的活兒并不算重。紀小英告訴秋芳,每天除了照應(yīng)祝修齡一日三餐,按時服藥和上廁所,再做點雜活兒就可以了。秋芳開始時還有些稀奇,不給老太太洗澡倒也罷了,怎么連每天的刷牙洗臉都省去了?冬天天冷,晚上連腳都不給洗,不難受么?可是,這些事不用做不是正好省了自己的麻煩?秋芳遲疑了一下,也樂得裝聾作啞。
以前,秋芳在別的地方做保姆時,都是因為人家嫌她手腳慢,做事不麻利,要不就是因為她不愛干凈,沒干多久便被辭了。弄得秋芳都有些灰心了。自己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自然和那些年輕人不能比。以前丈夫還在家里的時候,她在村里雖然算不上有多么出挑拔尖,可也不能說有多埋汰。秋芳的丈夫去外地打工的時候,比村里別的人家都早。那時她還只有三十多歲。丈夫先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后來漸漸成了氣候,做上了包工頭。家里那一溜大瓦房就是用丈夫寄回來的錢蓋上的,當初曾經(jīng)讓村里多少人看著眼熱嫉妒啊??墒亲屒锓紱]想到的是,自從有了錢,丈夫便在外頭姘上了別的女人,很少回家了。
那時她還不算老,也有人私下里勸她,離了算了。秋芳雖然表面上依舊罵聲不絕,心里也有些泄了氣。要不是丈夫忽然遭遇的那兩場車禍,這個家肯定早就散了。秋芳至今都有些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算不算是天意?第一場車禍是在丈夫第一次起訴離婚之后。那天,丈夫帶著那個女人去給什么人送貨,剛從車上下來,便被一輛摩托車給撞倒了。當時他自己并沒怎么當回事,到醫(yī)院檢查時人卻走不動路了。第二場車禍看起來更加蹊蹺,是在丈夫第二次起訴離婚,去法院開庭的路上發(fā)生的。丈夫的那輛小面包車不知怎么就把路邊正在曬太陽的一個老太太給撞了,那老太太的家人直接就把車給扣下了。因為出了車禍,急急慌慌地處理那些后續(xù)的事,離婚的事也就因此耽擱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兩場車禍的緣故,丈夫后來再沒有向秋芳提過離婚,不過也再沒有回來過。為這事,秋芳還特意在屋前的院子里放過兩掛鞭炮。那時,秋芳的兒子還在上中學(xué)。雖說兒子一直跟著她,秋芳倒也沒覺著在他身上費過多少事。兒子上了高中之后就在縣城住校,只有到周末的時候才回一趟家。丈夫這些年雖然不管秋芳的死活,兒子的教育費用倒是給的。秋芳每個星期給兒子蒸上一鍋饅頭,帶上些生活費,除此之外似乎并不需要她操太多的心。兒子從小就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上小學(xué)時就會自己刷鍋做飯,甚至還能炒一兩個簡單的菜。所以有時秋芳在村里跟別人打牌不在家,兒子回家時見不到她,似乎也不怎么當回事。
秋芳就是在那時,整個人都垮了下來。以前秋芳就是個不怎么講究的人,現(xiàn)在變得越發(fā)邋遢起來。經(jīng)常頭不梳臉不洗,身上穿的衣服還是好幾年前的,她也不當回事。整日趿著拖鞋,無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閑逛。村里年輕點的差不多都出門打工去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秋芳覺得自己就是想跟什么人亂搞估計也沒有合適的人選。而且,秋芳年輕時就姿色平平,又生性疏懶,根本就不喜歡這些。
如今,家里原本寬敞結(jié)實的大瓦房早已經(jīng)塞滿了糧食和雜物,里面到處都是灰。因為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秋芳一個人在家,她連吃飯都有些不太正常。常常是早上起來煮一大鍋稀飯,可以吃上一整天。
村里也有人替她不值,當初要是和丈夫離婚,再找個人嫁了,興許現(xiàn)在又是一家人了。哪像現(xiàn)在這樣,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秋芳自己卻是沒什么感覺,整日和村里幾個無所事事的老女人一起打牌,坐在路邊曬太陽,扯那些雞零狗碎的家長里短。秋芳覺得,自己那時其實是快樂的。晚上睡覺時呼嚕打得山響,而那些忽然爆發(fā)出來的平滑而堅硬的笑聲,就像是一大把尖銳的小刀,在陽光下閃爍著紛亂、逼人的光芒。秋芳一邊笑一邊不住地搖著頭。秋芳覺得這個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恐怕就是男人了,連自己的丈夫都這樣對她,更何況是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
好在秋芳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了。兒子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一所職業(yè)專科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城里的一家工廠上班。以前秋芳一直夢想著,等兒子結(jié)婚之后,她可以去幫忙帶孩子,當然也就順理成章地住到了兒子家。但秋芳的這個愿望很快便破滅了。兒媳婦坐月子的時候,秋芳也去住過幾天,幫忙做些雜事。可是,她在鄉(xiāng)下早已經(jīng)懶散、邋遢慣了,就連家務(wù)活兒也生疏得很。又是在新環(huán)境下,難免丟三落四、手足無措。兒媳婦見狀,頓時有些嫌惡起來。而且盡管秋芳做事不靈,但因為有她在,兒媳婦的父母擔心跟她不好相處,也不肯過來幫忙。于是,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孫女到底該由誰來帶,頓時成了問題。
晚上,兒子坐在秋芳的床前大半天不說話。秋芳也知道他的難處,主動對兒子說,你看我總是笨手笨腳的,做事情也不行,要不還是回村里去吧。兒子聽了,只是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大半天這才站起身,有些歉疚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回到鄉(xiāng)下之后,秋芳忍不住長舒了口氣,終于可以不用把自己拘束得跟坐牢一樣,還要討別人的嫌了。很快,秋芳的生活又恢復(fù)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除了農(nóng)忙時在地里干些農(nóng)活兒,就是打牌、睡懶覺,跟村里的女人們一起嚼舌根。這樣的生活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不好,因為這原本就是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的。要不是這時忽然冒出個有關(guān)婆婆的贍養(yǎng)問題,這樣的日子可能至今還會繼續(xù)下去。
秋芳的公公已經(jīng)去世許多年了,婆婆的身體倒還算硬朗,一直一個人單過。但在年前因為不小心摔了一跤,人便有些糊涂了,生活也難以自理。幾個兒子商量了一下,決定輪流接回自己家贍養(yǎng)。秋芳因為丈夫常年不在家,又不給她付生活費,便不肯把婆婆接過來。幾個兄弟媳婦卻不答應(yīng),說你又沒有真離婚,不是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辦過手續(xù)么?秋芳說只要你們有本事讓那個死鬼回家,我倪秋芳該怎樣就怎樣,絕不會說半個不字。那幾個兄弟媳婦便冷笑,說你自己都沒本事,我們哪來的能耐讓他回來?你這不是成心耍賴嘛!幾個人雖然拿秋芳沒辦法,但還是忍不住想給她出個難題,說你不想管婆婆的事也可以,除非跟你男人一樣,也不在村里住。
這些年,秋芳早已經(jīng)過慣了天馬行空一樣的日子。連當初在兒子家都不肯受一點憋屈,哪里還能忍受這樣的約束?走就走,她還就不信了,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只是秋芳根本就沒有認真地想過,出來之后她靠什么生活?在城里,像她這種一大把年紀又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能做的工作,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除了打掃衛(wèi)生、在飯店洗盤子這樣的體力活,稍微輕松一點的就是做保姆了。而做保姆需要的卻是她并不擅長的家務(wù)活兒??墒牵_弓沒有回頭箭。即便是最不擅長的,也要硬著頭皮去做。而且,讓秋芳覺得有些慶幸的是,總會有人家要請保姆照顧老人。而他們大都只看保姆是否有力氣,怕不怕臟,倒不太在意她的家務(wù)活兒到底做得怎樣。比如,就像現(xiàn)在的祝家。
祝修齡是單住,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里面除了祝修齡和秋芳,并沒有其他人。這一點,讓秋芳很滿意。祝修齡又是腦子糊里糊涂的不太清楚,所以根本就沒有人嫌棄秋芳早上睡覺睡過了頭,做出的飯菜不好吃之類的。只是到了祝家后不久,秋芳便發(fā)現(xiàn),照顧老人并不算是輕松的活兒。雖然白天的時候祝修齡大都是坐在電視機前不時地打盹睡覺,但晚上卻鬧騰得厲害。一遍遍地喊她過去,要喝水、上廁所。秋芳把祝修齡從床上拉起來,穿好衣服,連拖帶拽地弄到衛(wèi)生間里。但到了衛(wèi)生間之后,卻發(fā)現(xiàn)老太太又沒有尿了。秋芳很生氣,說你沒有尿大半夜的喊什么?等到把她侍候著重新睡下,自己躺下來剛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祝修齡又開始叫了。
秋芳翻了個身不理她,繼續(xù)睡。但是,那叫聲忽然一下子變得尖銳急迫起來,一聲聲地直朝人的腦袋里鉆。秋芳忍不住有些吃驚,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干巴瘦弱的老太太,身體里竟然隱藏著這么大的能量。秋芳無奈,只好披衣起床,再把祝修齡從床上弄起來。可是,人還沒有來得及走到衛(wèi)生間,屎尿卻早已經(jīng)拉到了褲子里。于是,秋芳只好再到屋里去找換洗的衣褲。等到她張羅著讓祝修齡換好衣服,再到床上躺下,大半夜已經(jīng)過去了。
可是,折磨人的地方還不止這些。祝修齡經(jīng)常會拉著秋芳的手,顛三倒四地問長問短。但說著說著,又會說到別的地方去了。由于腿腳不利索,常年不出門,再加上腦子糊涂,祝修齡早已經(jīng)分不清早晚時辰。白天的時候呼呼大睡,晚上卻常常喊秋芳起床做飯,說是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該到吃飯的時間了。秋芳開始時還耐心跟她解釋,但祝修齡根本就不聽這些,只是把手腕上戴的那塊老式手表伸到秋芳面前,說你看看,這都幾點了?秋芳白了她一眼,你的手表有多長時間沒上發(fā)條了?根本就不準的。說著,就想給手表上勁。祝修齡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惡狠狠地一掌摑過來,說你擼我的手表干嘛?想偷???秋芳聽了,頓時有些生氣,站起身回自己屋子睡覺去了,不再搭理她。可是,祝修齡依舊不肯善罷甘休,一聲聲地叫,不讓人清靜。無奈,秋芳只好到冰箱里拿幾塊點心給她。但是祝修齡只吃了一口,便把點心扔到了桌子上。說居家過日子哪有這樣的?連飯都不做,拿什么勞什子點心來糊弄我!
祝家的幾個子女差不多都在外地上班,留在月城的只有小兒子祝成。祝成因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幾乎什么事都不能做,常年在家養(yǎng)病。兒媳婦紀小英自從嫁給祝成之后,就從沒有上過班。秋芳曾暗自有些奇怪,既然紀小英是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為什么不讓她來照顧祝修齡卻還要花錢請保姆呢?不過,這個問題秋芳只是放在心里,從沒有問過。
有一次,祝修齡在紀小英從家里離開之后,忽然問秋芳,剛才走的那個女人是誰???怎么看著這么眼熟?秋芳便逗她,說你看像誰啊?是不是有點像紀小英?祝修齡聽了,忽然長嘆了口氣,說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錯事,就是讓祝成娶了紀小英。這個女人我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就跟養(yǎng)了一條狼一樣。說著,祝修齡便一五一十地告訴秋芳,當初因為祝成的身體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媳婦,便托人到鄉(xiāng)下介紹了紀小英。那時他們家窮得叮當響,紀小英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祝修齡也不嫌棄,掏錢給他們在村里蓋起了新房,又把紀小英娶到了城里。
祝修齡的丈夫去世得早,兒子祝成的身體又不好,原本指望著找個農(nóng)村媳婦可以幫忙照顧他,也相幫著做些家務(wù)。但祝修齡很快便發(fā)覺自己作出了一個錯誤決定。當初,原本是有好幾個鄉(xiāng)下姑娘可供選擇的。為了保險起見,祝修齡特意挑選了身材不高、長相也不漂亮的紀小英。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紀小英卻不是個賢慧女人。
這么多年過去了,祝修齡似乎從來就沒有瞧上過紀小英,總認為她好吃懶做,心術(shù)不正。因為不像以前在鄉(xiāng)下時那樣下地干活兒,結(jié)婚生了孩子之后,紀小英就像是一只發(fā)面饅頭似的迅速發(fā)起福來。祝修齡時常忍不住抱怨,說我每個月都是給紀小英發(fā)工資的。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又沒有文化,拿著我給她發(fā)的工資,卻成天價什么事都不做,就會跟我頂嘴吵架。祝成又是個沒用的廢人,根本就管不了她……最后,祝修齡總是忍不住長嘆一聲,這都是命??!
要說祝修齡也不是普通女人,也是大家庭出身,當年在女子師范讀書時就出去參軍了。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雖然沒什么大發(fā)展,一直在機關(guān)里做普通職員,但是待遇還是有的。退休后,每個月還有一筆專門請保姆的護理費。祝修齡一輩子要強,從小就教育孩子要努力、爭氣,因此幾個子女都發(fā)展得不錯。到最后留在身邊的,只有這個從小就脾氣古怪又沒有出息的祝成。
那幾個在外地工作的子女雖然也常回來看她,可到底還是不方便。家里要是有個什么事,是根本就指靠不上的。自從退休之后,祝修齡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紀小英嘴上說是為了方便照顧,其實是覬覦祝修齡正在住的這套房子,順勢便搬回了家。趁著這個機會,紀小英還想讓祝修齡把工資卡也交出來由她來保管,安排家里的生活開銷。祝修齡當然不肯,說,不行!這么多年你在我這兒拿的錢還少么?莫非到老了你還貪心不足,還想來管我?紀小英嘴上雖然沒說什么,不過照顧老人時卻不像以前那樣上心了,時不時拍桌子打板凳地摞臉子給人看。雖然每個月拿著祝修齡給她的生活費,卻常常不去菜場買菜。常常只是下點面條、煮點速凍水餃,要不就是蒸幾個水雞蛋或是拿幾塊點心外加一杯牛奶,便算是做好了一頓飯。那些節(jié)省下來的生活費,自然就落到了自己的腰包。
紀小英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原本就能吃些苦。而對這樣的待遇,祝修齡卻有點接受不了。吵架當然是少不了的。只是現(xiàn)在紀小英早已今非昔比,根本就不把這當回事。祝修齡的身體原本就不好,哪里禁得住這樣又病又氣?經(jīng)過這番折騰,人變得越發(fā)虛弱起來,時常精神恍惚。祝修齡的幾個在外地的子女看不下去,特地回來商量對策。紀小英開始時還有些害怕,但很快便鎮(zhèn)靜下來,不時放聲大哭裝可憐。你們說這里不好那里不好,住院的時候我吃辛吃苦端屎端尿一個人在醫(yī)院陪夜怎么沒人看見?祝成又是個廢人,我原本就是在替他盡孝。你們呢?老人生病的時候,有誰回來過?幾個人聽了,竟是一時語塞。紀小英見狀,越發(fā)放肆起來,說我就這點能耐,誰有本事誰就把人接走,我是巴不得清閑自在。
這年月,各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把一個正在生病的老人帶走照顧哪是那么容易的?祝修齡又是在家里住慣了,哪里都不肯去。而且,即便他們能把她帶走也不行,因為涉及到異地醫(yī)保無法報銷醫(yī)藥費的問題,所以這個方案根本就是行不通的。無奈,幾個人最后還是決定給祝修齡請保姆。反正祝修齡有自己的退休工資,就此花掉也是應(yīng)該的。
可是,要想找到合適的住家保姆卻不是那么容易的。年輕點的保姆大都不愿意干侍候老人的活兒,嫌臟。上些年歲的,卻又大都是老油條。紀小英借口跟祝修齡處不來,自從請了保姆之后便不肯來了??墒牵鸭依锏囊磺腥咏o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保姆,總讓人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他們只好再央求紀小英時不時地回來照應(yīng)一下。紀小英自然是有私心的,雖然表面上答應(yīng)著,但心里卻惦記著祝修齡的錢,不時在中間因為什么事挑撥著。在秋芳之前的幾個保姆都是因為紀小英的緣故,才離開不干的。
對于這樣一個潑皮無賴樣的紀小英,祝家人的心里雖然有些恨,卻又有點少不了她。紀小英自然早已經(jīng)將自己的處境看得一清二楚,越發(fā)打橫、使絆子。只有在見到錢的時候,那張總是緊繃著的臉才會一下子笑開了花。
祝修齡原本就不喜歡紀小英,現(xiàn)在見她如此囂張跋扈,自然是憋著一肚子氣。但是畢竟年歲不饒人,自己又是臥病在床,還要指靠著別人照顧??匆娂o小英心安理得地花著自己的錢,還時不時地給自己臉色看,祝修齡忍不住憂憤交加,卻又無能為力,于是只好時常閉上眼睛裝糊涂。可是,裝著裝著竟然漸漸變成了真的。精神日漸遲鈍、沉寂,很快便陷入了迷離恍惚的混沌狀態(tài)。
現(xiàn)在,祝家的人都說,祝修齡患有老年癡呆癥,不認識人,糊涂著呢??墒?,秋芳卻總有點疑惑,覺得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有時家里有客人來,祝修齡雖然時常弄不清楚自己與客人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但一般過一會兒就能想起客人的名字。只有對紀小英,祝修齡似乎是把她徹底遺忘了。無論秋芳如何努力地提示、一遍遍地告訴她紀小英是誰,祝修齡依然很堅決地搖頭,說不,我不認識她。
紀小英曾經(jīng)因為祝修齡對她的遺忘而憤怒不已,還私下里使用過許多伎倆。比如在前一個保姆已經(jīng)離開,而后一個保姆還沒有到位的空檔期里,不給祝修齡做飯吃。有一次,紀小英還趁著家里沒人的時候悄悄扇過祝修齡一個耳光。那天,平日里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祝修齡忽然像瘋子一樣撲過來,枯瘦的手指就像是一根根堅硬的生鐵,死死地扯住紀小英的手臂便不肯松開,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邊責問她是哪里來的賊,快把偷走的東西拿出來!嚇得紀小英趕緊求饒,以后再不敢輕舉妄動了。
自從祝修齡不認識人之后,她的身體似乎也開始發(fā)生一系列奇妙的變化。祝修齡患有多年的糖尿病、支氣管哮喘,還有許多老年人時常會有的心腦血管疾病。現(xiàn)在這些疾病看起來似乎只是她身體里的過客,很快便消失不見了。雖然在某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刻,它們又會忽然折回來,重新將她擊倒,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現(xiàn)在,祝修齡的臉色卻慢慢變得紅潤起來,聲音洪亮,雙目有神。由于記憶力衰退,周圍的一切就像是一大片沙沙作響而又浩渺無邊的潮水一樣紛至沓來,但很快便又悄無聲息地消逝而去,只把斑駁而模糊的水跡和污漬留在她的腦袋里。因此,祝修齡的臉時常會被某種激烈而純粹的情緒占據(jù)著。有時她會指著秋芳身上穿的花棉襖說,這花色太丑了,我簡直就沒見過還有比這更丑的衣服。祝修齡對正在廚房里洗菜做飯的秋芳招了招手,說你過來。然后便皺著眉頭掀起秋芳的衣服角翻來覆去地看,但看著看著卻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祝修齡一邊笑得直流口水一邊說,你看這衣服上的針腳,丑得都讓人覺得漂亮了。
與以前相比,祝修齡的飯量也明顯變大了。吃飽喝足之后的祝修齡坐在電視機前,會忽然口齒不清地輕輕哼唱起來。那些忽高忽低、飄忽不定的曲調(diào),都是秋芳從沒有聽過的。祝修齡興致勃勃地告訴秋芳,這都是她年輕時候唱的歌。那時候多好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頭上戴的是大蓋帽,下面利落地打著綁腿,軍服外面扎著條寬皮帶,真是颯爽英姿,說不出的漂亮、帥氣。有時,祝修齡還會讓秋芳到屋子里把她以前穿過的舊衣服拿過來。可是,秋芳幾乎把衣柜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祝修齡伸出雙手比劃著,偏襟、收腰,衣服領(lǐng)子上還鑲著一圈漂亮?xí)r髦的深紫色貂皮毛。然后,祝修齡又讓秋芳找另外一件。黑色半身裙,寬寬的裙擺上細細地打著折皺,上面用絲線繡滿了一只只五彩斑斕的蝴蝶。
可是,這些衣服秋芳一件也沒有找到。祝修齡忍不住歪著腦袋疑惑道,怎么會沒有呢?那可都是用的上好的綢緞啊,那條裙子還是香云紗的呢,一走起路來就會沙沙作響。祝修齡的臉看起來就像是被大風(fēng)刮皺的一大盆水,上面忽然騰起一波波的皺紋。祝修齡轉(zhuǎn)過臉來,把兩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秋芳,一句話也不說。初夏的傍晚,天還不算太熱,外面的風(fēng)從敞開的窗戶里吹進來,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也一起跟進了屋,正用看不見的虛空中的手指一下下觸碰著屋子里的人。祝修齡忽然有些憤怒起來,忍不住罵道:畜生!都他媽的像畜生一樣!然而這樣的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要不了多久,祝修齡就會把有關(guān)那些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后來,秋芳因為這事還特意問過紀小英。紀小英聽了,嘴里頓時“哧”的一聲,說那是個患老年癡呆癥的人,她說的話你也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