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楊松
當南方歲末一場大雪最終歸逝于泥,2018也便進入了歷史(或說記憶),落雪般輕盈。這更像是用一種純潔的白、純粹的白,來完成一場告別,天地萬物的,無可奈何的,儀式感和坦白式的。它喚醒我內心珍藏的一首短詩:我有梨樹的前身,白云的今生。我一念春心,一身雪白。閃電常常擊中我,漆黑的雨聲,猶如愛,或者被愛的一剎那。事情總是這樣,當你久候的終于而至,卻已經是在杳離的路上。是被一場大雪所掩埋(正向的或負向的)?亦或照亮(具象的或抽象的)?還是洇濕(幸福的或悲傷的)?最終皆歸塵土,過后俱茫然。
事情也總是這樣,有人欣喜,亦或就有人憂傷。
我們貼著那場雪的孤冷背影,驅車八十公里外的玉山六都前洲村走訪掛點貧困戶的。從一間門窗緊閉、空調肆虐的屋子走出去老半天需要一點勇氣,因為手機屏幕告訴眼睛:雨夾雪,0—5度;窗外的風提醒身體:換上一件帶帽子的波司登羽絨服——似乎總是這樣,一場雪的繾綣作別,會用去所有的力氣,也會帶走更多的熱量(像是一種掙扎)?;蛘?,它離開的寒,是身心俱寒的寒(另一種掙扎)。這是為大地來年豐盈預支的代價。它讓我不由想起文友傅菲對家鄉(xiāng)的一句情語:我愛她的熾熱,亦愛她的炎涼。
一坐上暖氣呼嘯的車,心就有點悔了?;蛘咴撟尭贻p的同事代為看望和慰問,畢竟困難群眾最是實在也最講實惠。自個去只求更多些心安。這種悔其實是有點怕,怕大熱大寒的頻繁切換對本就感冒在身的身子進一步摧殘,怕下車后抵不過寒意的侵襲忍不住戴上帽子徹底暴露了身體的孱弱……這場感冒和感冒引發(fā)的偏頭疼源于日前的幾次戶外公務——寒意洶涌,沿一條線看N個點,接連幾天數(shù)十次的上車下車,讓我不得不重復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情:撕開外套拉鏈然后再扣上,就像按下了一首歌曲的循環(huán)播放鍵。最終導致的危險結果讓我認定了這是一項危險動作,更擔心會再次重演,以至耽擱接下來排好了的很多計劃。我已經用切身經歷作證據,證明這個冬天的陰寒不像個好人,在步步緊逼那些回家或出門的腳步。然后我用一種下陷的姿勢蜷縮在后座椅上,試圖抵抗這種“悔”或者“怕”,并用一種下陷的聲音和司機及同事商量,盡可能把暖氣的干預降至最小,以為身體的勉強適應預留更多的前置。我的幾聲薄涼咳嗽換得了這個前置。
陡峭的天空懸浮著空茫的弧頂,收緊了有限的視野,又放大了無限的想象。沒有云,穹野是濕漉漉的灰蒙感和冷色調,像個陰暗的背景。稀薄的霧氣緩緩升騰、蠕動,盤旋山尖纏綿,一幅大夢初醒、慵懶惺忪的樣子。從霧隱中閃出身子的一叢叢闊葉樹,濃稠,緘默,排列井然,是貼地生長的綠色云朵,老僧入定般盤坐,只在風拂時向抵達的目光微微頷首或搖頭,總讓人莫測高深。滬昆高速像條濕冷的暗河,蜿蜒而來,蜿蜒而去,將奔矢的零星車輛游魚般裹挾在洪流中。兩岸田疇不時閃過的一排楊樹褪盡生命的繁蕪,只留下歲月的枝椏,像誰家頑童在練習簿上用力寫出一行密簇的“1”字,充滿了深刻隱喻。
前洲村用一條歪歪扭扭的鄉(xiāng)道作絲線,將我們隨行三輛車拽到了村部。這種深情的“拽”讓我們風雨無阻,像幾尾咬鉤的魚那樣義無反顧。好在鄉(xiāng)道已經硬化,讓我們身體的溯游少了一些折騰(感官的和時間的);好在鄉(xiāng)村已然熟稔,讓我們目光的巡視多了幾許溫良(不變的和變化的)。
在一個突兀聳起的嶺上,前洲村村部向我們張開了懷抱。村部是一幢三層徽派建筑,四百平方上下,背靠一坡山壟,也背靠一坡綠意。高聳的苦楮、低矮的油松和匍匐的地衣零星穿插,夾雜其他闊植,建構起冬日里一抹倔強的綠意?;⒕嵩趲X上的村部環(huán)顧四野,門前一圍淺仄的院場像個留白,墻是磚夯墻,樹是柚子樹,地是水泥地,可平日里卻裝盛著藍天白云或蝴蝶蜻蜓的鄉(xiāng)間詩意。我們被村部一股腦摟進了臂彎,就像一群略顯臃腫的字符雜亂涌進并填充了留白。風中獵獵作響的一面國旗是這塊留白的一枚鮮紅印章。
這個村部,是我們部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省、市跑來項目襄助建成的。這讓一個終日與文字為伍的部門里一群終日與文字為伍的同仁感到有些自豪和神奇:空洞的文字居然能跑來高大上的項目,然后又居然換來一筆面無表情的資金,最后又居然變成了敞亮氣派的村部——這樣幾經周折的、類似于化學反應的嬗變歷程不僅涵蓋了理性和感性,甚至帶著“蝶變”的美好性狀,也讓我們的工作由抽象變得具體,然后多了幾分內心富足感和精神明媚感。
二樓略顯逼仄的會議室里,空調呼哧呼哧叫,我們呈兩排圍一條長桌傾身對坐(像在會議桌上堆碼了一排“八”字),聽單位派村扶貧第一書記小張強調本次入戶要求。小張像當年的小學班主任一樣細致操心,為每個貧困戶整理好了一整套年度扶貧資料,填寫好了2018年收益確認表,準備好了發(fā)展生產鼓勵金紅包;又苦口婆心地提醒大家:收益確認表要張貼,鼓勵金紅包名字要對上,幫扶干部手冊和貧困戶紅本本要記錄簽字,走訪的照片要及時上傳,貧困戶困難和訴求要整理匯總……認真得有些一絲不茍。這讓我想起,我們和前洲村、和前洲村的貧困戶因扶貧而發(fā)生親密關系已經三年。三年里,在這所學堂,我們學會了用夾生的方言與貧困戶交談,學會了神色自若地走進貧困戶的家、坐他們的長條凳、喝他們的大碗茶、付20元吃他們一餐簡單卻新鮮的農家飯。我們像高考復習一般努力記住他們的家人、職業(yè)、病情、收入、困難等信息并隨時準備接受電話問詢。我們掏錢買他們的雞鴨果蔬也掏錢喝他們的紅白喜宴……除此之外,我們還幫忙爭取了菌菇大棚項目,希望用幾十萬枚菌棒支撐起村里幾十戶貧困家庭的致富夢想;爭取了光伏發(fā)電項目希望將太陽的溫暖敷在更多貧困戶身上;爭取了白玉豆種植和黑豬養(yǎng)殖等項目希望略增他們生活的豐盈;爭取了馬家柚種植項目希望給他們同步種下希望的綠意……毋庸置疑,這些事成的背后,應該都是“一絲不茍”“作的祟”——要是不太謙虛地說,似乎我們的名字都可以粘貼在“一絲不茍”的標簽下。
我們像一朵花四散開放的瓣,三三兩兩分乘幾輛車奔赴各自的貧困戶。一臺十年之久的帕薩特突突響,從村部直沖下來,在黑綢帶般的鄉(xiāng)道上跌宕起伏,宛若一艘烏篷船在狹長的水道上蕩漾。我拂去車窗上密布的凝露,讓四野的景致經一片玻璃的過濾和修飾,以流動的姿勢徐徐灌進視野并泛活瞳孔:之前的臭水塘被修葺一新的洗衣池所替代,蒸騰出一天最新鮮的水霧,夢境般美好;新翻的田野露出黝黑的胸膛,蘿卜披散著葉子專心一場冬天的孕育,油菜扎著羊角辮在壟上暫時蹲伏,白菜耷拉著身子暗懷心事,蔥蒜蟄居角落不懷好意地窺視……它們橫平豎直地呈現(xiàn),是冬季鄉(xiāng)野的綠色詩行。遠處田埂密織的田疇早已收割,裸露著闊深的空洞,又被一彎溪流抱入懷中。收割機在田野劃下深重的轍痕,傷口一樣疼,幸存的稻茬眼含淚水,抽抽噎噎。零星的稻草垛是這片闊深的空洞上幾枚溫暖的感嘆號。幾只雞鴨在田里快活巡浚,把農人于季節(jié)空出的田疇大大咧咧接管,試圖踩下自己深深淺淺的腳印,毫不客氣地。再遠一些,環(huán)抱的群山勇敢地褪去一身紗裙,驕傲地挺起豐滿的胸脯,一聲不吭,撐起起伏綿延的綠色天際線……這些映入眼簾的場景,如果有一枚太陽,就會像極了薩瓦多爾·夸西莫多《古老的冬天》里的描?。汗爬系亩?。鳥兒尋找谷粒,轉眼將披上雪花,于是就有這樣的話:少許陽光,一個天使的光圈,還有霧,還有樹,還有我們——清晨空氣的產物。
幾片星散的村莊被我們遠遠丟在身后,就到了老邱家。原門前右側的破圈房已被拆除,壘出了幾壟菜地,只待來年植上幾株馬家柚或桂花樹;原門前右側的破棚房也被拆了,換上新砌的磚瓦房;原進家的泥濘黃土路業(yè)已澆筑,并壘起了入戶的石階,讓一扇希望的大門和一條溜光的油路親密對接;二、三層樓的墻面已經粉刷,只等圈房拆除的補助下來把一樓的墻面最后刷新;鋤耙犁鏵宛如季節(jié)的替身吊掛在屋檐下(短暫的);新收的紅薯以味蕾的形式堆放在墻角(富足的);成群的雞鴨四處徜徉吟詠著淺白的詩句(古老的)……三年的掛點幫扶,讓我和老邱一家有了一種患難與共、一榮俱榮的親近感,說勝過遠親也不算夸張,雖然還沒到“流著相同的血、喝著相同的水”那種程度。走進他闊大卻不算潔凈有序的屋子,我用還算熟稔的方言和老邱打招呼,和他握手問好,給他送上紅包,讓他在幫扶手冊和紅本子上歪歪扭扭簽字。隨行的村干部幫忙拍照上傳,又幫忙把他們家2018年收益確認表粘貼在墻上。老邱請我們坐在有些凌亂的八仙桌上,給我們忙不迭泡自家采做的陳年綠茶。一杯熱騰騰的粗茶,將老邱的笑臉泛射,亦將我們的身心溫暖,并有效稀釋了我的咳嗽。
未看到老邱的愛人,這個堅強的鄉(xiāng)村婦女獨自去了縣中醫(yī)院作血透,每周三次中的一次——老邱家的貧困,就源于妻子患了多年的尿毒癥,以至多年的積蓄全部兌換了醫(yī)療和藥品,以至兒子五千的月薪不過杯水車薪,以至老邱年均圈養(yǎng)30多頭生豬亦無濟于事?;蛟S,血透的本質就是一頭連著全部努力的心血,一頭連著生存希望的骨血,更多的家庭只能試著爭取在一頭徘徊,更久地徘徊。老邱家的遭遇讓我由衷篤信,一場重癥就是一個將普通家庭卷進水底深處的洶涌漩渦,無力抵抗的漩渦。好在老邱家被識別為貧困戶后,除了每月幾百塊的低保金,每年不菲的產業(yè)分紅等收益,最關鍵也最管用的是醫(yī)療費用全報銷。“每年差不多要報五六萬,老婆的命是黨和政府給續(xù)的,不然很可能早就沒了!”有一回聊到這個話題,靦腆的老邱帶著哽咽說,尖尖細細、躲躲閃閃的聲音有些煽情,讓我以旁觀者的身份內心沒來由酸了一下。但我相信他說的確是實話,更是實情。
老邱的老婆姓陳,54歲,稍胖。長年做血透的臉龐被皮膚撐緊,呈現(xiàn)出一種白里透紅的虛浮,會給不明真相的人以好氣色的假象。但臉上自始至終浮泛著憨厚實誠的笑意卻是十足的真相。這種真相袒露了她的真實和慈祥,總會讓我想起母親,和母親的樣子。這或許更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平和淡定和由衷感恩。我問她做血透難不難受?她說,怎么會不難受呢?可是這么多年了,難受也都習慣了。在希望面前,一點點難受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有一絲可能,她都要撐到已經27歲的兒子娶妻生子,當一回奶奶才算甘心。那回,她用兩束堅拗的眼神定定地望著我,像兩束倔強的火苗燙了我一下,以至時隔良久一回想起來還是火熱熱的燒灼感。我想,她有這樣兩束火苗,一旦有絲縷的外風來助力,就能將一團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燒。我相信故事的結局一定是這樣子的。
和老邱告別時,問他還有什么困難?他說其他沒什么,就是希望政府允諾的圈房拆遷補助能早些到賬,以盡量趕在年前將屋子粉刷好。我答應幫他過問并緊盯著,一定給他個說法。他站在路畔,用欣喜洇紅的兩片臉龐盛開笑容,目送我們遠去。以至我們篤信他的目光就是兩束光,我們哪怕是拐過一道彎又拐過一道彎,那兩束光還在身后暖暖地、綿綿地、定定地亮著,一直真真切切地照拂著我們。
車沿一條“Z”型油路走十來分鐘,會抵達我掛點幫扶的老周家。老周的貧困源于他的下半身癱瘓,他的下半身癱瘓又源于一場意外事故??傊@個才47歲的、能識文斷字的中年男,就這么把下半生的下半身交給了一幅冷漠無情的輪椅,丟盔棄甲地,無可奈何地,委屈認命地。一幅輪椅雖然也能移動,卻無疑禁錮了他的該有的運動力和想象力,也無疑難以穩(wěn)固地支撐起他更多驕傲的心事或夢想,最終導致的是他站立的姿態(tài)被迫改成了坐姿,永遠地。這樣改變的嚴重后果,是年輕的妻子離婚再嫁并帶走了小女兒,以及大女兒成人后甚少與這個看不到希望的家庭發(fā)生更多關系。現(xiàn)在的他,除了概念上的兩個女兒,和回憶中的一些快樂,真實的肉身只和一只輪椅不離不棄,和年近七旬的老母相依為命,和一個叫“貧困戶”的稱謂對號入座,和自己日漸抽象的影子黯然神傷,并和幫扶戶及鄉(xiāng)村干部發(fā)生更多的關系。
對這樣的貧困戶,我內心抱持了更多的同情和憐憫,由衷的。我們是微友,有事就微、無事就不微的那種。他偶爾會對著一寸屏幕,在幾句通俗的客套過后,將那邊的云淡風輕或云卷云舒的心思以文字的形式傳遞過來,然后我在八十公里外亦對著一寸屏幕,以和顏悅色或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去及時應對,包括為他協(xié)調打挖水井事宜,或爭取小女低保事宜。為此我對鄉(xiāng)村干部充滿了感激,他們完全理解并成全了我對周成海的心意,也完全理解并關切了周成海的苦衷。對這樣的貧困戶,就算是厚愛一些,再厚愛一些;傾斜一些,再傾斜一些,我認為都是可以的。
是的,每次走進老周家,均是一次上半身和下半身相當矛盾割裂的體驗:眼眶一點一點地熱,內心卻一點一點地涼;盡量彎下腰去貼近他面對面地交談,又希望能站出自信而堅定的精氣神給他以某種暗示或烘托。看他日漸佝僂的身體塌陷在輪椅里,日漸蒼白的生活坍塌在輪椅中,日漸荒涼的未來淪陷在輪椅上,除了為他坐吃山空的深切擔憂,更有著生命意義被瓦解的深沉隱憂。每次來,我都耐心地聽他略顯啰嗦的大段客套,并努力傾聽他深藏在客套話后的真實訴求——這種隱晦的感覺,像極了我小時候的牽?;顒?,那一串客套話只是一條長長的繩子,他鋪墊后面藏著的真實訴求才是那條長繩子牽著的牛。除了例行公事地粘貼資料、拍傳照片、雙方簽字等,對這樣高高低低的訴求,我總是認真記錄并及時轉辦,盡量幫其滿足,比如這次他垂著洇紅的臉頰,抿著嘴唇線諾諾地提出希望參照去年享受春節(jié)走訪慰問的待遇。這除了想讓他的些許身安換得我的一絲心安,更希望通過一種外力匯聚的善和助,能讓他在站著活過一回后,有信心再坐著好好活一回。這一定是更多人的真實心愿和由衷祝愿。
當幾只閑庭信步的公雞用驕傲的鳴啼喚醒一頓鄉(xiāng)村的午餐,我有些難得地在村口打撈到了老蔡的身影。老蔡是我當日走訪的最后一個貧困戶。因為一場癲癇病,妻子多年前離婚另嫁,女兒從打工到嫁人也很少回來,他只和年過八旬的老母形影相吊、渾渾度日。后來癲癇病總算被控制住了,妻子卻再也回不來了。他便長年去廈門打工,在一個廠子里從事一份看守倉庫的活,有如一棵橡樹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自開自謝、自生自滅,平素只把家當成一個年節(jié)泊寄的碼頭,一棟修建多年的三層磚瓦樓也不精加裝飾,任其荊釵素顏混跡于村中,偶爾回來也只借居在相鄰的弟弟家。或許是受了廈門的城市熏陶,當時的老蔡正俯下還算魁梧的腰身,老鷹捉小雞般右手捏一把掃帚,左手拎一只畚斗,在一板一眼地打掃那段入戶的水泥巷道,有些一絲不茍的味道。雖然見面不多,憑藉微信上時?;咏⒌哪欠菔祜矣行╇S意地打趣他:“到底是國家級衛(wèi)生城市住慣了的人,還真是窮講究。”他用城市練就的市儈回應我:“那是,總得有些不一樣。再說也快過年了,總要把門庭拾掇得利索些不是?”——全然不會為自個的門庭羞澀而害窘,讓我無法不佩服他的內心淡定或強大。
知道他最近癲癇病又犯了,完成雷同的既定議程后,我問起他的身體近況和今后打算。他的表情才稍顯出幾分凝重,說手術還算成功,病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治療花了兩萬多,好在全報了,自個沒掏一分錢,不然窮家漏屋的,只能等死了哦。然后有些激動起來:如今黨和政府真是比親閨女還親??!這次做手術,閨女都沒操一點心、也沒花一分錢,連偶爾的問候都只釘在一只手機上。有黨和政府的好政策,有鄉(xiāng)村干部的關心,身子養(yǎng)好了,日子總有盼頭,也總能過下去的……接著是一聲又一聲的幽幽嘆息,好像那些嘆息就是一枚又一枚的補丁,就能將過去皸裂的生活重新縫補得瓷實和熨帖——那些新聞體般的感動語噼里啪啦,有些夸張地砸進耳鼓里,沒有濺起我內心的波紋,但他定定的眼神有力地撲打在我的臉頰上,卻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我身心的寒意。
老蔡作勢要請我吃飯,我卻不得不一本正經地婉拒。然后他擎著被風揉紅、被激動洇紅的臉龐向我們揮手送行,目送著我們遠去,像一場深情又專注的閱讀那樣。不知為何,他那張有些市儈又有些憨厚的洇紅臉龐,竟直端端鐫刻進我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
——或許,那該是時代的洇紅、希望的洇紅、幸福的洇紅,只和鄉(xiāng)間沃野上頂風逆雪的青翠長勢互相建構、互為映襯、互作契合。我當慶幸這場新年的趨身到來,因未缺席而得見這幕青翠的長勢,更得見這抹人世間最溫暖的洇紅——與熱血同色、與熱望同在的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