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我是誰
秋年總是笑著拉著秋成站在人前,他倆對視一眼,狡黠一笑,站定了,就不說話。
秋成和秋年是一對雙胞胎,秋年早出生幾秒,是哥哥。兄弟倆出生的時候,左臉都有一塊拇指頭大的胎記,蓋住了整只眼睛,稍稍觸到眉毛,淺淡的紅色,像一呆早春清晨乍開的牡丹。
秋成從未叫過秋年哥哥,人前人后都直呼其名,從小衣服鞋子都是同套的,外人總是分不清誰是誰。有時晚上睡覺,秋年翻一個身,兩張臉相對著,他都分不清到底睡著的那個人是自己還是醒著的人是自己。
秋成問過秋年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問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在他心里這只能是屬于他倆的秘密。但秋年說他沒有,還學著大人的口氣讓他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秋成覺得秋年撒謊,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開始討厭秋年,討厭他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秋成一直很疑惑,連自己都分不清他和秋年,母親為什么每次都能在他倆玩“猜猜我是誰”的游戲時,一眼就猜準了。父親有時候也會猜錯,母親說父親是故意逗他們倆。每次父親從工地回來,他倆就站在父親面前,一個拉左手,一個拉右手,順著步子繞幾圈,然后讓父親猜。
父親總是笑呵呵的,可后來次數(shù)多了,顯得不耐煩。秋成記得有一天父親回來得比較晚,他們拉著他玩這個游戲時,秋成被父親扇了一巴掌,還聽到他大聲吼著:“秋年你就不能東事點!”
“是他,他才是秋年!”秋成哭喊著嗓子,一眼的委屈嘩啦啦直流。
父親瞪了他一眼,咬著唇腮,揚手又要給他一耳刮子,被母親及時攔住了。秋成知道那是父親一貫生氣的樣子,像一頭脫韁的野獸。秋年卻躲在父親身后,呲牙咧嘴地朝他笑。
他要擺脫秋年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和秋年上學的路上,秋成故意走得很慢。秋年在前面催他,他就當沒聽見。他不想和秋年出現(xiàn)在同—場合,卻又不得不與他在同一場合出現(xiàn)。
他倆在同一個班級,每次同學拿雙胞胎說笑的時候,捉弄的都是他。他們會故意喊秋成的名字,他不答應他們就一直喊。他答應了,他們就說:原來你不是秋年啊。
這種無聊把戲,秋年卻從不中招。他的臉上似乎有哪里寫著“秋年”兩個字。有時候他還會故意跟那些人一起捉弄秋成,連秋成說話的尾音他都能學到。秋成只能百口莫辯,等他們失了興致,自然就不拿他當猴耍了,他只能這樣想著。
秋成不知道為什么,在玩這種游戲時,他總是會輸給秋年。那晚出生的幾秒,似乎是一種冥冥注定,他只是秋年的一個復制品。外人看來,這個復制品近乎完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從小到大,秋年都比他招人待見,成績比他好,跟長輩說話也大大方方的,秋成最多只能算是一個陪襯,一個完美的陪襯。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五年級,秋成從同學的課余閑談中聽到的一個消息:如果這次期末考,考了倒數(shù)第一,就有可能會被留級。
“跟下一屆一起讀,多丟人?。 庇腥巳轮?。
“少在這造謠了,是你想留級再混一年吧,反正你小學畢業(yè)了,你爹也會讓你跟他一起去學漆匠?!?/p>
“就是就是。”
他們吵吵嚷嚷的,之后就散了,誰也沒聽過往屆有留級的現(xiàn)象,即使有也都是道聽途說的。人們對這種聽聞來的“壞事”,從來不會往自己身上攬。秋成卻一心打滿了算盤,他要留級,他要擺脫秋年。
我也能自由些
這件事他跟任何人都沒說,好像身邊也沒有可以說這件事的人。
秋成琢磨這件事,晚上都睡不著覺。有天夜里,他翻來覆去地把秋年弄醒了。他看秋年半醒半睡地,沒能忍住就問他: “怎么才能故意考低分???”秋年罵了一句: “大半夜不睡覺,你把—加—寫成三不就好了!”
秋成恍然明白了,秋年果然有時候腦子比他轉(zhuǎn)得快。
那次期末考,秋成把自己會做的題都填了錯的答案,結(jié)果真的考了班級倒數(shù)第一。他沒把成績告訴父親,也央求著秋年別說。秋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
那天晚上,秋年睡覺的時候問秋成: “你故意考得不好,是想要留級吧?!鼻锍陕牭眯睦镆惑@,他是知道的,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瞞不過。
“不是,我只是覺得好玩兒?!鼻锍烧Z氣強硬地說著。他新找的這個理由讓他松了一口氣,可他又明白這個理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轉(zhuǎn)7一個身,側(cè)躺著,假裝睡了過去。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跟你待在一個班級,倒不是針對你,我自己也能自由些?!?/p>
秋成聽著秋年說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沒回應,聽到“自由”這個詞時,他有些想笑,這個在課本上看起來簡單又被歌頌的詞,令人費解而又莫名神往。
秋年,你有想過,我們兩個,有一個其實是多余的嗎?
那似乎是秋成的一句夢囈,秋年轉(zhuǎn)過身,秋成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
父親得知秋成的成績時,氣得臉上的青筋暴起,掄起手邊的掃帚要打秋成,邊打邊說著: “你比你們班二愣子還蠢,你怎么連你哥一半都趕不上!”
秋成挨了一頓打,可他心里舒坦,在父親拿到成績單前,班主任已經(jīng)宣布了要他留級。
秋成挨打的時候,秋年躲房間里去了。等秋成回房間,他偷偷塞了兩包跳跳糖到秋成手里。秋成接過去沒說話,拆開一袋,吃了兩顆后,塞給秋年一顆,兩人看著對方笑了起來,又不敢笑大聲,怕門外的父親聽到了,又是一頓打。
秋年說:“下次他打了,你就拉上我,我替你挨打,反正他分不清我們誰是誰?!?/p>
秋成笑呵呵地說:“好?!?/p>
他有喊我名字嗎
七月中旬,正是最熱的時節(jié),荷花開了滿池塘。
秋年帶著秋成去釣龍蝦,以往的夏天,秋成都不愿意出去的,有人來找他倆時,他都假裝不在,所以新學期的笫一個月,同學一眼就能分清他倆——皮膚黝黑的是秋年。
大伙看到秋成和秋年一起出來玩兒,很是意外,但也不介意,多一個人多一個玩兒法。他們釣完龍蝦,就去河邊洗澡。一開始都只在岸邊,腳放在水里踢浪。秋成卻站在岸上。每年夏天他都會聽母親說不能去河邊玩水,要是被父親知道了,保準打斷—條腿。
他們招Ⅱ乎著秋成下岸,秋成直搖頭。他們說他膽小鬼,他也不反駁。只看到秋年跟幾個年齡稍大的赤溜著身子,往前蹭著,激起一大片水花。
“秋年!”秋成喊了—聲,他又不知道說些什么。
“沒事!”秋年回頭笑笑,繼續(xù)往前潛著。
“秋成,說你膽小你不信,你哥比你強多了?!卑哆叺娜艘魂嚭弭[。
秋年繼續(xù)往前,縱身一躍,身邊激起一陣浪花。秋年會游泳,他比那幾個年齡大的游得都好。秋成心里舒了一口氣,還是不想下水。
灼烈的太陽曬得人頭皮疼,河中央濺起的水花泛著刺眼的光,秋年在水面上徜徉著,像極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
不知是誰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秋成只覺得重心不穩(wěn)跌進了河里。“秋成下水略,秋成下水咯!”有人叫喊著。
秋成一陣錯愕,還沒看清推他的那個人,就被岸邊幾個人拉著往前走,河岸邊水位不深,不到膝蓋,秋成感覺到后脊背一陣涼意,腳步不穩(wěn)又倒了下去,嗆了一口水。他站起來,將拉著他肩膀的兩只手扳開,又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只聽到他們嬉笑著,水已經(jīng)漫到秋成的大腿了。秋成使出全身力氣想往后退,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退水越深,又一只手在他的腰間猛烈一推,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傾去,腳下突然變得空蕩蕩的,身體猛地往下墜,鼻孔被一股柔軟而充實的東西堵住。
他只看到一團昏黃的水漬,水從嘴里涌了進去。他兩只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像當初跟著父親學抓黃鱔一樣,只有一股空蕩的充實感,什么也抓不到。朦朧中,秋成踩到了—塊石頭。他感覺到自己的鼻子浮上了水面,卻呼不到一絲空氣,又沉了下去。
“秋成!”他似乎聽到秋年喊著。
“秋成,你等我!”秋年似乎帶著哭腔。
秋成覺得渾身失去了力氣,水依舊大口地涌進他的嘴里,充積著他的胃。
恍惚中,他感到一只手,用力托著他的脖子。那股力量支撐著他,緩緩地往上,到最后稍稍松弛了一下。
秋年死了。
他們說,秋年一個勁地托著秋成往岸邊沖,上岸的時候,以為救起來了,卻忘了還有一個秋年。
父親跟母親在趕來的踣上,看到全身濕透沒有神色的秋成,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他有喊我名字嗎?”秋成在后來問他f門其中一個人。
“沒有,他在水里游那么快,說不了話的?!?/p>
可是,我明明聽到了。
那—年,秋年十二歲,秋成也是十二歲。
像極了一朵牡丹
秋年的所有東西,用的穿的,都被母親偷偷燒了。從那天起,母親跟秋成再沒多說一句話,父親一日日地喝酒,工地的活也被辭了。
家里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依舊在飯桌上說不了半句話。
秋成的十四歲生日,母親買了一些菜,吃飯的時候,她一直叫秋成多吃一點,說著說著她就嚎啕大哭起來。父親抽著煙回了房間,秋成聽到房間里父親用拳頭捶墻壁的聲音,一聲又一聲。他鼻子幾度泛酸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只是埋著頭扒碗里的飯。
秋成一直覺得,那個溺死在河里的人,應該是自己。在秋年離開的那—年,秋成在學校跟人說話都是學著秋年的樣子,模仿秋年的筆跡,他每次照鏡子的時候,都覺得秋年還在。
可父親卻在看到他那張打了滿分的試卷時,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初中畢業(yè)后,秋成跟著師傅去一些工地做臨時工,瘦小的個,每天跟著父親早出晚歸,常常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也沒跟母親吱一聲。
秋成在工地住了下來,很少回家,每天的勞累,讓他不用去想那天的事。時間久了.許多細節(jié)真的變得模糊不清了,可他還是常常覺得喘不過氣來,像那天在水里一樣。
直到那天,他跟著師傅上頂樓,下來的時候,被一塊不知從哪個方向飛過來的磚砸到了額頭,鮮血直流,左眼睜都睜不開。那種冰涼而又粘稠的感覺,和當初他在水里最后掙扎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感到腳下空了一般,身體往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恍惚著,他似乎看到了秋年站在他面前,想伸手卻又觸不到。
“秋成!”
“秋成!”
醒來時,秋成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頭上被紗布包裹著。他看到母親坐在他身邊,眼睛紅腫,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秋成,當初,不怪你?!?/p>
“這幾年,是我對不起你?!?/p>
父親紅著眼,牙齒顫抖著和他說話。那是秋成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哭。
不知睡了多久,半個月或者一個月,醫(yī)生說可以回去了。回到家里,房屋被打掃了一遍,家具也都調(diào)了位置。
秋成自己一個人回到房間,對著鏡子一層一層拆掉了紗布。左眼旁有一道長長的疤,那塊胎記沒有了。
他望著鏡子,鏡中的人既不是秋成,也不是秋年。他伸手遮住了左眼,轉(zhuǎn)而望向了窗外。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墻上,他將手拿下,墻壁上光影斑駁,像極了一呆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