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莉 (達斡爾族)
傍海之嶗山,自古即是仙家往來之所。奇峰蘊秀,延綿上千座,幾世的仙家藏身其中也未可知。最神奇的莫過于清末時有人見到三國徐庶的傳說,真真讓人陡然一驚。
被俗人們命名并生存其間的各處居所自然大有人間氣象,比如北九水、南九水,比如沙子口,比如以大饅頭聞名的王哥莊,以及中國最美鄉(xiāng)村的黃山村及青山村,背靠嶗山面朝大海,依山勢起伏,與茶園相伴,較之別處大一統(tǒng)的景致,已然帶上了飄飄然之仙氣。于是,民宿命名也常常取名“仙居嶗山”之類,吸引著那般在滾滾紅塵中掙扎之眾生仰望不已,但求來此深山小村、依山傍海之所喘息一二。
山與海形成于何時自然古已有之,記入人類的記錄里最早可追溯到秦漢,據(jù)說為始皇帝求長生不老藥的徐福帶著三千童男童女于此處出發(fā),于是至今還有個徐福島孤零零立于海中。徐福果真走掉了嗎?他的童男童女是否就此留下來成了嶗山人的祖先呢?
然而嶗山人另有一種說法自稱來歷。說是明朝時期,朱元璋曾經(jīng)下令大洗山東十二年,一個不留,就因為山東人曾經(jīng)得罪過他。殺得一個不剩的時候還不肯罷休,還在路中央立了一塊金元寶,每天看看是否有人撿拾或是移動,多日不見有人來動,才確認一個人都沒有了。如今聽來甚是血腥,與我們慣常聽聞蒲松齡之鬼故事中的大不一樣。
后來朱元璋從云南調配大量邊民遷移此地,從此改換了門庭。
或許是的,嶗山人的口音的確與山東大地慣常聽起來的口音大大的不同,想必還是有著先民的遺痕。嶗山人的質樸敦厚不知是否來自人種的改善,這多少有點法西斯人種滅絕式的清洗實在讓人后背直冒冷氣。
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嶗山的奇幻孕育出的仙家故事層出不窮。比如胡三太爺?shù)膫髡f,先前會認為還是狐仙的故事吧,其實不是的。由嶗山的民俗專家王明倫先生講來卻是另一番模樣——據(jù)說這是確有其人的仙家故事,是一個叫作胡良桐、字嶧陽的人,有妻有兒,窮書生,通周易,不愛功名。忽然一天離家出走不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等到兒子長大,他妻子聽聞一些從外面回來的人說見過胡嶧陽,一忽兒說在海上,一忽兒又說在山里,行蹤不定。他妻子起心動念想要兒子去尋回丈夫,就讓兒子帶上足夠的盤纏出去尋夫。這兒子在群山之中辛苦找尋,只為完成母親的心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來到了一處海島,見一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正在一塊平坦的大礁石上曬麩子,年輕人向前打聽父親的下落,老者說見過他父親,安好著,叫兒子勿念,趕緊回家伺候母親去吧,不要再找了。年輕人聽聞這番話也放棄了繼續(xù)尋找父親的打算,準備回家復命去了。臨行前老者給年輕人一簍子發(fā)好的豆芽菜,非要他帶回去給他母親吃。年輕人說這豆芽菜家里有的,就不麻煩帶了,但是拗不過老者的堅持,帶了豆芽菜上了回去的船,及船行大海深處,年輕人越發(fā)覺得帶著一簍豆芽菜回家是多么的可笑,就把簍子里的豆芽菜悉數(shù)扔進了大海。舟車勞頓地到家之后和母親談起所遇老人,母親心存疑慮,仔細盤問兒子那老人什么樣子,聽了兒子敘述,她堅信那就是她的丈夫胡嶧陽。那石頭上所曬的“麩子”,難道不是“父子”的諧音嗎?她責怪兒子的粗心大意,連忙問他有什么東西帶回來嗎?兒子說那老人非要給他帶豆芽菜,他嫌棄地扔進大海了!母親連忙把裝過豆芽菜的簍子取來檢查,發(fā)現(xiàn)夾在簍子縫隙中沒有掉下去的豆芽菜全部變成了金豆子……
嶗山似乎是離中國人的靈魂最近的地方,不止于道家愛選擇此地修行,有名的太清宮自不必說,是嶗山道士們的修行之所,經(jīng)年不衰,香火日盛。就那宮中保存完好的已達千年的大銀杏樹就可以證明。這太清宮出過多少真人倒不怎么曉得,傳聞至大眾這邊私下認為還是來自文學,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他有兩則故事寫到這里,一個是《嶗山道士》,一個是《香玉》。《嶗山道士》更有名些,然而看到院子里的那株高大的絳雪樹開滿深紅色的繁花時,會讓人覺得書中所述那花仙子也許正沉睡于此,單等到月兒初升,即化作美人脫離樹身來到院子里散步,遇到心儀的男子坦然相許,共度美景良辰……這大概也是中國的小知識分子們夢寐以求的艷遇吧!
總之,種種脫離沉重現(xiàn)實的幻想都來自于此,求仙、得道、艷遇……太清宮以此給游客們心中制造了類似白日夢式的幻覺,它的吸引力似乎也在于此——探求靈性生命里的奇跡。
道家場所雖多,也有佛家名剎華嚴寺安臥于山腳之下。關于華嚴寺還有一個傳奇讓人吃驚。
明末清初,好漢于七起事反清,在棲霞七星樓被清軍打敗,他哥哥于六也戰(zhàn)死了。于七帶著幾個兄弟連夜逃了出來,最后被清軍追殺無處可逃,進了華嚴寺求方丈救命。方丈慈沾無法,先給于七剃了頭發(fā),又拿起一鍋開水兜頭潑去,燙得于七滿臉大泡,顏容盡毀。慈沾要他躺在里面的禪房,及至清兵來查,看見里面躺著一個爛臉的僧人,問是怎么回事,慈沾回答是起了天花。清兵大驚,盡數(shù)退去。
于七被救,深得感化,就此出家,勤勤懇懇修行,后來也做到了方丈。最奇特的是華嚴寺安葬老方丈慈沾的那座埋骨塔的塔尖上居然生長著一棵小松樹,好像給這座塔戴上了一頂遮擋陽光的帽子,難為那樹是怎么在沒有土壤的塔縫里扎下根來的呢?嶗山的確是充滿了奇跡的地方。
凡此種種,古靈精怪、得道大神盡生于此,或許也在人世里循環(huán)往復地輪回不已,并以種種面目重新回到此處尋根覓跡。只一個現(xiàn)代,來青島嶗山留停的文人有名有姓的就有那郁達夫、胡適、沈從文、老舍、蕭紅等等聲名顯赫的一眾大神,給青島乃至嶗山留下文字的就更多了去了,關于嶗山的地志考據(jù)資料也是滿滿當當。更有那異族殖民過的經(jīng)歷,時光流轉,倏忽而過。
到了新世紀丙申年深秋,嶗山土地韋女史發(fā)出邀約,請各方得道真人來嶗山游玩、相敘。
有湘江河畔的真人彭見明者、豫都真人王劍冰者、大連島之仙姑素素、晉太行山麓小妖葛水平、楚地神仙梅潔及來自漠北的小仙蘇莉,因緣際會,齊聚嶗山。除漠北小仙乘地龍而至之外,其他大神皆乘鐵鳥飛行而來,與青島大神楊志軍及本地老神仙劉真驊匯合共成新八仙。想來這大神小仙前世的緣分不淺。
彭見明與大家初次見面即顯其真人本色,告土地韋女史,就不要相煩主事來陪伴,我們自在玩耍即可。彭真人盛名久已,其文《那山那人那狗》早已成為固定句式被后人反復引用。也早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即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早早名列仙位。
真人王劍冰,更是仙班翹楚。位列評定諸仙誰能入得魯迅文學獎仙班的評委之席。
仙人梅潔,年逾七十,然童心未泯,亦是得道高人,所著《大江東去》也已名列魯迅文學獎之位。
大神楊志軍,自幼長于大漠,生得異于常人之心性,寫得異于常人之文章,所著《藏獒》一部廣為傳播,竟至財富榜上有名。如今避于島中修仙,深居簡出,寡言少語,深藏不露。
仙姑素素,居于另海,見多識廣,天下萬物莫不能追根溯源,侃侃而談。心性清凈明朗,慨然自若,早已名列魯迅文學獎仙班。
太行山麓小妖葛水平,瞇起眼睛探人,幽幽地,只一瞥就透穿人心。早年生活動蕩辛勞,閱盡人間萬象,自是活得通透達觀。所著《喊山》一文也令其位魯迅文學獎仙班之列。只一個漠北小仙蘇莉,道行尚淺,名不見經(jīng)傳,只位邊地少數(shù)民族“駿馬獎”之仙班。
諸真人仙姑們仿佛前世里的老相識,一見如故,第一次相聚即從王劍冰真人所述“立木”掌故中獲得各自昵稱,其后即以“立木梅”“立木彭”“立木冰”“立木素”“立木平”“立木莉”等互稱,其樂融融。
當晚四位立木到立木梅房間閑談各方仙家軼聞傳說,直敘得夜深沉,星月稀,樂不可支。
太行山麓小妖所乘大鐵鳥悔飛不肯行,遲至第二天方才與大家相見了。中國作協(xié)閻晶明主事也前來與各位真人仙姑短暫聚首,并與各立木真人仙姑們匯在一處隨聯(lián)絡員立木黃前往嶗山金海岸等各處觀瞧,看看斗轉星移之后嶗山的人間萬象。
及至下午,真人仙姑們移駕前往小漁村將將灣過夜。主人拿出新鮮海米相待,若瓜子般食用,鮮味恒久。真人仙姑們也是首次全員聚齊,相敘甚歡。隨行而來的各大報、電視臺記者得其所需后盡數(shù)散去,作協(xié)主事閻晶明也與真人仙姑們告別回返京城。日落西山,漁村漸靜,漁民站在海邊喂食所養(yǎng)鮑魚,桶中食物漫撒海上,問之,曰海帶。
真人仙姑們漫步于海邊,開始敘談鬼故事,湖南湖北、山西山東各不相同。夜色漸深,秋意漸濃,鬼故事所攜寒意自海上絲絲襲來。真人仙姑回到住所,主人早已備好筆墨紙張,彭真人王真人一時技癢,開始調墨試筆,漸漸筆下生輝,文氣蕩漾,所書美言鋪排成席,成就了一番雅事。
枕著濤聲入夢,這些真人仙姑不知是否神回原處,是否看到了自己幾重前世修行的留痕。
倏忽一夜無夢,第二日清晨,隨行聯(lián)絡立木黃引領真人仙姑海上泛舟,前往嶗山太清宮。一路海上迷霧漸起,傍海之嶗山若隱若現(xiàn),若行走的水墨丹青圖一般。
眾人在船上嬉笑閑談,一路賞山、賞海,合影留念。漠北小仙雖從未曾在海上航行,但總覺似曾來過,那山、那海、那人仿佛都是舊時相識,哪兒哪兒都透著熟悉的味道。不久即抵達太清宮碼頭,遠遠望去,一碩大老子銅像立于山谷,即知太清宮到了。
如今的嶗山道士還是舊時打扮,一路引領眾真人仙姑講解太清宮的各樣來歷,在宮內各處盤桓,眼見那些千年的老樹依舊茂盛靜謐,許是見過了幾世的輪回。小仙想著它見那些忘了前世記憶的人傻傻地回到面前,作何感想?喜乎?悲乎?
真人仙姑們來在此生,肉身已經(jīng)沉重,不能御劍飛行,只好坐山中纜車去山頂覽勝。
悠悠然盡覽身外山色,嶗山石頭碩大圓融,在山谷中如被傾倒般地留在谷中,甚是令人驚奇,仙人梅潔驚呼:呀!嶗山上都是石頭啊……憨態(tài)可掬,引得眾人大笑不止。
下午的行程是另一處仙居北九水。一路逶迤上行,身邊清溪可人,隨山勢自由奔流,美不勝收,空氣清冽,遠山含秀,小仙恍惚間曾似一個山間的采藥人,只是如今手持相機,恣意采擷美景而已。
一路上都有山民賣茶,都是自產(chǎn)自銷,走得累了,停在路邊品茶,聽那賣茶的山民講解他所種之茶的諸般妙處,感念于他的殷勤備至,小仙略略買了些許山茶留念。
山路遙遙,真人仙姑被各種仙境吸引各自走散,留下梅仙姑在山下喝茶等待諸真人仙姑們回轉。暮色中,山霧漸起,群山漸漸隱去,只留浩大深沉山之氣息籠罩而來,先行下山的立木冰、立木平、立木莉和立木梅匯在一處喝茶調笑,笑那山民所售葫蘆各個相異的奇葩模樣。小仙恍惚間好像原來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一幕一般,心上不覺一驚,然后竟不覺又一熱……
第三日,眾真人仙姑行程有變,不再在仙山中游歷,反轉世間大堡青島去尋仙覓跡。首個去處是那《青島文學》編輯部和青島文學院共居一處的信號山25號。綠樹掩映下的小洋樓處處文氣蕩漾,眾仙家各自在僻靜處用功,見到同道自然十分歡喜。
又同去老舍故居觀瞧,據(jù)說他那《駱駝祥子》就是在這里著成??粗@修仙的場所,小仙忽而感嘆世間莫測的世事,想他在未名湖畔沉思了一整天也未必想得清楚這一生的起起落落到底因何而起,或許最后想得明白了,徹底放棄了此生的旅行,徹底仙去了,留下這些熠熠閃光的文字給了后人,于是他也便永遠地活下來了……
青島大堡上世紀初曾經(jīng)有德人到過,如今的街市也處處留有他們的印跡,教堂、城堡等等,看著這些建筑也讓人感嘆他們的憨,好像要永遠住下去似的,蓋得結結實實,可是無論當初怎樣苦心經(jīng)營,其實人最后還是要敗給時間,誰也拿不走什么,誰也留不下什么??!
留下的倒也有的,比如啤酒,對啤酒的熱愛是被當?shù)厝艘恢绷鱾髁讼聛淼摹C坎腿魡柡仁裁淳?,明白人自然說是要二廠的。
下午時分,嶗山土地韋女史安排眾真人仙家以及當?shù)刂T仙齊聚青島書房,開壇論道。眾真人仙姑點破各自成仙秘籍,尤其沉默少語的大神楊志軍,提及早年大漠經(jīng)歷及所受精神洗禮竟至泣不成聲,所流露的真摯之情感染了眾人,也讓眾人感受到純粹之人的可貴閃光之處,莫不動容。論道事畢又各自簽名贈書與各個有緣之人,成就了另一番雅事。
又有一處仙居叫作青島文學館,本不在參觀計劃之內,但在當?shù)匦∠傻臉O力推舉之下眾人也便匆匆賞過,里面收集有眾多來青島留停過的作家大神們的資料。眾人無不為收集者的功德動容,文脈被保護至此,眾仙也不枉來青島一遭吧。
夜晚的仙聚自然無酒不成席,80高齡的老神仙劉真驊真真仙氣飄飄,抽煙、喝酒,所言之事盡顯其對世事的通達與洞明,驚煞一眾真人仙姑。在老神仙面前,各個成了小仙,獨老神仙一人光芒萬丈,或許也有《聶小倩》里面姥姥的威儀也未可知。席間老神仙豪氣沖天,對瓶吹啤酒,太行山小妖葛水平不甘示弱也和老神仙對瓶吹,盡顯其自在灑脫本色,與初見時的冷靜內斂判若兩人。
在眾人開始紛紛打開自己的時刻其實也到了告別的時辰。這場為了告別的聚會里的林林總總,最后就成了日后久久被懷念的一幕情景。說來倒也像極了《嶗山道士》里那各路神仙月下仙聚的一幕,曲終人散,空留余響,一切盡數(shù)散去,只留殘杯剩盞而已。
又似蒲松齡老先生的《畫壁》,書生進去壁中世界神游一番,諸般仙遇不可開交,最后老僧人敲敲畫壁,施主出來吧!恍然如夢。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