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瑩
一個16歲的少年,因交友不慎,誤打誤撞地陷入了一樁殺人案。案發(fā)后,他隱姓埋名,過了19年看似平靜卻惶惶不安的逃亡生活。19年后,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他,作為唯一在逃的兇手終于落網(wǎng)。巧的是,此案的審判長正是上個世紀末審理他的同案犯的主審法官。
也許,正義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近日,本刊記者專訪此案的承辦法官、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審判員于靖民,詳細了解了這場跨越19年的罪惡與救贖。
2016年7月底,徐若云回到了他已經(jīng)闊別19年的北京——這個讓他滿是悔恨和恐懼的傷心地。自從19年前匆匆逃離北京后,徐若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似乎人間蒸發(fā)了一般。當年,那個才十來歲的青蔥少年如今已是年近不惑。
即使北京再好,徐若云也是不想回來的;可是,他手腕間那鋼鐵的冰涼又無時無刻不提醒他,他必須回來面對。這里有他心中縈繞了19年而揮之不去的噩夢。他是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就在16歲那年的夏天,他從沒有來過這里。
到案的幾天前,徐若云還是一名在河南濮陽一家手機大賣場上班的銷售員。那天,他在賣場外打了個電話,剛想轉身回去上班,突然,幾個身著便衣的男人橫在他的身前。
“快!給他拷上。”只聽一聲令下,幾個人干脆利索地給徐若云戴上了手銬并亮明身份:“我們是北京平谷分局的公安民警,現(xiàn)在依法傳喚你到案并接受審查?!?/p>
一聽對方是平谷的民警,徐若云的表情頓時凝固,轉瞬又變得平靜。民警問:“你叫什么名字?”徐若云沒有對民警回答自己叫“張樂儉”——這個他已經(jīng)被別人叫了十來年的名字,而是直接答出了他那個隱藏多年的老名字“徐若云”。他知道,這些警察是來干什么的,他們要找誰。他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多一句廢話都沒說,就乖乖跟著民警走了,留下周圍一群眼睛都瞪大了的同事。
這次跨省抓捕是因平谷分局刑偵支隊接到一條線索,稱19年前發(fā)生在平谷縣的一樁命案,唯一的在逃犯罪嫌疑人徐若云已經(jīng)改名換姓,目前正在河南省濮陽市聯(lián)華商場附近一家手機店工作。
民警調(diào)取塵封多年的涉案卷宗核實情況,隨后,派偵查員立即前往河南濮陽調(diào)查,在當?shù)鼐降呐浜舷?,他們鎖定了一名叫作“張樂儉”的男人。
19年前的一宗命案,為何現(xiàn)在才得到線索,是如何得到的線索,警方并沒有說明。但對徐若云來講,該來的總是會來。落網(wǎng),也意味著解脫。
8月13日,民警帶著徐若云由平谷區(qū)看守所出發(fā),一路上按照他指引的路線行駛到平谷區(qū)盤峰賓館,再向北十來米,徐若云說,這就是當年殺人的地點。接著,他又指路,行至平谷區(qū)馬各莊大橋,徐若云指著橋東頭北側那片地說,那就是他們曾經(jīng)拋尸的地方。
19年后,徐若云仍然能夠指認出殺人和拋尸的地點,可見,這件事在徐若云的頭腦中從來沒有忘記。
徐若云涉嫌故意殺人被抓后,家人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甚至一度認為警方抓錯了人。直到聽說徐若云自己已經(jīng)承認了當年的殺人經(jīng)過,他們在錯愕之余才回想起,19年前,徐若云曾匆匆趕回老家,當時,他遍體鱗傷,眼神躲閃,似乎真的經(jīng)歷過血雨腥風……
徐若云本名姓張。不過他幼年喪父,上世紀80年代,這對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十分清貧而艱難。后來,母親帶著他改嫁到鄰村,讓兒子隨了繼父的徐姓,從此,他開始使用“徐若云”這個名字。
1996年夏,16歲的徐若云通過招工,第一次來到北京,在平谷縣城的一家服裝廠打工,認識了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當?shù)厝朔稏|明,并由此結識了范東明的哥們兒楊立勇、許連有二人。
工廠放假時,徐若云沒有收入來源,在北京舉目無親的他只好投靠楊立勇等人,吃住相隨。
楊立勇幾人在當?shù)囟际怯悬c名氣的小混混,時常掐架斗毆、偷雞摸狗,并不安分。作為外鄉(xiāng)人,徐若云起初并未真正融入這個他“看不懂”的世界,頂多算是個小跟班,被人呼來喝去。他年歲最小,個頭也比較小,對楊立勇等人的吩咐言聽計從,稍有反抗還會挨揍。為求自保,他對別人的要求和周圍的一切只能默默接受。
混混的圈子常有一些復雜的關系。今天還把酒言歡,稱兄道弟的,明天就有可能一言不合,持刀相向,楊立勇等人與17歲的平谷青年徐立軍就是這樣的關系。別看徐立軍年歲相對較小,但脾氣暴躁,處世狠辣,讓人忌憚。仗著自己蠻橫,徐立軍經(jīng)常向身邊人要錢。即便是楊立勇等人,也常受制于他。
1997年4月8日下午,徐立軍又截住楊立勇要錢,楊為了脫身,便把“小弟”徐若云押給徐立軍當“人質”,說回去取錢??墒?,楊立勇一去不回,氣得徐立軍對徐若云拳打腳踢,侮辱欺凌,逼迫徐若云帶他去找楊立勇算賬。其實,為了躲避徐立軍,楊立勇、許連有他們剛搬了家,徐若云沒辦法,不得不帶路,帶徐立軍到了楊立勇等人的新住處。
見面后,雙方氣氛有些尷尬。楊立勇等人想緩和關系,便邀徐立軍一起喝酒。可是,因為許連有的幾句話沒說對付,徐立軍抄起啤酒瓶就把許連有砸得頭破血流,楊立勇連忙帶許連有去醫(yī)院縫針。不幸的徐若云再次同這個明顯更“霸氣而強壯”的徐立軍共處一室。
刀扎、磚砸、揪頭發(fā)、責令下跪,徐立軍把邪火一股腦兒全撒在弱小的徐若云身上。等楊立勇、范東明、許連有等人回來,他們發(fā)現(xiàn)徐立軍居然一直在欺負徐若云,再也按耐不住火氣,一起同徐立軍扭打起來。
新仇舊恨讓幾個人發(fā)起了狠,他們用隨手拿到的布條緊緊勒住徐立軍的脖子,按住其手腳,徐若云也跟著動了手。
那是徐若云這輩子經(jīng)歷過的最長的幾分鐘。幾分鐘之后,被勒得瞪圓雙眼、身體僵直的徐立軍讓他感到無比的毛骨悚然,因為,這是殺人。
看著徐立軍臉色鐵青、口鼻出血,不再掙扎,范東明默默說了聲“他死了”,幾個人這才松了手。在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幾人商量,必須連夜找個隱蔽的地方把尸體埋了。
許連有和徐若云先出去踅摸了一塊菜地,用鐵鍬挖了一個一米左右的土坑。隨后,楊立勇騎著摩托車,徐若云坐在后座,負責抱著徐立軍的尸體,范東明、許連有二人開車,到埋尸地點匯合。由于太過緊張,半路上,兩人一尸還曾摔了個人仰馬翻。正巧,對面來車,楊立勇對著徐立軍的尸體佯裝責罵:“他媽的,不讓你喝這么多酒,你還喝這么多!”
埋尸前,幾人將徐立軍的衣服剝掉,準備帶回去焚燒滅跡。怎奈慌張匆忙之下,土坑挖得太小,幾人只好將赤裸的尸體蜷曲著勉強塞進去,迅速蓋上土,也顧不上平整,胡亂地找了個破門板掩蓋。然后一起抱起徐立軍的衣服,迅速逃離現(xiàn)場。
第二天一早,平谷園田隊村民大李去自家地里看看種的麥子,卻發(fā)現(xiàn)麥地里一夜之間冒出來一個土包,上面還蓋著一塊破舊的門板。
大李心里納悶,隨手掀起了門板,定睛一瞧,土包邊緣露著人的頭發(fā)和五個腳趾。大李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摔了門板,拔腿就跑,慌慌張張去向警方報案。
民警趕赴現(xiàn)場,扒開土包,窄小的土坑里趴著一具裸體男尸,口鼻出血,雙腿蜷曲。經(jīng)法醫(yī)檢驗,尸體系被他人扼壓頸部,致機械性窒息而死亡。
在農(nóng)村,壞事總是傳得很快。雖說是具無名男尸,但警方于案發(fā)第二天就找到了被害人的父母。在殯儀館,夫婦倆一眼就認出無名男尸就是自己的兒子,左手背上刺著一個“艷”字,是他女友的名字。
又過了幾天,警方在距離不遠的幾間平房宿舍里發(fā)現(xiàn)了多處滴落血跡,懷疑這里就是徐立軍被殺的現(xiàn)場,可惜當年還沒有廣泛采用DNA技術去破案。
就在警方展開調(diào)查時,楊立勇、許連有、徐若云3人已經(jīng)坐上了南下的火車,一起跑到了徐若云的老家——河南濮陽。
3人身上都有傷,且神色異常。特別是徐若云,腦袋后面、脖子前面、胳膊上都是刀傷。到家后,父母問徐若云出了什么事,他只說了句:“和別人打架了,被人用刀砍的、瓶子砸的?!?/p>
徐若云的繼父覺得有些蹊蹺,只讓楊、許二人住了一晚,就把他倆轟走了。徐若云和楊立勇等人還未真正熟識,便就此別過,各自亡命天涯。
徐若云擔心警方早晚會找到他,于是不敢再用“徐若云”這個名字了,馬上撿回了自己兒時的乳名“張樂儉”。后來,他央求著重新落戶到鄰村伯父家,并找到戶籍民警,自稱出生后被漏報,瞞天過海一般,以“張樂儉”的名字,重新登記了戶口,有了新的身份證號。而那個“徐若云”,似乎只記錄在了公安的偵辦筆錄上。
這個少年內(nèi)心深處多么期盼,世間只有“重生”的張樂儉,再無殺人的徐若云。
離開徐家之后,楊立勇、許連有二人本性難改,繼續(xù)作奸犯科。一年后,兩人因搶劫、盜竊等犯罪在昆明被抓。審訊中,他們供出了之前殺人埋尸的罪行。至此,徐立軍遇害案得以告破。
同案嫌疑人范東明隨后落網(wǎng),但對于徐若云,當年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缺乏更多的聯(lián)系方式,幾個人對他的行蹤都知之甚少,沒有給警方提供出什么有價值的追查線索。
1999年8月13日,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公開依法判處楊立勇、范東明死刑,緩期2年執(zhí)行,許連有無期徒刑。而徐若云的名字和同案犯罪行為,被認定并記錄在了判決書的白紙黑字上。對他,法官只能寫著“另案處理”。至于他的真人在哪兒?誰也不知道。
這些年來,好不容易更名改姓的徐若云從沒打聽過其他幾人的下落,那些名字隨同痛苦的記憶,已經(jīng)一起被他深埋在心底,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后來,他與同齡人步調(diào)一致,戀愛,娶妻,還生了一兒一女。而與其他年輕人紛紛去大城市闖蕩不同的是,徐若云始終沒再踏出河南半步,守著自己雖不寬裕但卻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娜兆印?/p>
不知這世上是否真有感應。被抓前幾天,家人發(fā)現(xiàn)徐若云有些奇怪,他常常好端端地抱著兩個孩子哭,嘴里默默念叨:“孩子以后沒有爸爸了,該怎么辦?”
2017年1月13日,徐若云故意殺人案在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刑一庭庭長助理于靖民法官負責承辦此案。
打開卷宗,一看此案是起共同犯罪,于法官自然先去翻翻以前的判決書??吹阶詈笠豁摚瑢徟虚L李永京的名字赫然跳了出來,“這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未審庭庭長嗎?!”當年還在二中院工作的承辦法官李永京,如今已是三中院未成年人審判庭的庭長了。
于法官立即激動地拿著案卷去找李庭長,時間過了太久,李庭長也是慢慢才回憶起當年審理過的這起案件,憑著僅有的記憶,給于靖民提供了一些工作碎片。
在組成合議庭時,19年前同案的承辦人自然而然地被邀請成為了如今的審判長。
歷史總有些驚人的巧合。當年主審判案時,李永京34歲,和現(xiàn)在的于靖民法官一樣???0年過去了,頭發(fā)都白了的李庭長,終于在法庭上,見到了那個他十幾年前本就應該見到,但卻一直未能得見的被告人,接著審理他當年未完待續(xù)的案子。而徐若云也如同經(jīng)歷了一次命運的輪回,躲得了一時,終究躲不了一世。在他的3名同案犯都已刑滿釋放后,他如今又回到了李永京法官的面前接受審判。
一切都似乎命中注定一般,該了結,該完滿。
開庭當天,各路記者架起長槍短炮,對庭審進行詳細報道。檢、法陣容也非同小可。三分檢未審處處長趙長平和副處長鄔娟,認真準備,親自出庭支持公訴。合議庭由未審庭庭長李永京、刑一庭庭長助理于靖民以及富有多年未成年案件審理經(jīng)驗的全國標兵任莉華法官組成。
徐若云坐在被告席上,對公訴機關的殺人指控全部認可,清楚地供述著殺人、埋尸、逃亡的經(jīng)過。
“你做(殺人)這個事,想沒想過他的父母???”死者徐立軍年逾古稀的母親滿頭白發(fā),坐在附帶民事訴訟原告席上,穩(wěn)穩(wěn)地問著徐若云。
徐若云點著頭,一字一句地說:“我真的非常后悔,非常內(nèi)疚,我很對不起他們。我當年年少無知,沒想到給他們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p>
“你知不知道他父親為了這事差點兒丟了命?”徐立軍的母親指著身邊的老伴,繼續(xù)追問徐若云。徐若云不敢對視,低著頭說:“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徐若云曾經(jīng)的同事、朋友共同按下手印,為他出具了一份聯(lián)名信,信中表示:徐若云一直遵守法紀,從未做過傷害他人的事。2008年汶川地震時,他帶頭捐款500元。雅安地震時,他再次帶頭捐款。他們希望以這種形式,懇請法院對徐若云從輕處罰。
庭審當天,徐若云的媽媽和妹妹領著他的兩個孩子也來到了三中院。開完庭,于靖民法官特地給他們安排了十分鐘的會見,兩個孩子在將近一年之后,終于見到了父親,頓時父女、母子、兄妹間淚如雨下。
徐若云的女兒已經(jīng)上初一了,小姑娘非常懂事,見了父親就一直在哭。自從父親落網(wǎng)后,無辜的女兒承受了太多委屈,學校同學都說她爸爸“是殺人犯”,孩子只能跟著姑姑遠走他鄉(xiāng),一邊承受委屈,一邊繼續(xù)求學。
徐若云不到兩歲的兒子還什么都不懂,根本感受不到法庭里壓抑的氣氛,對什么都充滿好奇,仿佛進了游樂場,摸摸這兒動動那兒,還跟爸爸撒嬌。年輕的女書記員楊雋男臨時客串起了保育員,哄著小男孩一邊去玩。
3個大人一邊哭一邊說著河南家鄉(xiāng)話,妹妹說,嫂子鬧著要離婚,把家里的財物也處理了。徐若云只能紅著眼圈聽著,束手無策。
案件的法定審理期限是3個月,案情并不復雜,證據(jù)充分,被告人也認罪,如果正常審理,這樣的案子應該很快就可以下判決,但合議庭卻特地辦理了延審手續(xù)。
“從立案伊始,我們就一直在做雙方家屬的調(diào)解工作?!庇诰该穹ü俑嬖V記者,“以故意殺人罪對徐若云定罪毋庸置疑,但關鍵是本案能否在附帶民事訴訟環(huán)節(jié)使得被害人家屬獲得積極賠償,從而,被告人能否獲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而這,對于被告人的量刑有著非常直接的影響?!?/p>
“當年殺人時,徐若云也只是一個16歲的孩子,每天和一群小地痞在一起,還被人毆打,他也是情急之下,做出過激的事來,這不奇怪?!庇诰该穹ü僬f,雖說徐若云現(xiàn)在已經(jīng)36歲了,但因為他作案時是未成年人,因此對此案不能以成年人的行為和標準來考量,還是要本著治病救人,教育挽救的原則,用未成年人案件的審理程序來審理。而且,通過這些年徐若云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老老實實生活的他,人身危險性并不大。
此外,1999年楊立勇等人被判刑時,雖然法院判決3人要賠償死者家屬1萬元,不過,徐家一直沒有拿到過這筆錢。也就是說,從經(jīng)濟補償方面,徐家老兩口從未獲得過補償。
如果以判決形式確定徐若云賠償?shù)臄?shù)額,按什么標準判呢?事發(fā)是19年前,以現(xiàn)在的賠償標準計算顯然不合適。而按1999年的標準計算,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進步到現(xiàn)在這樣的程度,真正又能判下來幾個錢?
于靖民法官認為,如果此案促成調(diào)解,可以讓徐若云獲得從輕處罰的機會,無論從教育挽救徐若云本人的角度,還是從讓被害人家屬獲得經(jīng)濟補償、化解兩家恩怨的角度看,這都是有益的。
起訴時,于法官在法庭里第一次見到了徐立軍的父母。當時他覺得,眼前的老兩口,特別像是那種只能在影視作品里見到的淳樸、善良、和氣的農(nóng)村夫婦。對于殺子的兇手,兩位老人當即表示,他們不想太過追究徐若云的刑事責任了,“畢竟,他當時也只是個孩子?!?/p>
雖然是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告人,但是老兩口沒有請律師,在于法官的指導下,他們顫顫巍巍地,讓孫子代寫了一張附帶民事訴狀,象征性地提出了一個賠償請求,當然,也沒報什么太大的希望。
另一邊,徐若云的家人也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村人,一家老小對被害人父母充滿愧疚。徐若云的妹妹曾經(jīng)在案發(fā)后帶著徐若云的女兒,專程去了趟平谷,找到老兩口,一起下跪道歉,還按照當年同案犯判決的標準,留下了1萬元見面費。
“雖然是被告人與被害人的對立關系,但是兩家人真誠平和,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對立感,這給案件審理和調(diào)解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讓我很有信心?!庇诰该穹ü僬f。
不過,因為徐若云本人幾乎沒有財產(chǎn)可以拿來賠償,于靖民法官只好一次次給他的妹妹打電話做工作。
徐若云的妹妹也不容易,自己有孩子,還養(yǎng)著哥哥的兩個孩子,父親身患癌癥,生活重擔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準確地說,是靠她丈夫、徐若云的妹夫開大車掙的辛苦錢來支撐起這個原本圓滿、但瞬間殘破的家。其實,單純從法律責任上說,給哥哥賠錢,她這個做妹妹的根本不用盡這個責任。
面對被害人家屬提出的數(shù)十萬元民事賠償,徐若云的妹妹一度已經(jīng)打算放棄調(diào)解了,因為這與她的承受能力相去甚遠。
徐立軍的父母也曾經(jīng)把索賠的數(shù)額從數(shù)十萬降至最低20萬,作出了很大讓步。甚至在于法官多次當面提供咨詢和好言相勸之下表示:“于法官,您就幫我們達成調(diào)解吧,多少錢都行,我們沒意見,只要是你說的數(shù),哪怕幾萬塊錢,我們都認!”
索賠的條件一降再降,可徐若云的妹妹還是猶猶豫豫,始終追問于法官賠了之后能減多少年?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家里能拿出來的錢不多,怕賠了之后也減輕不了多少刑期。”于靖民法官說:“可有時候,被告人家屬因為各種原因,不肯賠償給被害人一方,等判決下來了,又多有悔不當初的情況。所以,為了不讓雙方都遺憾,我得努力!”
于法官依然記得,在此案審理期間,李永京庭長也曾不止一次地叮囑他,“別著急下判決,要盡量促成雙方調(diào)解,別讓家屬后悔。這是工作方法?!?/p>
不過,從法官的角度和職業(yè)要求看,他當然不能向家屬透露半點合議庭的考量,于法官只能通過反復打電話,有理有力地告訴徐若云的妹妹說:“我們是人民法官,我們會依法辦案。如今,我是在勸你,不是求你。他畢竟是你親哥哥,這個時候,如果你肯幫忙拉他一把,我們作為法官,一定想辦法,我們愿意去努力促成雙方的調(diào)解和諒解,你得對我們有信任?!?/p>
終于,在試探著并逐步獲取到雙方的信任之后,調(diào)解工作終于獲得雙方讓步。2017年6月26下午,徐若云的妹妹幫助父母和哥哥,在法庭上同被害人的家屬達成賠償10萬元的協(xié)議,取得了寶貴的諒解書。
簽完了字,徐若云的母親和妹妹哭得稀里嘩啦,徐立軍的父母也是老淚縱橫,雙方握手言和,互相體諒著對方的不容易。于靖民法官和楊雋男書記員倍感欣慰,分別送當事人走出法院,緊接著去辦理領款的訴訟手續(xù)。
“見完這一面以后,我知道,他們雙方估計這輩子難再相見?!庇诰该穹ü俑锌卣f。
于靖民法官告訴記者,此案發(fā)生在1997年,依法應當適用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定罪量刑。
對于未成年人犯罪,79刑法和現(xiàn)行刑法的規(guī)定相同,已滿14周歲不滿18周歲的人犯罪,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另一方面,從徐若云參與殺人、挖坑、埋尸、逃跑的過程看,具有一定的連貫性,不能認定其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被動參與犯罪,屬于主犯。根據(jù)1979年刑法第23條的規(guī)定,對于主犯,應當從重處罰。
“我國現(xiàn)行刑法已經(jīng)取消了對主犯從重處罰的規(guī)定。而刑法的適用原則是兼舊兼從輕,也就是說,新舊刑法哪個條款對被告人判罰更輕,就適用哪個?!庇诰该穹ü僬f,合議庭因此沒有因徐若云是主犯身份,而對其從重處罰。
再考慮到被害人對案件的發(fā)生負有一定的責任,徐若云被動到案后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家屬已代為賠償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等因素,合議庭最后對徐若云做出了9年有期徒刑的判決。此案的情節(jié)處理屬于減輕處罰,已不單單是從輕處罰,力度很大。
于靖民法官說:“國家設立刑罰制度,既要用來懲治違法犯罪,又要彰顯教育和挽救功能,這種雙面性是刑罰適用的復合目的之所在。這個判決結果,就是我們在綜合了全案之后,給出的一個相對均衡和適度的裁判尺度?!?/p>
2017年6月28日,徐若云故意殺人案一審宣判。
其實,徐若云到案后,一開始以為自己會殺人償命,至少也會是一個很長的刑期。而辯護律師預估的比較樂觀的結果是13年有期徒刑。法庭上,徐若云一聽是9年,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期,顯得十分激動。宣判后,徐若云當即表示不上訴,服從法院的判決。
妹妹告訴徐若云,嫂子真的撇下這個家走了。李永京庭長當即嚴肅地跟徐若云的家屬說:“把他媳婦找回來,告訴她,走什么?徐若云總有一天會出來的,日子還要好好過!”
判后,徐若云沒有回避記者的采訪,他是有問必答。這么多年,他從沒這么釋放過,他有太多的話想迫切地向他人傾訴。
“事發(fā)后的這些年,我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徐若云語氣平和。但心里藏著一個殺人的秘密長達19年是種怎樣的煎熬或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冬天睡覺,他從來沒敢脫過衣服,起初,屋外過輛車都能讓他從夢中驚醒;他經(jīng)常夢見徐立軍臨死前那索命般的眼神,嚇出一身冷汗,再難入眠;他一看見警車就繞著走,幾乎日日惶惶不安;他在家從不敢看警匪片,哪怕別人看上片刻,他都會暴跳如雷……妻子總罵徐若云,說他是個精神病,對此,他有苦難言。
這些年,徐若云雖然沒有服刑,但他卻為自己畫地為牢。他佯裝正常,內(nèi)心卻時刻不得安寧。只有在和兩個孩子玩耍時,他才能夠徹底忘卻恐懼,感受片刻安好。
這種感覺糟透了!這些年,徐若云不止一次想去自首,可是他又害怕極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切這么平穩(wěn),有了家、有了孩子,越是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他越是害怕失去這一切。
“警察找到我的時候,我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毙烊粼普f:“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希望,當年我沒有來北京,沒有認識他們……”
宣判時,于靖民法官特地回到暫看室,隔著鐵窗,對徐若云囑咐和交代了一番話:“徐若云,記住,你有責任為當年的錯誤去贖罪,這個不能逃避。但是,未來對每個人都是公平和新鮮的,你要好好服刑,爭取早日回歸社會、造福社會,善待家人和朋友,重新找到做一個正常人的感覺。過了今天,我作為法官也可能不會再見到你了。你要自己好自為之?!?/p>
鐵窗中的徐若云,緊緊閉著嘴,感慨萬千,半晌說不出話來。
19年了,徐立軍的父母也終于獲得了經(jīng)濟補償。雖然,這10萬元在當?shù)兀踔劣谠诖罅康墓室鈿⑷税?、故意傷害案中都不顯得很多,但起碼也算是一份遲到的正義。老兩口委托孫子,專門從平谷給于靖民法官寄來了錦旗,上面寫著“懷愛民之心,辦利民之事”。
于靖民法官表示,這個案子能預期的最好的結果就是這樣。對于死者家屬來說,雖然等了19年,但兇手全部到案,一樁心事總算了結了,拿到賠償也是個慰藉,有助于老兩口的晚年生活。而對于被告人一方來講,判決體現(xiàn)了最大的寬容。徐若云的家屬也付出了最大的誠意,這個案子看似法外無情,但其實“沒有人從中受害”。
判決生效后,徐若云很快被遣送回原籍服刑。一個月后,于靖民法官收到一封從看守所轉來的信件。于法官打開一看,竟然是徐若云親筆寫的,一共有兩頁紙。這封信不是以往常見的申訴或者舉報材料,而是為了表達對審判人員公平公正執(zhí)法的由衷感謝!
徐若云在信中寫道:“于法官,首先,我對未成年時的犯罪,非常害怕,非常后悔,不敢面對現(xiàn)實,通過您院開庭審理,使我鼓起勇氣,敢于當庭認罪、悔罪。第二,我給被害人的親屬造成了精神上的傷害,一直是我的心病,通過您院的積極調(diào)解,同意我家屬進行經(jīng)濟賠償,被害人親屬對我表示諒解,給了我回報被害人親屬的機會。第三,通過您院的判決,給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氣,我決心好好改造,早日回歸社會,為國家作出更大的貢獻。再一次感謝?!?/p>
做刑事法官這么多年,于靖民法官還是第一次收到被告人親自寫的感謝信。于法官說,對徐若云來講,這個發(fā)生在上世紀的犯罪,就是一場噩夢,如今他獲刑入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論是從接受法律懲罰還是心靈救贖的角度看,都是一種解脫,是他向往著重歸正常生活的必經(jīng)之途,現(xiàn)在,他總算是有機會“破繭成蝶”了,以后,可以不用偷偷摸摸做人了。
9年的有罪判決、被害人家屬送錦旗、被告人親筆寫感謝信,一起19年前的故意殺人案和一場跨越世紀的審判,最終促成了這樣一個罪刑均衡、寬容感恩、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同時得以實現(xiàn)的結果,于靖民法官感到輕松而欣慰。他說:“依法裁判本該如此,刑事審判需要剛正嚴明,同時也要體現(xiàn)人性關懷,這是新時期法官必須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