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敏
摘 要:《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蘇軾晚年遇赦北歸途中所寫的作品,該詩用典貼切,對仗工巧,在凝練的字句中,傳達出耐人尋味的理性思致。該詩的思想內(nèi)涵極為豐富,其中包含了對紛亂時局的隱憂和期待;對于儒家情懷的認同和歸趨;對于“恨”的治愈和超越;以及對于朝中政敵的蔑視。
關(guān)鍵詞:蘇軾 《六月二十日夜渡?!?理性思致 自我超越
蘇軾的一生,可以用他的《定風(fēng)波》詞來概括,那就是“一蓑煙雨任平生”。蘇軾二十一歲進士及第,此后二十余年主要在地方任職,仕途大致還算平順。但是在他四十三歲那年,因為寫詩譏諷朝廷新法,被政敵誣陷下獄,釀成“烏臺詩案”,謫官黃州,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挫折。此后宋哲宗即位,他再度被起用。然而在五十八歲那年,章、蔡卞等奸黨又以“譏斥先朝”的罪名,將他貶至惠州,再貶儋州(今海南儋州市)。直到宋徽宗初年,他才受到朝廷赦免,但不幸的是,他在行至常州時便與世長辭。綜觀蘇軾的一生,可謂大起大落,坎坷跌宕。然而在蘇軾看來,這種貶謫的經(jīng)歷,卻成為一生值得自豪的功業(yè),正所謂“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1}。
蘇軾在流放儋州期間,創(chuàng)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六月二十日夜渡?!繁闶瞧渲械囊皇酌?。它是蘇軾歷經(jīng)七年的嶺海生涯之后,遇赦北歸途中所寫的作品。渡海,既是流放生涯的終結(jié),又是嶄新人生的開始。然而世事滄桑,過往的一切令人恍如隔世,殘存的余生又將走向何方?詩人用他對生命的體悟,抒寫了這首看似平淡的小詩,其中蘊含的情感也耐人尋味: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2}
首聯(lián)“參橫斗轉(zhuǎn)”指的是夜間渡海所見,抬頭望見天空中參、斗兩個星宿。如果在中原地區(qū)的話,這一天象預(yù)示著黎明即將到來。但在海南,由于地理位置的差異,參、斗二星的出現(xiàn),才不過是三更時分,即現(xiàn)在二十三點到凌晨一點之間。這時候的天氣如何?“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連綿不斷的雨叫“苦雨”,大風(fēng)叫“終風(fēng)”。這時候天空放晴了,黑夜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夜路應(yīng)該不會太難走。
值得一提的是,在氣象信息并不發(fā)達的古代,渡海其實存在著諸多的風(fēng)險,其中最令人擔憂的大概要數(shù)颶風(fēng)了。據(jù)《瓊臺志》記載,“瓊夏秋間颶風(fēng),或一歲累發(fā),或累歲一發(fā)”。颶風(fēng)到來之時,排山倒海,拔木毀屋,海上的船只若是遇到,大多都會舟毀人亡。{3}因此,包括蘇軾在內(nèi)的很多南遷之人在渡海之前,都會懷著前途未卜的迷茫向神靈祈求平安。蘇軾《伏波將軍廟碑》寫道:“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fā)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南北之濟者,以伏波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眥4}如今雖然踏上了北歸之路,但萬水千山、漫漫長途,對于已經(jīng)年邁多病的老人而言,仍然不啻為一場挑戰(zhàn)。這廣闊浩渺的海水是否能夠順利渡過,尚且不得而知。然而正在此時,天公有意收起風(fēng)雨,倏然之間一片晴明,美麗的星空也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這不能不給蘇軾以精神上的振奮,使他對于擺脫困境、返回中原充滿了信心。
頷聯(lián)“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針對上聯(lián)中的“晴”字作進一步抒寫。仰觀天空,烏云散去,明月當空;俯察大海,風(fēng)定波平,水色澄清。這兩句以“天容海色”對“云散月明”,仰觀俯察,形象生動,連貫而下。同時,這里還使用了句內(nèi)對:前句以“月明”對“云散”,后句以“海色”對“天容”。這一聯(lián)在結(jié)構(gòu)上也有共同特點:出句、對句的前四字都是客觀寫景,后三字均為主觀抒情或議論。繆鉞先生在《論宋詩》一文中曾指出:“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眥5}確實,相比起唐詩的渾然天成、情景交融,宋人造句往往具有洗練與深折的特征。上述四句詩在凝練的字句中,傳達出耐人尋味的理性思致,便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頷聯(lián)這兩句,表面是寫眼前之景,實際還暗用了典故。據(jù)《晉書·謝重傳》記載,會稽王司馬道子某日閑坐,看到月夜明凈、萬里無云,不禁稱贊感嘆,但隨從官員謝重認為天空不如有“微云點綴”的好。司馬道子便調(diào)侃他:好端端澄凈的天宇,何必去拿“微云”去污穢它呢?說明你這人居心不凈??!{6}如果把蘇軾的處境和這個故事聯(lián)系起來,就更能讓人多一層聯(lián)想。正如王文誥所評,上句“問章也”,下句“公自謂也”{7}。在蘇軾流放嶺南的過程中,新黨宰相章始終對他保持著“嚴打”的態(tài)勢。當蘇軾被貶惠州時,生活狀況已經(jīng)非常潦倒,幸賴朋友的多方支援,他才勉強站穩(wěn)了腳跟。但這一切讓章深感不快,尤其是看到蘇詩中“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兩句時,更加認定蘇軾生活悠閑,自己下手還是不夠狠重。于是再次尋找罪名,把他貶到了荒涼的海島之上。然而世事難料,如今徽宗皇帝有意調(diào)解新舊兩黨的恩怨,多行不義的章終于遭到了懲罰,被貶往廣東雷州,而蘇軾則因為素有威望而獲得平反。有了上述背景,詩歌中蘊含的意思也就不難理解:章之流“點綴”太空的“微云”既已散盡,天下終于“澄清”,強加于蘇軾的誣蔑之詞也一掃而空。冤案一經(jīng)昭雪,他這個被陷害的好人就又恢復(fù)了“澄清”的本來面目。從這里可以看出,如果用典貼切就可以豐富詩的內(nèi)涵,提高語言的表現(xiàn)力。
頸聯(lián)轉(zhuǎn)入寫“?!薄!俺髓酢币辉~,準確地表現(xiàn)了渡海時的情景?!棒斲拧敝傅氖强鬃???鬃釉f過“道不行,乘桴浮于?!保ā墩撜Z·公冶長》),意思是:“我的理想在海內(nèi)無法實行,就坐上木筏漂洋過海,也許在海外可以得到實行吧!”蘇軾正是化用這個典故,他效法孔子的言論,確實在海外呆了好幾年。在這段流放海島的歲月里,他的生活境遇可謂每況愈下,但始終沒有放棄對于儒家理想的堅守,這一點更與孔子相似。
剛剛抵達儋州時,蘇軾尚能受到州官禮遇,住進官舍,享用官糧。但很快,章派來的查訪使董必得知此事,便派人將蘇軾父子逐出官舍。此后,蘇軾只得自食其力,在桄榔林中建起了三間簡陋的茅屋居住,每天以粗劣的薯芋為食。他在書信中概括這里的生活:“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8}當然,更重要的還有精神上的苦悶。最初,他也曾多次登上高處,試圖望一望魂牽夢繞的中原,但映入眼簾的只有接天的海水,一切似乎都已無處找尋了。身心疲憊之際,他不禁發(fā)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9}的深沉感慨。有人認為,蘇軾值此生計艱難的時期,佛老思想顯著上升,致君堯舜的理想已經(jīng)無暇顧及。但事實上,這種看法并不全面。因為,正是在流放海南期間,蘇軾完成了《易傳》《書傳》《論語說》三部儒學(xué)著作的撰寫。雖然他深知重返朝廷的希望十分渺茫,但仍然期待承載著自己治國理念的著述為后世所知,并得以實踐。因此,這里沒有引用其他蹈海之士如魯仲連、田橫等人的典故,而是以孔子乘桴自比,其中蘊含的正是對于儒者身份的認同和對儒家情懷的歸趨。當然,身為負罪之臣,他在海外并不能真正造福黎民,只能“空余”行道之心,把理想埋在心中。
“粗識軒轅奏樂聲”同樣運用了典故。“軒轅”即黃帝,因居于軒轅之丘,故名“軒轅”。黃帝奏樂之事見于《莊子·天運》篇:“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眥10}旨在說明天道運轉(zhuǎn)純?nèi)巫匀唬瑔⒌先藗冺槕?yīng)天地、參透生死。蘇軾則借用這一典故來比擬大海的風(fēng)濤之聲。在他看來,如果沒有兩次渡海的經(jīng)歷,大概也就無法領(lǐng)略到堪比咸池之樂的雄壯濤聲。原本,他對于渡海的經(jīng)歷是感受頗深的,但這里卻說“粗識”,即粗淺的體驗。為什么這樣寫呢?其實他的言外之意是想說,朝中復(fù)雜的政治斗爭正如波濤洶涌的大海,讓人難以捉摸。
由于見慣了宦海的沉浮,蘇軾對于仕途前程也充滿了復(fù)雜的情感。原本他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三人出川東下,就是想通過出仕為官來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的宏大抱負。然而置身官場之后,政治氣候的波譎云詭又常常讓他身不由己。當哲宗皇帝即位之初,高太后垂簾聽政,長期任職地方的蘇軾被召回朝中擔任要職。但是,舊黨同僚們并未就此同舟共濟,反而內(nèi)訌不斷,這也讓他備感苦悶和壓抑,并隱約預(yù)感到一場危機正在步步逼近。果然,隨著哲宗皇帝的親政,支持變法的新黨再次受到重用,政局也隨之出現(xiàn)一百八十度逆轉(zhuǎn),蘇軾等反變法的舊黨大臣紛紛遭到清算,被遠竄到嶺海瘴癘之地。如今,徽宗皇帝即位,向太后垂簾聽政,長期被貶的舊黨官員重新受到平反和起用,這種情形和哲宗登基之初是何等的相似!更何況,新黨的骨干力量在朝中還大有人在。又有誰能保證,未來的政局不會再來一次天翻地覆的逆轉(zhuǎn)?
昔日的坎坷經(jīng)歷已足以令人膽寒,未來的前途也依然捉摸不定。蘇軾雖然半生混跡于官場之中,早已“熟識”了政局的潮漲潮落,但直到此時,蘇軾仍舊無法準確判斷出政局的走向。因此,“粗識軒轅奏樂聲”表面看來是一種詼諧的說法,但就深層寓意而言,則透露出詩人在遇赦之后,對于紛亂時局的隱憂和期待。
尾聯(lián)總結(jié)全詩,“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熬潘馈奔炊啻嗡廊ィ敲丛摼涞囊馑际钦f,即使多次死在蠻荒之地也無所怨恨。果真如此嗎?蘇軾固然達觀,但也并非始終沒有恨意。他剛剛抵達海南之時,在呈送朝廷的《到昌化軍謝表》中寫道:“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眥11}可見,無論是親屬還是他本人,都認為此次儋州之貶多半是兇多吉少、生還無望。此后在政敵的種種迫害之下,他也一度感到憤懣和不平。但是,蘇軾到底還是經(jīng)受住了生活的考驗。他在困境中重新思考人生的價值,積極探討應(yīng)對苦難的良方,最終從貶謫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因此,所謂的“不恨”,其實包含著深刻的思想斗爭,它是對“恨”的治愈和超越。
“茲游奇絕冠平生”一句,不僅是對當下渡海經(jīng)歷的感嘆,也是對三年海外生活的總結(jié)。蘇軾通脫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使他對海南風(fēng)土寄予了更多的認同。在這里,常人看來無法忍受的苦難經(jīng)歷,反而成為他平生最值得珍藏的奇絕經(jīng)歷。他曾在海南就地取材,興致勃勃地研制松墨,釀造天門冬酒,用椰殼制作成帽子;土著居民送來的熏鼠、蝙蝠、蜜唧(即胎鼠)等食物,都會讓他驚奇萬分;在風(fēng)雨之中,他穿上黎族的木屐和斗笠出行,頓時引來百姓的駐足觀看。此外,他還積極培養(yǎng)后進、講學(xué)明道,很多士子不遠千里前來問學(xué)。總之,蘇軾并非一味拘執(zhí)于貶地的窘迫和貧寒,而是積極從中尋求生活的樂趣,進而獲得精神的愉悅。這些,無疑都是朝中政敵所始料未及的。因此,最后兩句也包含了對這些人的蔑視:我沒有像政敵期望的那樣死在海南;相反,這種挫折讓我的人生得到升華,不僅得以飽覽海南的奇絕景觀,而且克服險阻平安歸來。
{1} 蘇軾:《蘇軾詩集》(卷四十八),《自題金山畫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41頁。
{2} 蘇軾:《蘇軾詩集》(卷四十三),《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66-2367頁。
{3} 唐胄:《(正德)瓊臺志》(卷四),“風(fēng)候”條,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75-76頁。
{4} 蘇軾:《蘇軾文集》(卷十七),《伏波將軍廟碑》,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06頁。
{5} 繆鉞:《詩詞散論》,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頁。
{6} 房玄齡:《晉書》(卷七十九),《謝重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88頁。
{7} 蘇軾:《蘇軾詩集》(卷四十三),《六月二十日夜渡?!罚腥A書局1982年版,第2367頁。
{8} 蘇軾:《蘇軾文集》(卷五十五),《與程秀才三首》之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28頁。
{9} 蘇軾:《蘇軾詩集》(卷四十一),《行瓊儋間,肩輿坐睡……戲作此數(shù)句》,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247頁。
{10} 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五),《天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501-502頁。
{11} 蘇軾:《蘇軾文集》(卷二十四),《到昌化軍謝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