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1989年9月,我離開供職四年的鄉(xiāng)村學校,開始去補大學這一課。先在地區(qū)教育學院進修???,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時間是兩年,后又到省教育學院進修本科,也是兩年。這就是我的大學。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了這段時光之于我的意義,它讓我拿到了一個文憑,從此評職稱或調(diào)工資有了一個牢靠的硬件。但同時,它也將我連根拔起,成了一個沒有家園的人。
地區(qū)教育學院坐落在市郊的文贏湖畔,大門朝北,對門便是雁北師專。再往南是地委黨校。那時文贏湖已干涸,湖心只有一碗渾黃的水。學校的圍墻東面是一大片莊稼地,秋天收割后便光禿禿的,滿目蕭瑟——十幾年后,膨脹的城市急劇向東擴張,那一片地長出的不再是玉米,而是一棟連著一棟的水泥鋼筋建筑。學校西面是由北而南的御河灌渠,渠西仍是一大片莊稼地,渠東靠著校園圍墻這邊是一條土路,逢了雨天便一片泥濘。每到周末,我就沿著這條路到南邊不遠的同渾公路邊坐車回村。
這期間,“山海關”“紅山茶”“茶花”等知名不知名的煙牌,開始闖入煙民的生活。我們宿舍住六個學員,都吸煙,吸的也多還是“官廳”。那時香煙價格已普遍上漲,唯獨“官廳”漲幅不大,味道也還像過去一樣,所以,它還是普通煙民的首選。我的下鋪老李,老婆是個農(nóng)民,生活拮據(jù),他常年抽的都是“官廳”,別人給他支別的牌子的煙,他看都不看,說,甚煙都不如官廳好。班長老姚,應縣人,比我年紀要大十幾歲,也是有老婆孩子的,負擔很重,他連“官廳”都不舍得抽,兜里裝個煙袋,想抽時就掏出煙鍋吸幾口,煙味很濃很嗆人。有次我想嘗嘗他的煙,結(jié)果抽了幾口就頂了嗓子,不住地咳。老姚一邊看了便笑,說,抽不習慣吧。隔壁宿舍有個姓趙的同學,因為年齡在班里最小,大家都叫他小趙,也不怎么進教室上課,聽說來這里進修不過是混個文憑。他父親是某縣教育局的局長,出去了就能讓他轉(zhuǎn)行當干部。那時教師工資低,不像現(xiàn)在可以辦班補課,很多人都不想干這一行,小趙畢了業(yè)就能轉(zhuǎn)行,學員們自然有些羨慕。有一天,小趙給我們幾個宿舍的男學員每人發(fā)了包“茶花”,讓我們改善一下生活。后來才知道,他是和幾個朋友跑云南販煙去了。當時,一條“茶花”的零售價是四十五塊,我每個月的工資也就九十來塊,剛夠買兩條這種煙。
我們宿舍也有個姓趙的同學,比我大兩歲,我叫他老趙。老趙天生做生意的料,每到禮拜天,他就會跑去東關的集貿(mào)市場,各個攤位轉(zhuǎn)悠著看,搜尋商機。當時東關一帶還沒有改造,很繁華,可以買到各種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煙酒。當然,這地方魚目混珠,一不小心就可能買到各種假貨。煙也是,假煙往往價格便宜,是市場價的一半,甚至更低一些,但基本不能抽,跟柴火棒差不了多少。有時他也拉我一起去逛逛,說寫什么詩呢,那玩藝來錢太慢,還不如一起學著做買賣。那時我是寫一點詩,偶爾在晚報上登那么巴掌大一小塊。我說你抬舉我了,我哪是這塊料。他說不想做買賣就看看唄,那么多東西看看也養(yǎng)眼。老趙也吸煙,自然會帶我去煙攤前看看,有個小商販跟他混得熟,走時,我們兩個自然會買幾條煙,價錢比批發(fā)價還低。跑來跑去,老趙取到了真經(jīng),到了寒暑假就一試身手。有個暑假,他跑到石家莊進回一批塑料盆,拿到縣里的交流會去賣。再開學時他告訴我,賺了不少錢,痛快。嘗到了甜頭,有時他禮拜天也出去賣東西,回了宿舍便把身子轉(zhuǎn)向墻角,背對著我們,一沓一沓地點錢。但是,他賺了錢也不舍得抽好煙,跟我們一樣抽“官廳”,最高水平也就是個帶過濾嘴的“迎賓”了。我有一次逗他,我說你賺那么多錢,該抽茶花啊。他搖搖頭說,大事還沒辦呢,我得自己給自己攢錢娶媳婦。
那年夏天,有個在附近一所中學教書的親戚給我牽線,介紹她們學校的一個女教師。有一天,親戚給我寫了封信——那時電話還沒有普及,更沒有手機、網(wǎng)絡什么的,想打電話得去學院辦公室或?qū)γ鎺煂5泥]局。信件還是主要的通訊方式——信里說,你適當修飾一下,周五過來見個面吧。說實話,接到信后我心情很激動,興奮得一夜沒睡好。去的那天,我特意從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包“茶花”,以便請她的同事和朋友抽。我們是在親戚的宿舍見面的,親戚很會說話,幾乎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倒讓我十二分的不好意思。我當時肯定挺拘謹,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的樣子,那個女教師卻表現(xiàn)得很大方,拐彎抹角問了我個人和家庭的情況。我覺得她要比同齡人成熟,考慮問題很現(xiàn)實。后來她的同事進來了,可能是聽到了消息,進來看“女婿”的。我就掏出早準備好的“茶花”,給他們每人散了一支,散煙時我顯得很大方,內(nèi)里卻疼得要命——一支煙兩毛多錢呢,若不是來相親,打死我也不會買這么貴的煙。相親結(jié)束后,親戚又把剩下的煙塞在了我衣袋里,我就沒推辭。這以后,我們又私下見了兩次,前一次,她含情脈脈看我,讓我拉了她的手。后一次,她態(tài)度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說她家不同意我們的事,不想讓她找個當教員的。她說這事真的很遺憾,我們不可能了,祝你找到更合適的人。臨末還贈了我兩句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我知道這事就算到此為止了,跟她道了別,便推著自行車往校外走。出了校門,我覺得很受打擊,掏出半包“山海關”,一口氣抽了幾支,然后騎了車回學校。半年后,我聽說她嫁到市里去了,對象是某局的一個小科長。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們在某個飯局上相遇了,那天她喝了點酒,宴會結(jié)束時,她借著酒勁對我說,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喝杯茶去?我推說還有事拒絕了。她眼里忽然有了淚,說自己離婚都兩年了,男人另有了新歡。她說你不知道那灰牲口怎么折磨我,他居然用煙頭燙我,說不出的狠毒。說著說著,捋起衣袖讓我看她的胳膊,那上面果真有被燙過后留下的痕跡,青一塊紫一塊的。
那一年,我可能真是動了“婚姻運”。到了秋天,又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也在附近一所中學教書。介紹人說,她父親是個辦企業(yè)的,家里很有錢。那時學院除了招收脫產(chǎn)學員外,還辦著個函授班,她是函授班的學員。那次她來學院培訓,晚上吃過飯后,來宿舍找我。因為宿舍還有別的人,坐了一會兒,我說出去走走吧。出了校門,天漸漸黑了,我們沿著那條大渠靜靜地走,渠里的水嘩嘩作響。我覺得她雖沒有沉魚落雁之貌,但長相也對得起觀眾,可我對她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排斥——是因為她戴了很夸張的項鏈,很講究的眼鏡嗎?不知道,總之走了一段路,我就覺得我和她已沒什么可能了。可她卻好像很中意我,不住地夸我的詩寫得好,問我能不能教教她。我胡亂說了些什么,意思是詩這東西是教不會的,得靠悟性。東一句西一句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啥,后來我們開始往校園返,快近校門時,她忽然記起了什么,從隨身挎的小包里掏出一盒“茶花”,硬是塞給了我。我說我也不怎么抽煙,你給別人吧。她說她更不抽。我知道不能在這事上拉拉扯扯,沒再往外掏。但這次分別以后,我再沒去找過她。那包煙我也沒抽,給了別人。
那兩年,有時我也去對面的師專走走。那里有我?guī)煼稌r的一個老師,在中文系教古典文學,兼著學報的編輯。我當時很崇拜他,聽他談文學,點評時事。他是個很容易就能激動起來的人,有時說起某句宋詞,會把相關的幾首詞抑揚頓挫地背出來,到了動情處甚至會站起來,配以表情和動作。他也抽煙,有時我們聊上一個下午,能把一包煙抽完。有段時間我不知忙什么沒過去,再去時,他拿出兩包“茶花”,硬給我衣袋里塞上一包,另一包拆了抽,等我走時,那包煙自然消滅了。我每次出了門,他就趕緊把各個窗戶都打開,讓煙霧散出去。聽說師娘“家法”很嚴,不準他在家里抽煙的。
從1991年9月起,我又到省教育學院進修,完成大學的另外兩年。學院設在太原南郊的黃陵村,離市區(qū)有一小時的車程,當時只通一班車。
我們宿舍住六個人,來自全省好幾個市縣,但沒一個說普通話的,都操著各自家鄉(xiāng)的方言,南腔北調(diào)的。不知是因為進修的是漢語言文學,還是巧合,六個人竟都寫點東西。呂梁那個同學姓牛,和我一樣也寫小說,有一次他讓我看他寫的一個中篇小說,我發(fā)現(xiàn)稿紙上不少地方留下大片的空白,問他這樣留白有什么深意?那是個學習國外小說的年代,我不知他新近又看了本什么書,在試驗一種什么技法。他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說,有什么深意啊,我是不會景物描寫,留著等以后觀察了再寫。我的下鋪是臨汾的一個姓趙的同學,他喜歡寫詩,有一天晚上一口氣寫了一首長達九十二行的長詩,完稿后他讓我摸摸他的手,說,你試一下,冰涼冰涼的。我試了一試,忽然笑了,說,不是吧,我怎么覺得很正常呢。他瞪了我一眼,怎么能正常呢,你的感覺肯定出了問題,我覺著自己剛才激動得渾身冷涼呀。
剛?cè)雽W時,除了我和這個姓趙的同學還沒對象,宿舍里別的人早都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夜里躺下后,那幾個結(jié)過婚的同學有時會講一些跟女人有關的故事,這時候姓趙的同學就會出聲,讓他們不要再講這些流氓事了,他實在聽不下去。那幾個同學有意逗他,說得越發(fā)來勁了,甚至連男女之間床上的動作、表情、聲音都繪聲繪色地講了出來。姓趙的同學說不過他們,又捂不得耳朵,氣得把自己在床上烙餅似的翻過來翻過去的。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們搬到別處住吧。我笑了笑說,搬到別的宿舍還不一樣?這是成人學校,結(jié)婚的總比沒別結(jié)婚的要多,咱就當是上免費的啟蒙課吧。他瞪我一眼說,真可悲,你比他們都流氓。姓趙的同學也不抽煙,他好像有潔癖,誰抽煙不小心把煙灰弄在他床上,他肯定要罵半天。
我們宿舍,除了姓趙的同學不抽煙,都抽。那兩年的香煙已帶了過濾嘴,就連我們抽的九毛錢的“紅塔”、“迎澤”,一塊錢的“君子”也帶。到了禮拜天,我們幾個人會相約去市里逛,免不了要去煙酒批發(fā)市場看一看,順便買上一條或幾條煙,這里的煙要比零售點便宜好多。不光我們宿舍,別的宿舍的男學員也大多抽煙。我的同桌姓張,抽的還是小“迎賓”,沒錯,這時候已有大小迎賓之分了,大“迎賓”是指帶過濾嘴的硬盒子的“迎賓”,小“迎賓”指的是傳統(tǒng)的那種不帶過濾嘴的迎賓煙。他認為還是小“迎賓”過癮,別的煙都不如這個。有時候他還抽“官廳”,認為這煙比小“迎賓”都過癮。因為抽的煙多,他常常像個老頭似的“奎奎奎”地咳。
我們系有十幾個老師,多是些中年人,也有幾個操著難懂方言的老頭。據(jù)我的觀察,老師們也多抽煙,比如那個姓周的輔導員老師,煙癮就很大,有一次我去他辦公室請假,滿屋的煙味,嗆得你直想吐。有時他到教室里說事,在走道上晃悠,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給我們代古代詩歌史的李教授,他同時是個書法家,在黑板上寫的板書我們常常舍不得擦掉。下了課,他不像別的老師夾了講義匆匆離開,常常站到走廊里跟我們聊天。他也是個大煙民,喜歡抽一種叫“鳳凰”牌的黃盒子的香煙,抽起來滿教室滿走廊的香味。有的女學員覺得他這煙的味道很好聞,便問,李老師抽的煙挺貴的吧?他擺擺手說,一點不貴,兩塊錢一包。李教授講課直率,有時講著講著會扯到時政上來,大罵那些貪官污吏。他也會談談自己的生活喜好,比如喜歡穿樸素一點的衣服,不喜歡穿名牌衣服;喜歡喝幾塊錢一瓶的汾酒,不喜歡包裝華麗的茅臺;喜歡幾塊錢一包的平民煙,不喜歡價格昂貴的貴族煙,等等。
總之,老師們各有特點。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年輕女老師,代思想政治教育課,二十五六歲,長得文靜清秀——她的名字我現(xiàn)在怎么也記不起來了。按說她講得不比別人有多高明,可每逢上她的課,我們這些男學員從沒有遲到早退,更無缺課的,不為別的,就為了名正言順多看她幾眼。有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去她宿舍拜訪,坐了半天,有人終于敵不住煙癮的侵襲,問她可以抽支煙嗎?女老師莞爾一笑,能呀,怎么不能?說著站起來——我們以為她是開窗戶去了,后悔提了那個要求——沒想到,她竟從抽屜里取出一包“紅塔山”,這是當時的高檔香煙之一。她利索地用小指留得長長的指甲剔去錫紙,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支。那時,我們學員抽的頂好的煙,也不過是兩塊五毛錢一包的“紅河”,或者仿造紅塔山生產(chǎn)的“紅塔”,而她拿出的竟是十塊錢一包的紅塔山,這就讓我們不能不刮目相看了??粗娙硕及褵燑c了,她問這牌子還行吧,我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當然行。她又笑了笑,也從煙盒里抽出一支,在手里把玩著,驀地,她把那支煙叼到了嘴角。那一刻,我心里甭提有多緊張了,她總不會也抽煙吧?這么說吧,當時我真想把那支煙從她嘴里搶過來,扔到窗外去??蛇€沒等我反應過來,她早不知從誰手里拿過了打火機,只聽啪的一聲,一道藍色的火苗在她臉前升了起來——那支煙被點著了。讓我們吃驚的是,她還會吐煙圈,朱唇輕輕一啟,一個煙圈就出來了,然后一個又一個,前一個飄帶一般散了,后一個又圓環(huán)似的滾了過去。看到我們目瞪口呆的,她淡淡一笑,嘆息說,好久沒吸,吐不圓了。她的動作和姿勢,讓我不由記起了小時候電影里的女特務?;蛟S,她的抽屜里不光藏著“紅塔山”,還藏著手槍、微型發(fā)報機、炸彈或迷魂藥?總之,那一刻我是思緒萬千,百感交集。
怎么說呢,那時,我開始談戀愛,對象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她是另一棟樓地理系的學員。我們從一個地區(qū)來的,但不在一個縣。因為是老鄉(xiāng),接觸多些,慢慢就生出了感情。有一天我陪她去逛街,在五一大樓那邊,一起沿著臺階上天橋,那時還不是太親密,我在前,她在后,兩個人保持著一段距離。后來她告訴我,她看著我的后背覺得特別踏實,可靠。又一天晚上,我?guī)W校附近山西毛紡廠那邊的電影院看電影,結(jié)果因為我只去過一次,竟然迷了路,老半天沒找到電影院的門朝哪里開著,惹得她一陣好笑。
多少年后,我妻子說,你身上就那么一種味道。我說啥味道。她鄙夷地看我一眼,還能什么呀,嗆人的煙草味。那時候,全社會的健康意識還沒有覺醒或者像現(xiàn)在這樣高漲,她對我的抽煙不支持也不是太反感,只是嘮叨說,你也太能抽了吧,就沒想過要戒掉?我好像也張羅著控了一段時間的煙,但終于沒能戒掉。我們好上以后,寒暑假從老家返校,走前她還要陪我逛一下東關的煙市,看我從那里買上幾條煙。上了火車,她顯得很無奈,點著我的鼻尖說,你呀你,自己抽倒也罷了,還得我?guī)椭惚场岸酒贰薄?/p>
抽煙的人都知道這沒什么好處,但真要讓你戒掉,又難于上青天。有人對自己狠一些,說戒真就戒了,有人屢下決心,又屢戒不掉。我大概屬于后者。因為戒不掉,只能憨憨一笑,而且為自己開脫,說什么等將來不寫小說了就戒。那時,我很認真地寫小說,在稿紙上工工整整地涂抹,有一個錯別字就撕掉這頁重寫,一寫就是一大本。邊寫邊抽煙,每個情節(jié)好像都是煙草熏出來的,稿紙上肯定也有煙味。因為知道自己寫東西時抽煙很兇,手癢癢了想寫時便盡量躲開人,比如晚上下了自習,別人都走了,我把自己留在教室寫幾頁。比如過禮拜天,舍友們?nèi)ソ稚祥e逛了,我把自己關在宿舍再寫幾頁。有一天,我對象到宿舍里找我,看到滿室的煙霧,眼淚一下給嗆了出來。她把門開了半天,又清點煙灰缸,整整十幾個煙屁股。她不高興地說,你這不是在寫作,是在自殺。我自覺理虧,也不敢去反駁,只是憨憨地笑。有一次寫完小說后,她陪我去南華門投稿,省作協(xié)旗下的兩家雜志都在東四條的一個大院里。很多年后,我也進了這個院子,外面的人初次來,總是說,這院子真是難得的安靜啊。但當時,我并沒感到它的安靜,也許是因為內(nèi)心的聲音太喧囂了。院子里也就兩棟樓,我卻覺得暈頭轉(zhuǎn)向,后來不知上了哪棟樓,進了哪一個屋子,人家說,投稿啊,去隔壁的編輯部。我又進了隔壁,人家說,投稿啊,好好,把地址留下,看后再給你意見。我把稿子端端正正地放下,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包“茶花”,請人家抽一支,人家說,不會,謝謝。后來,從胡同里出來,我不解地對她說,搞寫作的人怎么能不抽煙呢?她一笑,你以為寫作的人都抽煙?誰像你!
1993年夏天,我們快畢業(yè)的時候,劉前進來省城出差,專門跑到黃陵村的省教院來看我。劉前進能來,可把我高興壞了,幾個月前就聽說他提了連長,工資福利都上去了。我從抽屜里找出半包藏得快干了的“紅河”,他一看,趕忙從隨身帶的皮包里取出一包“紅塔山”,拆了封,給我們宿舍的人都散了一支。到了中午,我說我們到食堂吃飯去,教工食堂菜炒得好一點。他說還是上街找個館子吃吧,也好喝點酒,錢他結(jié)。我說這就不用了吧,哪能讓你破費。他說我比你掙得多,你該吃我。又讓我們宿舍的幾個同學一起去,舍友們自然不肯去,說你們好久沒見,聊聊吧。我就跟他出了校門,在街上找了個干凈的飯店,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幾瓶啤酒,邊喝邊說話。我說前進你這家伙真會混,幾年不見,一下又升了。劉前進說,其實這也不難,做事靈活點就行,要我說你出去也別教書了,到行政機關去。你筆桿子硬,用不了幾年就能混出個名堂了,至少也能弄個副局長當當。我趕忙搖頭,你快別鼓勵了,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劉前進便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當兵走時能想到會提干嗎?沒有,可現(xiàn)在不是提了嗎?我說不說這個了,喝酒喝酒。幾年不見,劉前進的酒量也大有長進,幾瓶啤酒下去,我都撐不住想告饒了,他卻不動聲色,仍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后來他看我要往桌子下鉆了,說不喝就不喝吧,以后你可得好好鍛煉鍛煉。他堅持到吧臺結(jié)了錢,又跟吧臺要了條“紅塔山”,說這條煙你拿去抽吧。我不肯要,他說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只得拿上了。出了飯店,他一擺手叫了輛出租車,上了車又探出一只手臂沖我揮了揮,然后車屁股一冒煙走了。我回了宿舍,把那條煙給舍友們各發(fā)了一包,余下的幾包藏到了抽屜里。本來是要留著待客的,可客人沒等來,沒半個月就被自己抽了個一干二凈。
舅舅是個老革命,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先后在我們縣的幾個公社當過書記,后又調(diào)回水利局干了幾年局長。我從省教院畢業(yè)回來時,他已退下有兩年的時光了,因與舅母一直不大合卯,不想窩在家,便跑到南山收木炭,再推銷給工業(yè)硅廠。可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年底一算賬,沒掙錢倒是賠進去不少。生意做不成,還是不想回家,就四處走親戚,在我們家往往一住就是半個月。我去過舅舅市里那個家,在東街一條破破爛爛的巷子里,一處大雜院,兩間房子,二三十平方米的樣子,簡直一個鴿籠。他是個老煙民了,煙癮很大,炒菜時也不忘嘴里叼一根,有時煙灰掉進鍋里也不覺,惹得舅母常常數(shù)落他。他喜歡抽不帶過濾嘴的“迎賓”,往往是兩支煙長長地接在一起,像他當兒童團長時扛過的紅纓槍。
那個暑假,我正為對象調(diào)動工作的事犯愁,她調(diào)不過來我們就不能結(jié)婚。當時舅舅正在我們家走親戚,聽了后,就跑了趟縣城,去求教育局長。他們曾在一個部門待過。局長表態(tài)說,這沒問題,到時讓你外甥來找我吧。舅舅覺得自己退下后還是有些用,自然高興,說這邊同意接收了,那邊我也給你們找個關系吧。他戴著老花鏡,龍飛鳳舞寫了大半頁信,讓我拿著去找那個縣的副縣長。他說你只管去找,他從前是我部下,應該沒大問題。我拿著信去了,人家捏著看了看便笑,說老胡這人啊,還真有意思。末了說,好說好說,去辦吧。我去了教育局,辦事人一伸手,問我要縣長的批條。我這才悟出是給那人糊弄了。后來再托關系,又找到了那個人,他是分管教育衛(wèi)生的副縣長,再怎么也繞不過他。這次,也許是“關系”面子大,那人總算給寫了個條子。于是再去教育局。這期間我破費了一條紅塔山,進哪個門都得孫子似的發(fā)煙,走時又不好把擱在桌上的煙帶走。等我把對象的檔案提回本縣教育局,那個局長卻變了卦,說回來也好,××鄉(xiāng)正好缺個地理老師,讓她去那兒吧。我一聽急了,說不是答應讓她留在縣城嗎?局長打哈哈說,當時是這么說過,可現(xiàn)在縣城中學的老師是人滿為患,你對象不想下鄉(xiāng),就把檔案退回去吧。后來有朋友出主意,說如今辦事講煙酒,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去給他送幾條煙吧。我說,至少也得送兩條紅塔山,再少了拿不出手,這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啊。朋友說,兩條煙能辦了事算燒高香了。猶豫半天,還是帶了煙去找那位局長,這下他松了口,說你舅舅跟我打過招呼,他交待的事我得辦,明天你去人事科辦手續(xù)吧。
我對象的工作調(diào)過來后,兩家大人決定給我們辦婚事。由于條件所限,也沒叫多少人,只請了在村的幾個叔叔,還有我的幾個初中同學,總共也就一桌人。同學中就包括李紅旗。本來也給劉前進打了電話,他說部隊有事走不開,只能以后補喝喜酒了。李紅旗那幾天在村里,前一天就跑過來幫忙了。他三年前就結(jié)了婚,孩子都兩歲了,雖只比我大兩歲,可因為太操勞,胡子也不刮,也就三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就像四十歲了。這兩年他不再安心種地,開始折騰著跑運輸??h里不是獎了他一臺手扶拖拉機嘛,他開著它突突突地往返在鄉(xiāng)村與煤礦之間,跑一趟就能掙一筆錢。我們縣有家國營煤礦,礦上有他個當科長的表姐夫,李紅旗腦瓜子好使,跑了幾趟就跟表姐夫把關系搞鐵了。井下巷道需要大量的撐柱,做撐柱當然用木料,削下的東西對礦上是不起眼、沒使用的廢料,村里人蓋房子卻可以用它做瓦板。此外,一些不夠做撐柱或用了一半的木料,礦上也將它當成了“廢料”。李紅旗知道這都是寶,拉回來就是錢,他給表姐夫買了幾條“紅塔山”,那些東西就歸他了。井下的撐柱隔段時間就得換一茬,這樣一來,“廢料”便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隔些天李紅旗就可以去拉一車。拉回來也好出手,我們村蓋房子的人家都爭著搶著要,再后來,鄰近村莊的人也知道了李紅旗有門路,能從礦上拉回便宜的木料,誰家有了蓋房子的想法,就提前跟他登記,等他拉回了就直接送過去。有了這么好的生意,李紅旗當然不想再種地了。
辦完事要謝人。幾天后,我請李紅旗到我家吃飯,他剛從礦上拉回一些廢料來,他說,老同學你說我這趟能掙多少。我說這我哪猜得出來。他把一只手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我說,兩百?他搖了搖頭。我說,兩千?他這才點了點頭。我不由睜大了眼睛,說,你跑一趟快趕上我一年的工資了啊。李紅旗越發(fā)得意起來,說,沒想到這么來錢快吧。我說你這家伙就是有能耐,腦子里裝的盡是點子。他說這都是讓生活逼出來的。我拿出辦事用的君子煙讓他抽,他看了一眼,卻從身上掏出一包“紅塔山”來。他說還是抽好的吧,完了給你拿幾條。那天喝著酒,他忽然對我說,緊挨那座國營大礦有個小煤窯,窯主因為不善經(jīng)營想把它賣掉,你說我是不是把它盤下來?我說,盤下得多少錢?他說,三十萬。我就搖頭,這么多錢從哪找呢?他笑笑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自己攢了點,再跟親戚朋友借點,不行就跟銀行貸,肯定湊得夠。又說,你想不想入一股,入了股就是在家坐著,到年底也能分到一筆紅利。我說,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你讓我上哪找錢。結(jié)婚買電視的錢都是借的。他嘿嘿一笑,說那就以后吧,以后你有了錢盡管投到我的礦上來。說這話時,他儼然成了一個大老板,抓起酒一仰脖干了。
兩年后,李紅旗果然盤下了那個煤窯,并改名“紅旗煤礦”。聽說開業(yè)剪彩那天,縣里鄉(xiāng)里去了不少領導,搞得很隆重。當時我已借調(diào)到縣農(nóng)委,主要工作就是寫材料。把我借調(diào)到這里,是因為我在省內(nèi)外的一些文學雜志發(fā)了幾篇小說,那時文學雖已降溫,不像以前寫一篇小說就可以一舉成名,但在我們那個地方,發(fā)幾篇小說還是會引起一定的關注。我那時的觀念也有了一些變化,認為要寫出好的鄉(xiāng)土小說,就得深入農(nóng)村,所以縣里的農(nóng)委主任找我談話時,我覺得那個單位和“農(nóng)”字扯得很緊,可以經(jīng)常下鄉(xiāng),便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去了后又有些后悔,太忙,白天不斷往鄉(xiāng)下跑,回來又得寫簡報,寫匯報材料,常常得加班加點。簡報還好對付,最頭疼的是寫匯報材料,而這樣的材料往往又催得緊,有時都得硬著頭皮寫一個晚上,怕打磕睡,就一支接一支吸煙,吸煙量一下大了。記得有一夜在家寫材料,忽然發(fā)現(xiàn)沒“干糧”了,便跑出去到小賣部買,可出去一看小賣部早關了門,再回了家便有些焦慮,有些坐臥不安??戳藷熁腋祝L一點的煙屁股也沒幾個了,這還怎么熬得了一夜?忽然想,買不到煙不能借一包嗎?于是又出了門,去敲鄰居老李的窗戶。那時他們家還沒蓋起正房,老兩口住在臨著巷子的南房里。我喊了半天,老李出了聲,問我是誰。我說是我。老李聽出來了,說,有事嗎?我不好意思地說,沒煙了,小賣部又買不到。老李說知道了,過了一會兒,他披了件衣服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包煙。我一看是“紅塔山”,又有點不好意思了。老李說,這煙好,坐席時領的,拿去抽吧。第二天,我妻子聽說了這事,由不得大笑起來,說真有你的,平時借個東西你也害羞,沒了煙你就有出息了,大半夜敲人家的門,不怕被當成賊?
煤礦剪彩前,李紅旗專門跑到縣城找我,讓我?guī)椭鴮憥讉€材料。這時候的李紅旗,和前兩年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了,出來進去都是西裝革履的,大夏天脖子上也束個領帶。我一聽寫材料就頭疼,可這冤家找上門來,我是想推也推不掉。正好是禮拜天,他在縣里最好的賓館開了個房間,從包里取出兩條“中華”,把其中一條啪地扔在桌子上,說這條你留著抽,我知道你們這些秀才,材料都是熏出來的。我有點驚訝,你從哪里搞來的“中華”?他笑笑,說這你就別問了,這年頭想辦成個事,缺了這東西不行。又拆開一條,取出幾包扔在了桌上,讓我隨便抽。這讓我想起了上初中時他偷雞蛋換煙給我們發(fā)的情景。我搜腸刮肚寫時他就在一旁坐著,邊抽煙邊想心事,有時抬起頭瞟我一眼。忙了一天一夜把材料趕出時,我看了一眼廢紙簍,里面扔了四五個空煙盒。臨走時,李紅旗拍了拍我的肩頭,說剪彩那天得把接你過去熱鬧一下。
二十天后,李紅旗的煤礦剪彩,我卻沒去成。
舅舅幾天前去世了。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他患了大病,肺癌,查出時已到了晚期。明明知道回天乏力,大表哥他們還是為他做了化療,期望出現(xiàn)某種奇跡。這期間我去醫(yī)院看他,病床上的他已瘦得沒個樣子了,本來又高又大,這時候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個無影無蹤。人,本來愛說愛笑的,很樂觀的樣子,此時臉上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奈,人在時間和疾病前的無奈。煙早在住進醫(yī)院前就戒了。我記起了那個暑假,他坐在我家西窯的炕桌前寫回憶錄的情形,很多天他只寫了幾頁,字跡工整端莊,開頭一句是:我堅信共產(chǎn)主義是人類最好的主義……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各種辦法都試過了,但沒一點效果。后來他不想在醫(yī)院住下去了,堅決要求回家?;厝ズ蟛坏揭恢芫退懒恕ER終前,他也沒別的吩咐,只希望死后能埋回老家去。兩個表哥含淚答應了。
出殯的日子,正好和李紅旗的煤礦剪彩是同一天。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jié),滴水成冰,墓地上的風更是沒個遮攔,穿過棉衣直刺骨頭眼。我們用兩根繩子把棺材兜住送下了墓穴,又一齊動手,將冰涼的凍土一鍬鍬扔了下去。整出墳堆后,我們在墳前放了些供品,有人想起舅舅生前喜歡抽煙,便要在墳前供一支,二表哥不同意,說,是煙害了我爸,他要不抽能得那種病嗎?大表哥說,還是供上吧,也就是活人的意思,供上咱爸也抽不動了。當大表哥問人要了支“中華”點著插到墳頭上時,我發(fā)現(xiàn)那支煙燃得特別快,好像真有人在使勁地吸呢。我不知道是舅舅的魂靈,還是那刮得越來越猛的風?;貋淼穆飞希疫€沉浸在喪事的陰影中,想著舅舅生前一支接一支抽煙的樣子和臨終前的痛苦,我暗下決心,一定盡快把煙戒了。
但一直到現(xiàn)在,煙還是沒戒掉,有時就罵自己沒決心,對自己對家庭不負責任,又罵這王八蛋的能讓人上癮的煙,期盼著有一天戒掉它。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