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魏南風幾乎一夜沒睡,天亮透前,大腦才終于累得昏沉,迷迷糊糊墜入一團糾纏的網(wǎng)中,彈了幾下腿,合上眼。她安慰自己:好了好了,終于睡著了,呼嚕扯得轟響了。
面色極差,雙眼通紅無神,一缺覺,臉上的幾根三八紋就出來作怪,把平時還算平滑的臉分割成凸凹不平的幾大塊,用手按按扯扯,它們橫眉冷眼,各守封地嚴陣以待。
不想見任何人,最好有個黑箱子,把她關在里面,好好補一覺??蛷d鬧鐘提示已經(jīng)上午十點,南風皺皺眉,強打起精神,涂臉、穿衣、化妝。
吳熏準時等在常去的那家餐館,見她進來,掐滅了手中的煙。
“又沒睡好?”他瞟瞟她。
她點點頭,坐下心神不定地翻菜牌。
一個月不見,吳熏沒什么變化,剪了發(fā),看上去更精神。南風知道自己今天狀態(tài)不佳,盡管昨天仍舊去美容店做了臉和頭發(fā)護理,側(cè)臉撞見店里鏡中的自己,還是立即掉轉(zhuǎn)過頭。吳熏給她夾了塊甩餅。她舉起筷子挑挑,咬下一點邊角,雙唇緊閉慢慢咀嚼,半天,才開口:“我覺得他發(fā)現(xiàn)了。”
對面人沒立即搭話,而是先抿了口茶,放好茶杯,撩起眼皮說:“發(fā)現(xiàn)你我的事了?”
“嗯。”
“他說什么了?”
“什么也沒說?!?/p>
“什么也沒說你怎么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吳熏哼笑。
“直覺。”南風肯定地點點頭。
吳熏接著又哼出兩聲笑。南風干脆放下碗筷:“真的,我覺得他起碼是懷疑了?!?/p>
“想多了,吃飯吧,男人做事可不會像你們女人這么拖泥帶水,也沒你們女人這么神經(jīng)?!眳茄眠^她的碗,盛了大半碗豆腐湯。
南風將頭轉(zhuǎn)向窗外,餐館是落地窗,沒拉窗簾,有個男人突然從側(cè)邊抄過來,快步小跑過去,南風“啊”地趕緊雙手掩面。吳熏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除了男人微胖的背影,什么也沒有。
“剛才,那個男的像不像他?也是長方臉?!彼悬c顫聲,雙手仍然掩蓋面上。
“像誰?”吳熏隨即明白過來,“不像。”
“可他明明剜了我兩眼。”南風強調(diào)。
“人家長了眼睛,不看東西做什么?”吳熏好笑,“我看你還真是想多了,別疑神疑鬼了,吃飯吧,你八成是餓出幻覺了?!?/p>
他把豆腐湯遞給南風,南風鼻頭翕合,噴出兩股粗氣,遲疑了兩秒,接過湯,又遲疑了兩秒,慢吞吞地提起勺子。低眉時,她又看見了那張臉:女人,恍眼看去算漂亮,細看,臉上凸凸凹凹,黃黃干干,像被拋荒的梯田,黑眉藍眼猩唇,夸張得讓人腸胃不適。她猛地推開湯碗,心有余悸,她從來沒發(fā)覺過自己是這副模樣。
回到家,玄關外那雙船樣的男式拖鞋還安靜地泊在地上等主人。南風吐出一口氣,探頭招呼一聲寫作業(yè)的兒子藍藍,匆匆進臥室換衣服。身上這條束身紅裙只穿了幾個小時,南風將它重新掛回衣柜,套上家居休閑服。
放下頭發(fā),再趿上拖鞋,冰箱里凍的肉還新鮮著,滋滋冒升鮮氣,是塊細嫩里脊肉,做肉丸最好,把肉細細剁爛,剁成泥狀,和上生粉香菜碎蔥末即可。
剁肉是個費時費力的活兒,南風機械地起刀落刀,兩束目光亂掃。
酒柜上擺著兩張全家福,是上上周他們一家三口去影樓拍的寫真,她的主意。翻完電腦里的相片,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他們?nèi)说暮嫌埃蠖嗍歉鷦e人合拍,或是她跟藍藍或家偉跟藍藍。南風提出要請攝影師拍一套家庭寫真,家偉疑惑地看著她,南風就解釋道:藍藍都這么大了,我們連張像樣的合影也沒有,要拍就拍好點。
攝影師帶著他們輾轉(zhuǎn)拍了差不多一天,化妝、換衣、選景,天氣又熱又悶,汗水在身上如千百條小蟲蠕爬,家偉伸出手掌揩額頭甩汗,不滿地罵了兩句臟話。她卻莫名地好脾氣,給他們買冷飲、擦汗水,幫著調(diào)整每個人的位置動作。攝影師鏡頭對準他們不時提醒:靠近點,親密點,笑,幸福地笑,西瓜甜不甜,蜜糖甜不甜。
甜。他們?nèi)艘黄鸷?。嘴咧成彎月狀,六只眼睛齊齊望向鏡頭,也望著此刻的南風,閃閃有光。
南風埋頭剁肉,咚咚咚,鋼刀帶起幾星肉末,濺飛臉上,涼涼的。藍藍和家偉都愛吃肉丸,他們也不是不吃肉片或肉塊,只是覺得這樣吃肉更香。南風于是改了炒肉片燜肉塊的習慣,重新學會做紅燒肉丸汆湯肉丸,家偉和藍藍都夸好。看著他倆吃得咂嘴,她自己卻沒怎么動筷。她基本不吃肉,算是素食主義者。
不知這樣機械地重復了多少刀,砧板上的肉成了肉泥。搓丸子時,南風想起了白天跟吳熏在一起的情景,洗澡時,吳熏說,你的身形長得真好。他修長的手指沿著南風身體的曲線游走,像在仔細確認。
收拾完廚房出來,男式拖鞋仍泊在原地,南風挑挑眉頭,扣下了酒柜上的全家福,六只眼睛不再直視她。家偉不會在意的,他沒空,也不會在意這些形式上的玩意兒。
對吳熏記得最深的細節(jié),好像都跟身體有關。南風想。
褪去身上所有衣服,鏡中有副勻稱修長的身體。南風略略側(cè)身,目光落在聳起的肩膀上。那地方仍微微有點發(fā)燙,似乎隱隱真有兩只巴掌印,如一記封印。
那天,藍藍學校辦文藝節(jié),他們幾位家長去幫班級采購表演用的物品,超市就在二百米開外,橫穿小馬路時,南風落在后面,一箭快風,鼓起她的裙子,她本能地停步按裙,耳邊隱約有某物磨擦地面的嘯聲。
“小心?!奔珙^烙下兩只巴掌,將她往前猛推,同時,有輛小貨車扯著風幾乎擦過她腳跟呼嘯而去。
“你沒事吧,這地方是盲點,拐彎車常??床灰娙?,路又窄。”巴掌撤下,換上張男人臉,眉頭微擰地查看南風。
南風臉發(fā)燙,怔怔的。男人以為是剛才的事把她嚇壞了,繼續(xù)解釋:“差點,好險啊,以后可要注意啰。”
兩人挨得很近,南風瞟瞟他,中等個子、平頭、高鼻梁,說不上多帥當然也不丑,其實起初她就注意到他了,因為家長義工里很少有男性。時間靜止了一小會兒。她搖搖頭,有些僵硬地邁開腳步,跟上前面的家長。
肩膀上仍然火辣辣兩塊,燒著了般。頭腦也仍然暈暈乎乎的。她倒不是驚詫那輛突然鉆出來的小貨車,而是那兩只巴掌,果斷厚實,不知怎么,盡管并沒回頭,南風瞬間便感覺出了,它只能是男人的,陌生的男人,魯莽有力,猝不及防,突如其來。天熱,紗裙輕薄,巴掌隱約相當直接拍在肩膀上,兩只巴掌是兩把火,“哧”地點燃她體內(nèi)某處深埋多時的炸彈,“嘭”一聲炸彈爆裂,把隱埋它的這具軀殼炸得魂飛魄散,血肉橫飛。
兩只巴掌又是兩只巨錘,騰空砸下,將冰層厚結(jié)的湖面砸出兩個窟窿,冰面爆裂,響聲賽如驚雷,格磔的碎片像潛藏水底多年的龍蛇,嘶吼著紛紛拱出水面。
南風后來多次研究過吳熏的手掌,發(fā)現(xiàn)它們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大不小,骨節(jié)略突,手掌有點肉乎乎的。但那是真的,當時的感覺現(xiàn)在回想還歷歷在目。十余年里,沒有異性這樣觸碰過她,除了家偉,所以感覺更強烈。她自己平時也回避這樣的觸碰,跟男性友人,從不握手;去買菜,也是早早備好零錢,等小販算好價,直接將錢丟進錢盒里,有那粗魯?shù)男∝?,戳手過來拿,南風就翹起蘭花指,拈起錢幣一角遠遠遞給他。
冰面一旦炸開,底下的魚蝦都醒了,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水底竟有魚蝦絡繹,湖水在無邊無垠的遠天下蕩漾,深深呼吸,每個分子都得了氧氣,扭動,舒筋展骨。
再次深呼吸,南風睜開眼。
她的身體確實有變化,每天都有點異樣,拋去皮膚線條這些外部肉眼可見的,她覺得里面也有變化,雙手細細地一點點撫摸便能感覺出來,是骨頭。骨頭硬了突了,好像也不是。南風說不清,只知道她的身體內(nèi)正在進行一場變革,骨頭帶領肌肉血液進行一場她不可確知的變革,讓人欣喜,也讓人畏懼。
打開電腦,署名攝影的文件夾內(nèi)有個子文件,里面全是新近南風和吳熏一起去拍的各種相片。
南風點開它,逐一瀏覽。藍藍上幼兒園后,雜事少了許多,家偉說,你要不想去外面上班,可以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想吃什么我們還是照常吃得起。藍藍小時候,家偉買了部相機,專門用來給藍藍拍成長記錄,家偉沒空,興趣也不大,任務落在南風身上,拍得多了,拍得越來越好,南風也喜歡上了攝影,于是,家偉給她買了部價格不菲的專業(yè)相機。忙完家里的事,南風會背著相機出門,在城里各街區(qū)轉(zhuǎn)悠,尋找最好的鏡頭。她學的工藝美術,直覺天賦并不缺,鏡頭下,各種類型的相片都有,風景、人物,由于拍得出色,還曾經(jīng)得過幾次攝影獎。
那組養(yǎng)蜂人的相片是南風目前最喜歡的。
去郊外拍養(yǎng)蜂人還是吳熏的建議。吳熏說:“南風,我?guī)闳ヅ狞c不一樣的?!蹦巷L奇怪他怎么會知道這些地方,吳熏就說:“這個你就別問了,不單養(yǎng)蜂人,有機會,我下次還帶你去更遠的地方拍野外工地?!?/p>
養(yǎng)蜂的是對夫妻,挺年輕,但已經(jīng)做這行十幾年了,說是還沒結(jié)婚男的就到處趕花期采蜜了,兩人都長得圓乎乎的,一笑兩只眼睛瞇成彎彎的縫。南風拍了他們臨時棲身的紙板窩棚,還有女人用簡陋的器具精心做出的小吃,男人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蜜蜂給他穿上件流動的蟲衣。許多相片的背景,都是桃花,由于景深,桃花糊作一片粉紅的煙霞,讓人驚艷。
給一家攝影雜志的編輯發(fā)去兩張,編輯也說好,還用了個陌生的詞:活氣。
南風于是萌生了更大的野心,甚至夢想當一名專業(yè)攝影師,去更遠的地方拍片子,讓她的鏡頭也見見那些從沒見過的東西。她曾經(jīng)看過一本著名攝影師的傳記,那個長壽的男人,一輩子走南闖北,上山下海,繞地球走了不止一圈,他鏡頭下的東西,每一張都讓人眼珠暴突,世上居然有那樣的地方,那樣的人,那些從沒見過的景象,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又仿佛觸手可及。
家偉說,去那么遠的地方拍什么,處處皆風景,關鍵是發(fā)現(xiàn)。家偉當然這樣想,公司的事忙得他恨不能有三頭六臂,南風有次跟攝影團走了一周,家偉和藍藍差點把她電話打爆了,先是藍藍發(fā)燒,后是家偉出差,南風急急趕回來,路上差點丟了個重要的鏡頭。
裙子可以洗洗了。拉開衣柜,一柜子花花綠綠的衣服,基本都是裙子,連衣裙、半身裙、長裙、短裙……南風嚇了一跳,半年里,竟然添置了這么多新衣服。每條裙子上都沾著吳熏的目光,沒事時,南風就會拉開衣柜試穿,裙子們都很美,把南風打扮成另一番模樣,起碼南風自己是這么覺得的。每回跟吳熏約會,剛剛分手,她已經(jīng)考慮對比下次見面要穿的裙子。穿上這些裙子,兩人拉手走在路上,南風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寶石樣晶耀的光,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甚至看得呆愣,差點把車騎旁邊陰溝里。
不知家偉發(fā)現(xiàn)她近來買這么多裙子沒有,家偉的衣服就放在上面的橫柜,每次開衣柜,他難道沒發(fā)覺異常?南風試著合上柜門,又拉開柜門,清空大腦,想象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垂吊的裙子,是有點顯眼了。她取出幾條最鮮艷的,將它們疊起來塞進柜底,又把家偉的西服襯衣抽出來掛在當眼處。
手摸到那條純白連衣裙時,南風出了會兒神。白裙子自那天后,就沒再穿過。
第二次,他們又一起幫班級買東西。班里常需要義工,南風的中心只有家偉藍藍,吳熏工作也算清閑,這次,是南風開自己的車,帶著吳熏去批發(fā)市場,準備采購一批文具。
車上聊些什么記不清了,反正兩人都挺開心,由于去的地方挺遠,中午還找餐館吃了飯。太陽漸漸大了,刺得人睜不開眼,停車等紅綠燈時,南風伸手去兩人之間的擱物盒里找墨鏡,人卻盯著前面路況,摸索了幾下,摸到個微燙的東西,手指勾勾,等垂下頭,手已經(jīng)被另一只手握住。
前方交通燈牌顯示,紅燈計時還有一百二十秒。以倒計時變化的數(shù)字一跳一跳,“滴答——滴答——滴答——”聲音如此之大,車內(nèi)都有轟響,由于安靜,轟響更是如鼓。數(shù)根手指如藤蔓般纏繞,每根指頭都長了心臟,搏動牽扯全身,體內(nèi)那顆最大的心臟在這牽扯下動起來,漸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要跳出身體。原來身體內(nèi)真有一顆心臟!十幾年了,南風幾乎忘了它的存在。她緊張得如被點穴,僵僵地被駕駛座卡住,兩只眼球亂轉(zhuǎn),轉(zhuǎn)到右邊,撞上另外兩只眼球,“嘣”,撞得她頭昏目眩,一張臉鋪蓋上來,唇上有濕濕的東西,南風來不及多想,本能地挺挺身體迎上。
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然,連他們自己也感到詫異。跳到綠燈時,兩人已經(jīng)坐回了各自的位子,南風木木地踩了腳油門,小車顛顛屁股往前沖去。夜里睡在床上,她才反應過來白天發(fā)生了什么。奇怪,當時竟沒有任何反抗,倒更像是在等待,從前天知道這次只有他們兩人單獨出行起,她似乎就在暗暗期待什么。
周末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城外的農(nóng)家樂。
平常的周末兩天,他們基本都是這樣的休閑方式:第一天,若是家偉沒事,就一起陪藍藍上興趣班,游泳、籃球、圍棋,忙得趕場般;第二天,購物或者找個地方放松娛樂。南風家在外地,家偉沒什么親人,他是孤兒,母親生下他就大出血去了,父親帶著他,娶了新婦生了一對兒女,新婦不喜歡家偉,有了孩子更是處處看他不慣,父親就把家偉過繼給沒生孩子的遠親,遠親后來也有了個兒子,便開始嫌棄家偉,家偉還沒畢業(yè)就搬出來租房,再沒回過那個家。
老板脖子套條粗粗的金鏈,以前在城里開店,上正軌后交給人打理,跑到此處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不大的私人農(nóng)家樂,據(jù)老板說,只接待他認可的客戶。一幢小樓兩片輔樓跨在山腰間,山像幾扇大屏風,起伏著豎在身后,身前,則有塊小池塘,種些蓮藕養(yǎng)著草魚。老板算是家偉的朋友,彼此已經(jīng)很熟絡,車剛拐上院壩,黑壯的老板就領著兩條土狗笑吟吟地過來:“來啦,今天有不少好菜。”
輔樓前的木桌擺上了切好的西瓜,家偉狠咬一口,鮮紅的瓜汁順著嘴角流到下巴:“好瓜,好甜,你們種的西瓜就是好?!崩习逡渤稄埬镜首拢骸耙粫焊胰ヌ綦u,長得好肥了。”
南風起身也跟他們?nèi)ズ竺骐u棚。
雞們散落一坡,圈在黑網(wǎng)內(nèi),吃食的吃食,打盹的打盹,嬉戲的嬉戲,陽光照著它們,它們抖抖羽毛,閉上眼,扯直脖頸,對著樹葉后的太陽吼嗓,帶著股調(diào)皮與戲謔,“咯——咯——咯——”,引得旁邊的雞也跟著起哄,“咯——咯——咯——”。
老板指著小棚里那只頭昂得高高的大公雞:“那只怎么樣,是只騸雞,養(yǎng)半年了?!奔覀ム培?,繼續(xù)看雞。老板又指著只屁股圓圓的母雞:“那只呢,那只也好,燉個湯,肉能香十里?!奔覀c頭,老板于是扯開棚門,張臂捉雞,雞棚頓時紛亂,大大小小的雞點著頭在雞棚內(nèi)竄跑。雞棚不大,母雞很快被老板抓到了手,老板邊別雞翅膀邊說:“下次來給你們吃那只,嗯,角落那只。再下次,那只小母雞就該能吃了,做白切雞,皮彈肉嫩?!?/p>
家偉再點點頭,喉嚨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動。
燉上雞,又坐回桌前啃瓜。涼風習習,池水清幽,風里還夾著淡淡的荷花香,吃得兩塊瓜,濃郁的雞肉香也霸道地鋪渲開,像只小爪子勾人饞涎??┛┛巷L又聽見了那些雞鳴,你一聲我一聲,像在對唱山歌,觀眾們熱情響應參與:叫吧叫吧,也叫不了幾天了,養(yǎng)肥了就一只只殺來吃。
她突然不喜歡這個農(nóng)家樂了,然而,她知道家偉還會來,會一直來,那是他喜歡的,心滿意足地吹風吃雞,直到有一天,他再也開不了車,吃不動肉。
“嗨,嫂子下次來還有好東西,我老婆釀了米酒,女人喝了最好?!崩习蹇粗Σ[瞇的。
南風一時沒反應過來,家偉吐出一口瓜子,朝她翻個白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下次?下次她來不來都不知道呢?!?/p>
“要來,肯定要來的,你們一家一起來?!?/p>
“人家忙著呢,沒空,整天跑東跑西,要做自己的事,連藍藍的作業(yè)都沒空管。”家偉冷哼道。
南風不禁打個寒戰(zhàn),緊張地看看他。什么意思,說話陰陽怪氣,平時他可不這樣的,頂多損她兩句。不對,他是話里有話。
晚上等藍藍睡下,南風便催著家偉洗澡。那套黑色情趣內(nèi)衣終于被她翻找出來。情趣內(nèi)衣是家偉去日本出差時買的,南風當時一看就惡心,直接丟進衣柜,家偉求她穿,好幾次,她都推托說找不到。情趣內(nèi)衣幾乎沒什么布料,黑絲帶交織作網(wǎng),緊緊繃纏身體,南風左瞅右瞅,覺得黑網(wǎng)里的自己像一只被煺干凈羽毛的雞。
家偉會不會是那次班級活動發(fā)現(xiàn)異常的?又一夜沒睡好,南風拖著沉重的身體,瞇上眼,昏昏沉沉地刷牙時回憶,他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那么遲鈍的人,怎么就發(fā)現(xiàn)了呢?也許,要怪她自己。開始都好好的,班里搞期末茶話會,百十號人,以家庭為單位圍坐,南風留意到吳熏一家坐在他們斜對面拐角,是個好位子,既能相互看見,又不至于相對或太近使人尷尬。
老師講完話,就進入表演環(huán)節(jié)。每個家庭都必須出節(jié)目,有的是小朋友單獨表演,有的是幾個人齊齊出演。無非唱些兒歌講些笑話跳支簡單僵硬的舞,南風不感興趣,借著看窗外,頻頻將頭轉(zhuǎn)向那個拐角。輪到吳熏一家,兒子左手拉他,右手拉媽媽,蹦到中間。
他們?nèi)颂酥Ш唵蔚奈?,手動腳不動,像比畫啞語。周圍人就笑,臺上的三個人也笑,笑著笑著,吳熏就歪頭看身邊的兩個人。目光軟得如春陽。他還從來沒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南風,南風心痛了一下,像被針猛扎,順著他的目光,第一次,南風完完整整地看見了他妻子和兒子。
兒子長得極像媽媽——普普通通的女人,無論氣質(zhì)還是相貌,沒有任何出挑處,融進人堆,如草栽進草原。腰身粗壯,肩膀厚實,有股說不出的中年氣。中年氣是什么,南風個人覺得,就像一件棉質(zhì)衣服,穿久了的那種感覺。女人笑起來卻挺好看,露出一口白凈整齊的牙,微胖的臉頰旋出兩只小酒窩,溫溫和和。跟吳熏曾經(jīng)提到的她不一樣,吳熏說她不愛笑,在家總板著臉,吩咐他做這做那,命令兒子這般那般,南風就有些明白了,為什么幾年了,她還沒怎么見過女人,家長會、學校推脫不掉的義工,都是吳熏出席。
音樂漸漸到達高潮,果然是比畫啞語,跳到“愛”字,吳熏和女人就默契地矮下腰身,各伸出一只手臂相接,彎作心形,兒子蹲在其下兩手托腮扮成小苗。負責拍照的家長舉著相機蹭過來,連按幾下快門。
快門閃動間,三個人露出三口白晃晃的牙,閃人眼睛,頭緊緊挨擠一團。南風不禁低了頭,臉頰燥熱,覺得今天不該來。
臺上的三個人仍在跳,跟隨歌曲節(jié)拍手拉手轉(zhuǎn)圈圈:“我愛我的家,家是大樹,我是小草。”簡單的兒歌竟然挺感人,高潮部分的旋律反復吟唱,念經(jīng)般悠悠回蕩在不大的課室里。是大家都熟悉的歌吧,幾個小孩大聲跟唱,藍藍也跟著唱了兩句,突然抱住南風:“媽媽,我最喜歡聽這首歌了,媽媽,我愛你。”
南風摟住他,趁機將頭埋進他懷里。
都平常正常,南風后來反復回憶,清查拿捏每一處細節(jié),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但是家偉卻在散場后突然提起吳熏一家:“剛才跳舞那家人,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怎么?”
“看你跟那媽媽說話?!?/p>
“哦,哦,隨便聊聊,他們家孩子不是成績好嘛,我取取經(jīng)?!蹦巷L若有所思。
臨走,她確實跟吳熏老婆聊了兩句,問她做什么工作。真多余!南風恨起自己來,神經(jīng)!為什么要去找她聊天!盡管她也跟別的媽媽聊過,但那些媽媽都來家里坐過,家偉應該見過有印象。記得聊天時,吳熏也不滿地拿眼神刺她。她到底沒忍住,就是想跟他老婆聊兩句,她不免有點嫉妒,想了解了解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以為你又交新朋友了呢?!奔覀ゴ蛑氛f,抬手點開車載收音機,鄧麗君的老歌裊裊婷婷飄出來: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龍記小吃店靠窗那張桌快要成了他們的專座。
南風雙手托腮:“他發(fā)現(xiàn)了,你信不信他真的發(fā)現(xiàn)了?!?/p>
“又來了,他要真發(fā)現(xiàn)了,能忍這么久,你還能坐在這兒?”吳熏探過身,摸摸她的頭。
南風就咬著嘴唇不說了。她猜測,家偉在醞釀一次完美的捉奸,暫時蓄而不發(fā)。捉奸在床?捉奸在家?不知道,家偉深藏不露,拈花淺笑,是隱藏武林的高手。
服務員端著碗碟上菜,一勺兩碗三碟四筷。這家小吃店是他們發(fā)現(xiàn)的,窩在偏僻的巷子旮旯,食物卻做得不錯,樣樣都好吃。每次約會,他們都會找偏僻陌生的地方,這家小吃店是他們最驚喜的發(fā)現(xiàn)。
“我們一起去外地吧,吳熏?!蹦巷L提著筷子發(fā)怔。
“瘋話?!眳茄瑳]看她。
“真的,我們?nèi)ネ獾?,也開家這樣的小吃店,我的手藝還可以,我也不怕吃苦,糊口沒問題?!蹦巷L話趕話,像怕它們從嘴邊溜跑。
“傻子,我們?nèi)ネ獾刈鍪裁??你以為小吃店這么好開的?!眳茄粗?。
“你可以慢慢學,你這么聰明?!?/p>
“有什么好學,我不愛做那些。”吳熏揮揮手,意思是此話題結(jié)束。
但南風不想結(jié)束,她索性放下筷子,比畫手勢:“你做習慣了自然會喜歡,你都沒嘗試,怎么就說不喜歡呢?”
吳熏沒搭話,南風盯住他,挺認真,說起她真正深埋的念頭:“我們?nèi)ネ獾嘏恼?,去沒去過的地方拍,拍些不一樣的相片來。”提到去拍照,南風激動了,想起那個著名攝影師,要是她能拍出那些相片,哪怕只拍出一半的量,她愿意用十年壽命換。
“你能攝影,我能干什么?我只會唱戲?!眳茄嘈Φ?,說起他的工作。
“你現(xiàn)在是這樣,到時就不是了?!蹦巷L說,“我們想想別的門路。天無絕人之路?!?/p>
“外地人可不喜歡聽我這個戲?!眳茄┧?。
“你嗓子好,那就唱流行歌。”南風靈光一閃。
“流行歌,虧你想得出,不搭界的。吃飯吃飯,胡思亂想什么,菜都涼了?!眳茄仆撇说?。
“說穿了,你不跟我走,還是你不愛我。我就知道你不愛我。”南風頓了頓,黯黯的。
“這跟愛不愛沒關系,再說,我不愛你,怎么會跟你在一起,還冒險出來約會?!眳茄悬c生氣。
也許他們聲音大了點,服務員朝這邊歪了歪頭。南風趕忙住嘴。
已經(jīng)好幾次了,她跟吳熏提過,兩人一起去外地,離開這座城市。吳熏說過,這地方的人離婚很少,離婚了,就像有了污點,到哪兒都要受人冷落指點,在他們單位更是這樣,一輩子直不起腰。南風就說,那我們就別在這兒待,去外地,外面的世界大著呢。吳熏從來沒有答應過她,甚至都沒有裝作善意地附和她一下。他說他喜歡這兒,祖祖輩輩都在這兒,早已扎下了根,他應該也會一輩子待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哪兒也不去。南風望向窗外,這座城市確實夠古老的,老得天空都濁黃濁黃,云像患了癡呆,幾天幾夜停在某處,攤手展腳紋絲不動。南風第一次知道這座城市,是在書本里,它的歷史久遠得包漿都結(jié)成了厚厚發(fā)亮的殼,這兒的土地被無數(shù)輩人耕種過,發(fā)生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傳唱過數(shù)對才子佳人的故事,似乎這兒的每一粒塵土、每一滴水都有千釣重。南風就是被這些吸引,來這兒上了大學。
南風不確定自己會愛多久吳熏,有多愛他,吳熏想必也是這樣吧。愛情這個東西,來去如風,也是活物,有生有死有興有衰。黃昏的光線微弱柔軟,安靜地浸泡著天地間的萬物,南風穿身休閑服,沿著社區(qū)公園綠道散步,一圈復一圈,夜色就這樣被她一點點走深了,公園四周的樓房,絡繹亮起一格格或黃或紅或橙的燈,讓南風想起那些夜晚。那些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她剛和初戀男友分手,萬念俱灰,家偉陪著她吃飯看電視,兩人坐在電視機前,都沒什么話,家偉蹲坐在馬扎上,厚實寬闊的肩膀橫得筆直,透過襯衫也能看見其內(nèi)鼓硬的肌肉塊,南風就猜測,要是靠在那樣的肩膀上,想必到了地獄也能睡著打呼嚕。結(jié)婚后,沒人不夸家偉的,都說南風找了個好男人,她自己也以為會跟他過一生的,為什么不呢?家偉幾乎沒什么缺點,除了忙顧不上她顧不上這個家。但既然冰河被破開,河水就必然會洶涌奔騰,甚至決堤。她也不想這樣提心吊膽,和吳熏像兩只見不得光的鼴鼠。設想了許多次,南風到底沒勇氣主動跟家偉說起此事,只有等吳熏先挑明。南風認定,吳熏若是挑明了,她必然會跟著決絕行動。吳熏到底什么意思?最初起念的人是他,他說,南風,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更合適,你為什么不早點出現(xiàn)呢?這樣一個橫空突降的男人,南風突然覺得還是陌生的。半年里,盡管約會了十幾次,她或許并不了解他,吳熏住在城內(nèi)另一個區(qū),各有家室,平時不樂意南風聯(lián)系他,說這樣不好,所以他們一般不怎么發(fā)信息也不打電話。
她沒告訴吳熏實話,她初次注意到他,還是在開學后不久的家庭活動上。媽媽們比賽折紙,爸爸們比賽跑步。吳熏文文弱弱,跑起來弱柳扶風,腰肢與腿都左右外拐,有點女相,身邊的女人不高興,手里明明有水也不遞給喘氣不止的他喝:“瞧瞧你爸爸,連跑步都不如人,人家跑三步他頂多跑一步。”女人身后的孩子就蹦出來:“爸爸還跑不過我,媽媽,我上次跟爸爸比賽,他還落在我后面。”女人就摸摸孩子的頭:“就是,你爸爸不如你,你將來比他強多了。”吳熏沒有反駁爭辯,一手撐腰,嘿嘿地笑,也順手摸摸孩子的頭,大約是說他調(diào)皮。
那天去買東西,她其實是故意落在人后,因為吳熏也落在人后。他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走,斯斯文文的,那樣兒,就更像一個人了。小時候,住在南風家同一小區(qū)的男孩,跟南風并不熟,遇見了,不過略頓即錯身,但南風卻記住了他,有段時間,她再沒有遇見男孩,后來才聽人說男孩一家搬走了。南風悵悵的,夜色中,在男孩常去打籃球的地方坐了很久,猜測著男孩可能去什么地方。
兩人約會的日子,并不密集,有時半月一次,有時甚至一月一次。一個晚上,南風吃完飯出來散步,實在想念吳熏,忽生一念,跑到他上班的地方。吳熏的工作挺特別,他在文化宮唱戲,每天晚飯后,文化宮有民俗專場,吳熏的工作就是坐在臺上唱本地戲。
吳熏說,他唱戲是他爸傳給他的;他爸唱戲,是他爺爺傳的。唱本地戲,在這地方是門絕活,就數(shù)他們家唱得最好。
說這話時,他臉上有驕傲。
文化宮不大,位于市中心,一到夜晚,廣場上有不少跳舞玩耍的人,南風穿過人群往深處走,素月皎皎,花影婆娑,搖曳的風定格在這座高檐紅柱明式場館外,張燈結(jié)彩,甚為熱鬧。南風探探頭,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坐了滿滿一屋,來晚了的人就雙手抱胸站立聽,擠擠挨挨,都在認真聽臺上人唱戲。
唱的本地戲。南風不是本地人,聽不懂具體唱些什么,只能靠在門柱邊,感受音調(diào)情緒。遠遠地,見吳熏穿襲灰白長衫,翹起二郎腿,手掌拍兩下大腿,就啟唇咿咿呀呀唱起來。
很特別的唱法,南風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戲,沒有伴奏,沒有音樂,什么也沒有,只有吳熏一個人,定定坐在臺中央,清湯寡水地唱。嚴格說來,也不算唱,介于說與唱之間,更像說。大約,他是在訴說什么事情吧,聲調(diào)有點凄凄的,尾音稍稍上卷,又像在跟人擺龍門陣,平平淡淡地娓娓道來一些生活上的事,耐心細致,說完一件又一件,似乎可以這樣說上一輩子。
更奇怪的是,人們都聽得挺入迷,有的甚至閉了眼跟著微微搖頭。有人手機爆響,引來數(shù)束不滿的目光。聽著聽著,南風也有些怔了。她發(fā)現(xiàn)吳熏像顆鉆石,臺上燈光略顯昏暗,仍擋不住他散發(fā)光芒。臺子并不高,半米多吧,但也需微微仰頭,吳熏一句一點地唱,聲調(diào)抑揚頓挫,字字句句音符般落灑,向臺下傾灑點點滴滴甘霖。
“你在臺上唱戲的樣子跟現(xiàn)在有點不一樣?!币娒鏁r南風說。
“你去看我唱戲了?”吳熏瞪眼挑眉。
“對?!?/p>
“你去看我唱戲做什么?”
“我想你了?!?/p>
“不是很快見面了嗎?”吳熏不滿。
“我想更了解你,跟你更近?!?/p>
“以后不要去了,我不喜歡你去那兒看我?!眳茄瑖烂C地拉下臉。
南風沒想到他會不高興,以為他會給她講更多關于唱戲的事,他的樣兒,好像南風擅自闖入了禁地。她不滿地嘟囔兩句,兩人相處半年多,還是第一次紅臉。
鏡中的女人有副好看的身體,圓潤平滑的肩臂,小巧的乳房連接微微起伏的平原,平原下,是兩條長直緊繃的腿。南風看得有些呆了,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這么好看過。
特別是皮膚,緊致光潔,隱約可見青青的血管,像飽含汁液,又像飽含生機。
依然睡不好。隨手往頭上抓撓,抓下幾根頭發(fā),再抓,手上頭發(fā)居然多了幾根。南風不敢再抓,也不敢用梳子刮,只拿清水抿了抿頭。
陽光燦爛得撒了滿世界金銀,藍藍叫著要去公園。
“去公園不好玩,爸爸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奔覀フf。
“什么好地方?”藍藍問。
“我們?nèi)コ墙?,那兒有條古街,有很好看的東西。”
“我要去公園放風箏。”
“風箏沒有它們好看,那條古街上還有好多好吃的?!奔覀フT惑他。
一聽有好吃的,藍藍高興得小猴樣亂竄:“我們?nèi)フ液贸缘膯?!”廁所門鎖咔嚓撥開,南風披頭散發(fā)頂出來:“去古街做什么?那地方藍藍又看不懂,還是去公園好玩。”
“藍藍都這么大了,該了解點深層次的東西。”家偉撲在攤開的晨報上,讀著昨天的新聞。
“媽媽,有好吃的?!彼{藍也興奮地附和。
“不去不去,去那你會不喜歡的,都是些黑漆漆的老房子。”南風突然尖叫開來,聲音像把鋒利細小的暗器,扎得家偉和藍藍都呆愣愣的。
“怎么回事?”家偉情不自禁喃喃。
南風支支吾吾,慌忙調(diào)低聲調(diào):“還是去公園吧,正好也去附近的購物城,我上次買的包拉鏈壞了要修修?!?/p>
她當然不會跟家偉藍藍去那條古街。因為她和吳熏曾經(jīng)去過,還不止一次。她怕那兒的餐館服務員認出她,商販認出她,盡管古街每天人來人往,她和吳熏看上去像普通戀人,或者像普通男女朋友,誰知道呢?要是他們記性好呢?即便他們認不出,古街上那些房子墻壁地板也會認出她,它們都長了嘴,哇啦哇啦地七嘴八舌,扯住家偉的耳朵爭搶著要告訴他那些事。
不知昨晚上她說夢話沒有。平常睡覺,她有說夢話的壞習慣,夢中也知道自己明明在說夢話,卻控制不住。南風認真回想昨晚的夢,都是些零碎片斷,好像沒有吧,昨天睡眠時間短。這兩天要把客房整理好,找個借口睡過去,同床異夢,保不住哪天她一句夢話,就把秘密暴露給家偉了。
南風煩躁地嘆口氣,猜測家偉到底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到什么程度了。他為什么還不出擊?屏息伏在灌木叢后,等羊走得更近嗎?
心神不寧。背著相機去公園,今天那兒有場聲勢浩大的復古儀式。人不少,攝影的人也有好幾個。拍了幾張,鏡頭下那些人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亦步亦趨,肢體僵硬,現(xiàn)場有電視臺錄像,南風又拍了幾張,覺得興味索然,干脆回家。必須靜下來,她告誡自己。翻出十字繡,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十字繡還是一位家長推薦給她,說繡得好老板還要高價回收,白色硬麻布上,密集地畫著細細的格格線跡,只需要按部就班把這些線跡一一填滿就行。
邊繡邊給放學的藍藍聽寫生字,家偉下班回來,她煮了一碗肉丸做宵夜,藍藍吃了睡覺,家偉坐在客廳看電視。
等南風洗完澡刷完廁所晾好衣服,客廳電視仍在一閃一閃。
家偉早已睡著了,一如往常,電視聲音很大,他的呼嚕聲更大,電視聲成了催眠曲。常常是這樣,藍藍睡了或者快要睡覺,家偉才回來,他經(jīng)營一家公司,從最初的兩個人,到現(xiàn)在的二十號人,這些年,更漏般,一點點積攢,營利越來越好。家偉是個努力的男人,每做一件事都有計劃,他的人生是一面長長的階梯。下一步,他計劃把公司開到外省去,在幾個重要城市設立分公司,還計劃搬進更大的房子,那兒的配套更好更齊全,環(huán)境也更適合藍藍成長。
南風拉上客廳玻璃門和窗簾布,坐在轉(zhuǎn)角這頭,凝視沙發(fā)上的家偉。他睡覺的樣子并不好看。整個人向內(nèi)蜷縮,臉被壓得變形,雙臂緊緊抱頭,竟讓南風想到那種叫牽機的毒藥,據(jù)說人吃了那種毒藥,會痛苦得蜷縮成一團,手腳相抱,恨不能縮成一粒硬核。會難受吧,這樣睡。但家偉總是這樣睡,在床上,也蜷縮作一團,雙臂抱頭,生怕睡夢中會挨打一樣。有時半夜,南風會被他吵醒,家偉不說夢話,卻會嚎叫,小獸般連連嚎叫,凄慘瘆人,南風駭?shù)脫u醒他,問他是不是做噩夢了,家偉卻蒙了,反問她什么事。
“滴嗒?!笔羌覀サ氖謾C。以為有消息,點開,卻是條廣告。南風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有些緊張地點開更多頁面。
每個人都有秘密。她相信,家偉也有。
都是些工作電話信息,商量項目,或者下屬工作請示,與客戶溝通進度等,甚至微信紅包,也沒什么異樣,好不容易翻到個有點曖昧的數(shù)字,頭像顯示,接收人卻是個叫張經(jīng)理的男人。
不可能吧?南風不信家偉每天就只跟人談工作,然后,下班回家吃飯睡覺,然后,再聽著鬧鐘起床洗臉去公司跟人談工作。要知道,家偉大學時也算學校的才子,曾經(jīng)參加過文學社。
南風仍心存疑惑。接下來兩周,她借故問事,給家偉撥打了幾次電話,有兩次,還直接打到了他公司,電話背景音,有點嘈雜,幾個人在爭論什么,若是在公司,聽得見敲鍵盤的嗒嗒聲。家偉真是在跟人談工作,他并沒有做別的。放下電話,南風會出很久的神,一只手在另一只的手臂上摩挲,白干干的日光燈照著她,如照具僵尸。
家偉和她原來是同事。家偉比她早兩年進公司,等南風來實習,業(yè)務精通的他做了她的師傅。工作剛剛轉(zhuǎn)正沒多久,逢上晴天霹靂,男朋友跟南風提出分手,連理由都毫不虛晃,這個擅玩各種樂器心血來潮會到街上賣唱的男友愛上了別人。南風把自己關了起來,不去公司,也不出門,每天,她除了哭,還是哭,不知道痛,因為心已經(jīng)痛木了,痛成了一塊死肉;不知道餓,因為胃被氣憤委屈塞滿了,鼓脹一坨。她暗暗下了決心,如果男朋友還是不回頭,連個信息也不給她,第五天,她就吃安眠藥自殺。
這樣過到第三天,家偉敲響了她的門。發(fā)現(xiàn)南風沒來上班,家偉直接找上門來,一看眼前的情形,當即明白了八九分,立即下樓直奔菜市場,買回雞、蘑菇、青菜。當晚,他煲了一鍋香濃的雞湯,逼著已經(jīng)瘦得脫形的南風喝下。南風不喝也喝不下,喉嚨堵得空氣都擠成游絲,家偉就拉過她控住腦袋強灌,南風吐了幾口,吐得一地狼藉,家偉不灰心,控住她腦袋接著灌。
灌到第四鍋雞湯,南風終于止住了擰開的水龍頭樣自動流淌的淚水。那段日子,家偉下了班就去菜市場,提回肉和菜來南風這兒,家偉的廚藝并不好,僅限于把飯菜做熟,但他有耐心,煮好飯,強逼著南風吃,吃完,架著她下樓走走,或是陪她看會兒電視,家偉會挑些輕松娛樂的節(jié)目,偶爾,南風竟也跟著節(jié)目嗆出一兩粒笑。
那瓶安眠藥,到底沒有打開。南風不知道,其實藥早被家偉偷偷扔了。也是從那以后,兩人漸漸走近,到家偉離開公司,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們并肩走進了婚紗店。
藍藍來找她,她仍在出神,陷在回憶中,除了手,眼珠都不轉(zhuǎn),盯著藍藍木木怔怔地毫無反應。藍藍就尖叫:“媽媽,你為什么捏自己?”南風這才驚醒,渾身猛抖,頭一甩,果然,手臂已被捏出一塊塊青紫,可她卻沒覺得痛,低頭繼續(xù)看著那些青紫,懷疑是在哪里不小心撞傷的,不是剛才捏的。
每次約會,都有很好的天氣,像是老天也喜歡他們這一對。
吳熏注意到南風今天臉有些浮腫,更明顯的是眼睛,南風好看的杏眼腫成了鼓突的牛眼。臨出門,南風才勉強化了個淡妝,根本上不去妝,從昨天晚上起,她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暗暗做了那個決定后,她哭了好幾回,心也一抽一抽地疼。
“失眠好點沒?”吳熏問。
“沒關系的?!蹦巷L答非所問。
他們吃完飯,又喝了會兒茶。吳熏看看表,南風知道他的意思,他們該去別的地方了。
“吳熏,我們暫時不見面了吧,也不要再聯(lián)系了?!?/p>
“怎么?”
“就這樣吧?!蹦巷L干脆地收尾,垂下眼皮。眼淚又要掉下來,她趕緊裝作眼癢摳摳,將兩大粒眼淚摳進掌心。
“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吳熏明白了。
“或許是分手吧?!?/p>
“什么叫或許?”
“反正暫時不見面也不聯(lián)系?!?/p>
“暫時是多久?”
“不知道。”南風使勁眨眨眼。
吳熏沒再接話,而是掏出煙,點燃,旁若無人地抽,煙霧很快升騰開來,將他整個罩在其內(nèi)。
抽完第二支煙,他說:“你為什么突然這樣決定?”
“不是突然?!蹦巷L說。
“是因為我不同意跟你去外地,不同意離婚?”
“或許吧,不不,也不是?!蹦巷L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南風,你太任性了。”吳熏緩緩吐出口煙霧,煙霧漫上來,使他看上去有些傷感,“你不想跟我繼續(xù)了嗎?”
“我們這樣繼續(xù)下去有意思嗎?目的呢?盡頭呢?目的盡頭就是被他發(fā)現(xiàn)吧!”南風陷入囈語。
“再說,對她和他都是傷害?!蹦巷L補充。
“那我也需要時間考慮你的決定?!眳茄志従復鲁隹跓?,掐滅煙屁股,點燃第三支煙。
“你也想不出好出路吧?”南風語氣突變地嘲笑道,“不結(jié)束,也不逃離,就唯有死路一條,就只能等他來捉奸?!?/p>
南風這句話很重,吳熏皺皺眉,繼續(xù)吸煙。
從餐館出來,他們頂著烈日找賓館。每次約會,他們都會換一家賓館,像做了壞事急于銷毀證據(jù)。這次也一樣,吃飯這塊,也是新地方,兩人都不熟,南風跟在吳熏身后,穿行在七彎八拐的巷陌間,眼睛卻像裝了感應器,專門感應那些客棧賓館的字樣。
城市本身就老舊,這些偏僻處的巷陌就更是老舊,臟水四溢的垃圾堆,掛滿黑黃雨痕的建筑,歪歪斜斜的男人女人……南風今天特意穿了一條灑紅花的白色長裙,裙擺有點過長,經(jīng)過垃圾堆時,不小心掃到了臟水,驚飛一蓬蒼蠅。幾個男人女人就朝她看,有些呆呆的模樣,如看稀罕物。路邊不時有發(fā)傳單的,強行將廣告單塞到他們手里,還熱情地湊上來:大哥大姐,你們要去哪兒,我們對這塊熟,要不要帶路……
陽光烈如銀針,根根扎準人穴位。南風渾身紅得發(fā)燙,尋著個隱蔽的屋檐,閃身鉆入。他們都看出來了,發(fā)傳單的都看出來了,她在干什么?怎么會在這毒太陽下跟在不是丈夫的男人身后兜轉(zhuǎn),還要找個幽暗的房間?這個化著妝穿著花裙子的女人,是個賤人,是個賤人。
也不知這樣躲了多久,恍恍惚惚聽見手機響,吳熏問她在哪兒,隨即把地址報給她。
循著地圖來到一幢陳舊的矮樓,像有嚴重口氣的人,矮樓源源不斷往外吐噴霉?jié)岬某粑叮巷L憋住氣,正要往前沖,卻被前臺服務員叫住,問她做什么。
“找個朋友。”南風支吾。
“請你出示證件?!狈諉T狐疑地打量她。
“沒帶證件,一會兒就下來?!蹦巷L心虛地囁嚅。
“沒有證件可不行?!狈諉T的目光不懷好意。南風又爭論了兩句,服務員還是不讓。一個胖得變形的男人從走廊深處浮出來,上上下下打量起南風,目光老到得像修煉了上千年,瞇瞇眼,側(cè)身問服務員:“是剛才開的415號房吧,讓她進去吧?!?/p>
南風卻轉(zhuǎn)身走出了矮樓,腳步重得如打樁。她才不會進去呢,他們把她當什么了,妓女嗎?做那種生意的?
陽光依然兇猛,有千鈞重量,砸得人暈痛。吳熏再次打來電話,南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另一條手臂上也布滿了掐出的點點青紫,中午吃飯時,它還是光潔玉潤的。
夜里仍是說夢話,睡眠又稀又薄,像拉出的蛋清絲,在這透明稀薄里,南風還是聽見了那些夢話,黏黏乎乎源源不斷冒出來。與吳熏不辭而別后,夢話更多了。這些天,她借口家偉呼嚕聲太大,獨自睡進了客房。
已經(jīng)多少天沒睡個踏實的好覺了?不用照鏡子,手指也能摸出臉部缺少睡眠的浮腫,人是暈乎乎的,許多時候,昏昏欲睡,晃晃悠悠快要栽倒,似乎栽倒了就能睡得死沉,但南風明白,栽倒了她依然睡不著。
白天她拖了三次地,把地板都拖薄了。剁肉泥時,她眼睛盯著砧板,手不停歇,一直剁一直剁,也不知剁了多少刀,醒轉(zhuǎn)來,發(fā)現(xiàn)木砧板被剁爛了,削去半寸厚,木渣與肉泥攪混成團。她擱下刀,習慣性地將肉泥渣捏成丸,捏到最后一個,才發(fā)覺不對,慌慌地將肉丸統(tǒng)統(tǒng)掃進垃圾桶。
最讓她發(fā)瘋的,還是這個家。有回下大雨,她就和吳熏待在家里,本來說好只是看看電視聊聊天,哪知情不自禁,就……怎么忽略了家里的墻壁家具也會有記憶呢?說不定當時他們親熱的畫面無意印在墻上了!南風越想越怕,查看四周,恨不能將這些墻壁家具摧毀搗爛,但她不能說服家偉搬家,也只能跟這些墻壁家具日夜相對。它們長著無數(shù)只眼睛和嘴巴,密密麻麻布滿整墻,南風奇怪從前怎么從沒發(fā)現(xiàn)這些,那些細小如細胞的嘴巴,無時無刻不在嚅動,吐說她和吳熏的秘密,它們會念緊箍咒,讓她頭痛欲裂。閉嘴!閉嘴!南風煩躁地轉(zhuǎn)圈圈,想著如何讓它們閉嘴,它們像她的身體,她不可能將自己的身體毀掉吧。
身體!南風又一驚,身體。
家偉念了多年,想多要一個孩子,南風總是冷漠地拒絕他。身體,或許南風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應該給家偉再生個孩子,他那么喜歡做爸爸,他的精子質(zhì)量差,當年為了懷藍藍,吃了一年的中藥,半年西藥,還跑到農(nóng)村到處尋偏方,差點被個所謂老神醫(yī)的偏方害死!
沒跟家偉商量,她擅自去了計生中心。
計生中心在老地方,南風以為自己今生再不會來這兒,想不到事隔幾年又來了。公交車晃得她似乎有些累,撐到計生中心,身體某些部件散架般。她踅到逃生樓梯,一屁股坐下,倚靠著白灰墻,整理歸位那些散架的部件。要是她取了環(huán),家偉會高興的,生完藍藍上了環(huán),家偉對此意見很大,覺得南風是個背叛者??傄懈淖兊模傄行袆拥?。南風對自己說。水泥樓梯冷硬,硌著她并不肥厚的臀部,快要把它磨化掉。南風仍坐著,打望頭頂那方小窗,一面氣窗,根本不可能讓人爬出逃生,幾束陽光自窗口刺進來,映亮了幽暗的樓梯間,也映亮了南風一部分身體。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拖著腿,一級級上樓。
仍是那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上次來上環(huán),她說,上了環(huán)的女人像怪物;這次來取環(huán),她說,好事啊,來取環(huán)啊,你要重新做回女人了。
上環(huán)取環(huán),南風感覺自己像只物件,被反復折騰翻弄,上環(huán)讓她月經(jīng)淋漓不盡,每月總有幾天痛得生不如死,她還是上了。女人說,取環(huán)會有點痛,你得忍著。南風躺在窄床上,咬緊牙,身體緊繃,呼吸急促,雙拳緊攥,如迎大敵。
女人才扯了一下。痛。比女人說的痛十倍,不,痛百倍。
環(huán)已經(jīng)長進肉里,與身體合二為一,女人試了幾次,南風一次比一次叫得凄厲,像黑夜里孤身尋路受傷的小獸,搞得女人下不去最后的手。
“你到底取不?。 迸松鷼獾?。
“取?!蹦巷L望望天花板,停了兩秒,終于一錘定音砸下。女人的手又伸進來,南風喘口氣,屏息,咬牙切齒,雙拳攥得緊如鐵坨。
女人狠狠心,手上下了死勁。環(huán)與身體分離瞬間,南風覺得是自己與自己在分離,身體的劇痛慢慢過去,她閉上眼,覺得那劇痛仍在身體內(nèi)漫延,無邊無際,水紋般越蕩越開,帶著她進入無盡的虛空。
家偉也開始重新調(diào)理身體,戒了煙酒,注意作息,最關鍵的還是飲食,按照老辦法,定時吃維生素和育之源。晚上回家,南風早早為他煲好一碗牡蠣海參湯。
他看上去長胖了點,藍藍說,媽媽也長胖了。洗澡時,南風盯著鏡中人,覺得不是胖,是松弛,原來那種緊致松弛了,皮膚也不那么光潔了,一松弛,皮肉就像泄了氣,里面的東西都跑了。她有些惋惜地撫摸著它們,輕柔地撫過每個細胞每處角落,它們在她的撫摸下活過來,像張喙等食的雛鳥,紛紛挺起小身子。
另一雙手也曾這樣輕柔仔細撫摸過它們。不,不能想。這一個多月她都沒再和吳熏見面,吳熏打她電話,她掐斷回個短信,說自己忙,要不就說家偉在家不方便。吳熏也識趣,不再回短信,南風卻握著手機,久久地盯著來電的提示燈。
夜里好不容易睡著,夢一個接一個,舞臺上走馬燈般過場的角色。許多次,她都夢見吳熏,醒來后,身邊空空的。這個晚上,她吃過飯出來散步,繞著護城河走了很遠很遠,不知不覺走到距離文化宮不遠的路口。
燈火隱隱,不多的幾點,環(huán)繞著一團有些耀眼的光,是舞臺吧。舞臺上,坐著吳熏。南風本能地往前趕,腳步匆忙,仿佛那光有魔力,吸引她。走著走著,突然又停了下來,她不該去,要斷就斷干凈!夜風清涼,吹拂著她,南風趴在路邊石欄桿上,望向文化宮。拂去周圍的嘈雜,那個聲音就突顯出來了,宛若石板上吹凈塵埃后的字跡,男人半閉著眼,咿呀訴唱。南風越來越清晰地聽見,她閉上眼,還看見了那張臉,禁不住伸出手想要撫摸,卻什么都沒有,唯抓得一把微涼的空氣。南風認真地聽,被夜風自遠處送過來的吟唱飄到她這兒,顯得有些細弱,虛空,孤單,仿佛一股由空氣捻作的線,輕輕一股風便能吹散它,無影無蹤,并不像她在文化宮內(nèi)聽見的那樣,但是聲調(diào)唱腔什么的,是一樣的。南風現(xiàn)在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還是聽覺出了問題,怎么在文化宮聽和在這兒聽就不一樣了呢。
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白天,南風做完家里雜事,開車或者不開車,出門拍照。晚上,照顧輔導藍藍,邊等家偉下班邊做家務。
她的鏡頭依然拍那些以前常拍的東西。公園里鍛煉游玩的人們、上下班的男人女人、名跡里美麗的景色。她拍那些公交站等車的人,男人斜挎電腦包,女人提著精致的皮包,趁著公交車未到,女人手忙腳亂地掏出小鏡子補妝,男人埋頭對付手中的早餐。公交車噴吐濃黑的臭屁滾滾而來,男人女人小跑上去,車子瞬間被人流塞滿,男人手中的早餐袋擠壞了,醬汁噴女人一身,男人女人仍在專心擠車,擠不上車的看看時間急得罵娘。
她拍社區(qū)里那些女人,帶孩子溜彎的。她們中有的跟南風挺熟,知道她愛好攝影,就任她拍。女人們在熟人面前放松自然,如卸了甲的戰(zhàn)士。她們坐在花園長椅上,邊招呼玩耍的孩子,邊跟身邊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菜價聊培訓班,也有不聊天的,獨自或站或坐,粗壯的手臂環(huán)抱更粗裝的腰身,兩眼無神地盯著亂叫亂跑的孩子,臉頰松弛地垮下來,垮出一臉疲態(tài)。檢查相片時,南風發(fā)現(xiàn)沒拍好,但天已經(jīng)黑了,她卻不著急,知道明天可以再來拍,后天可以再來,大后天也可以,她們會一直在這兒,鐵鑄般地,直到孩子長大跑得不見影子。
現(xiàn)在的重心在她肚子,為了懷上孩子,和家偉本來就少的性事,更是精簡到了一月一兩次,家偉說,這叫養(yǎng)精蓄銳。不但講究養(yǎng)精蓄銳,家偉還請了風水先生,重新擺置了家中特別是臥室里的某些物件,據(jù)說這樣不單能生出孩子,還能生出個優(yōu)秀孩子,將來有大出息也難說。看著家偉忙碌積極,南風不語,也挺配合,算著排卵期,到了那天,她早早地催藍藍睡下,把自己洗刷干凈,躺在床上等家偉。床很大,大得像個平臺,南風脫了衣服躺在正中,四肢攤平目光木訥,家偉開玩笑,南風,換個姿勢吧,你這樣像祭品似的,搞得我都不敢下嘴。
周末他們又去了那處農(nóng)家樂。農(nóng)家樂的生意更好了,僅有的幾間客房早早被人訂完;沒訂到房的,只能擠在院壩吃個飯。人們說說笑笑,等著可口的飯菜,戶外半祼的灶房內(nèi)長長一排巨型鍋灶,每只鍋灶都冒升半丈高的白煙,蒸煮炒炸,揮鏟人忙得汗都不及擦。生意好,老板養(yǎng)的雞鴨更多了,滿山晃著它們的肥身子,咯咯咯、嘎嘎嘎,老板人大氣,揮揮手,讓客人自己去山上挑雞捉鴨。每次來,南風都發(fā)現(xiàn)上次那些雞鴨不見了,棚欄內(nèi),多了些新面孔,當然,它們還小,要過一段時間才能長大長肥。它們看上去那么高興,雞調(diào)皮地彈跳上樹,晃悠悠地蕩秋千,伸長脖子炫它們的好嗓子;鴨子永遠在吃,屁股高撅,長長的扁嘴吧嗒吧嗒戳著地上的米粒菜葉,甚至泥塊。明亮的陽光照著那些泥塊,它們看上去也在發(fā)光。
這天下午南風照舊送藍藍去課外班,那地方挺遠,需要開車接送。
剛跨出門,手機就響了,是吳熏。南風掐掉電話,催藍藍動作快點。車子還在啟動,手機又響了,南風再次掐斷,緊接,短信就噼噼啪啪來了,“為什么不接電話,急事?!薄拔颐魈烊ネ獾貙W習三個月,有緊事?!薄拔抑滥憬裉煜挛缫秃⒆尤ド险n,不會不方便?!薄敖与娫捊与娫挘 薄?/p>
從等第一個紅綠燈起,電話就不停地響,一會短信,一會來電,輪翻轟炸,藍藍都忍不住提醒她:“媽媽,你有電話?!钡谒膫€紅綠燈口,南風終于按下接通鍵,那頭不等她開口:“南風,你搞什么,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南風幾乎沒說話,聽著吳熏在那頭滔滔不絕,他恨不能嘴巴變作大筐,成筐成筐地傾倒身體內(nèi)的話語,最重要、也是他一再強調(diào)的,是今天下午他必須見到南風,他已經(jīng)找了個借口溜出家,兩人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了,他告訴南風,要去北京學習三個月,再走三個月,就會有半年見不上面,這半年,會讓他瘋掉。
紅綠燈真多,幾百米一個,南風心煩意躁,紅燈、綠燈,綠燈、紅燈,她看著那些燈不停變幻,心里一跳一跳跟著它們變換,又過了兩個紅綠燈口,她猛地睜開眼,飽滿的綠色填滿了她的雙眼,一張圓形通行證。南風呼出口長氣,扭頭對后座的藍藍說:“藍藍,今天你自己上樓去吧,媽媽有個朋友出了點事,媽媽趕著去見見,一會兒上完課再來接你?!?
藍藍開心地點點頭,媽媽,你去吧。不等她再叮囑,他已經(jīng)滑下車拐進小路。
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呢?南風重新發(fā)動車后又有點后悔了,她從來不是藕斷絲連的人,做事向來干脆利落。但車已經(jīng)踏上另一條不可逆的路。最后一面,就最后一面吧。南風心里念叨。
吳熏在一幢公寓樓內(nèi)等她。公寓樓挺舊,住滿了單身客,南風站在吳熏交代的門號前,深呼吸兩口,盯著門上貓眼挖出的光洞,出了幾分鐘神,敲響了門。門像是被她敲開的,門后的吳熏迫不及待閃出抱住她:“為什么不見我,上次突然跑了就再不搭理我,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是套小戶型,一房一廳的格局,客廳里略顯凌亂地擺著床、書、字帖,吳熏解釋,朋友的工作室,知道你不想去賓館,就借他這個地方用用。
“明天去北京?”南風盯著他。吳熏剪了發(fā),頭發(fā)短了點,更精神帥氣。她的眼睛貪婪地移不開,將他的眼睛鼻子嘴逐一和夢里的對應。
“昨天才臨時通知我,原來定了別人去,哪知那人運氣不好,前兩天出了車禍?!眳茄?,有點幸災樂禍。
南風沒點評,她知道去北京學習是吳熏盼望許久的事,為此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次真是上天寵幸。
“南風,我會想你的,等我回來,你就可以在市志,甚至市博物館里見到我了?!眳茄中?,眼里有光,像是已經(jīng)看見自己的相片印進厚重的市志,貼到博物館的玻璃櫥窗后面。
“你不用想我?!蹦巷L馬上回道。
“你非要這么說話嗎?”吳熏不滿地說,“南風,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你怪我不能跟你走,我是想走走不了?!?/p>
“我以前開玩笑的,不要你跟我走了,我不稀罕?!蹦巷L犟嘴,眼睛里有熱熱的東西在滾涌,吳熏的臉模糊了。
不及眨眼,吳熏撲過來,將她裹抱進懷,伸出舌頭卷掉她眼里的淚水。南風推推他,吳熏將她裹得更緊,再推,吳熏拽著她倒在了床上。
暴風雨說來就來。
兩具胴體,像乍醒的獸,吼叫著扭動著,皮膚繃得锃亮,血液奔流,紫紅的血管如大地的根脈,根根暴突得仿佛要噴射開,骨頭如地震拱起的脊,扯血帶肉地頂聳,又如春天萌發(fā)的新芽,快要把皮膚拱破。南風閉上眼,拋開所有雜念,任由自己在這場開天辟地般的暴風雨里淪陷,淪陷,她覺得自己事后無疑會長成另一番模樣,樹木蒼天、草木纏茂、山體奇崛、河川奔騰。
藍藍卻不在課外班。
南風以為他在廁所,藍藍有個下課即跑廁所的毛病,等了一會兒,不見人,托上廁所的同學進去找,也不見人。老師說,藍藍沒來上課啊,我還想問問今天是不是有事請假了呢。
沒來上課?!晴天霹靂!頭頂呼啦被烏云遮蓋,南風三步兩步飛下樓,樓下樓外找了兩遍,沒人!藍藍會去哪兒了?南風不知道,藍藍向來聽話乖巧,以前都是她送他上樓,然后,在課室外等著他下課,再一起回家,唯一的一次,竟然?!
給幾個玩得好的同學家打電話,都沒說來。那團烏云馬上增厚增大,變作巨石壓向南風。
她又在樓里找了兩圈,老師陪著她找人,樓不大,她們每個旮旯都找了,沒有藍藍。老師說,會不會自己回家了。南風趕緊往家里打電話,座機響了,卻是家偉接的,他剛見完客戶回來。“什么事?”家偉問她。南風急得什么也顧不上,問藍藍在不在家?!八皇歉闳ド险n了嗎?”家偉反問?!八{藍沒上課!”南風更急了。家偉一聽就提高了嗓門:“沒上課,怎么會沒上課?不是你陪著他嗎?他怎么會沒上課?”
不該這么快讓家偉知道這事的。南風馬上醒悟過來事情的嚴重,又急又怕,急中倒也生智:“我有個朋友臨時約我,我把他送到附近就走了,哪知他沒來上課?!?/p>
家偉停了停,不知他在懷疑她的話,還是在想藍藍的事,南風搶著補充:“他應該就在附近玩,我再找找?!?/p>
掛了電話,她開始扯頭發(fā),似乎那些頭發(fā)是心里亂麻,扯光它們,亂麻也沒了。對,嵐嵐,嵐嵐可靠,多年的閨蜜,她會幫她。南風給嵐嵐打電話,告訴她要是家偉問下午是不是見過她,就說是,姑奶奶,千萬要說是。嵐嵐午睡剛起,一頭霧水問她怎么回事,南風故作神秘地說想做件令家偉驚喜的事,暫時不想讓他知道。嵐嵐哦哦兩聲,懶洋洋地說句無聊,老夫老妻還驚喜呢。南風盯著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撒謊能力原來這么高超。
又找了兩遍,樓下、附近每一棵樹背后都瞅了,沒有藍藍。大門口保安說,沒來,過來上課的孩子我都認識,今天沒看見他呢。
剛想坐下歇會兒理理思路,家偉臉色發(fā)白地旋進門,旋刮起南風腦門前一綹碎發(fā),他劈頭就問藍藍找到?jīng)]。
“你不是陪他上課嗎?怎么回事?”家偉責問南風,眉頭皺成兩把小鎖。
“朋友臨時約,我想著坐著等他下課也沒必要,就暫時走開了。”南風垂下眼,不敢看家偉。朋,友,臨,時,約,走,開,了。每個字都有破洞,破洞大得比海碗還大,風和雨都直往里灌。每個字又都是大鼓槌,重重地捶在她繃得緊緊的心上。
“你那朋友還真是會找時候?!奔覀ゴ趟?,南風雙耳突然失聰,那幾把大槌重重擊下,把她腦袋砸蒙了。
“會不會貪玩,去朋友家或者同學家了?”幸虧老師及時救場。
好像得了救命稻草,家偉轉(zhuǎn)身就走,南風立即跟上他。
關系好的伙伴家都去了,不在家的,也打了電話詢問,家長孩子都很驚訝:“沒有,藍藍丟了,要不要報警?”
想到小區(qū)里近來盛傳的一則消息,有個人販子在附近拐騙小孩,南風和家偉更不安了,尤其家偉,屁股剛挨座墊又彈起來,在屋里走幾圈,走完,他抓起手機哇哇哇:“派出所嗎?我家小孩找不到了,你們能幫忙找找嗎?什么時候不見的?四個小時前。”派出所就冷冷地回復:“才這么一會兒報什么警!”“你們什么態(tài)度,有這么為人民服務的嗎?”家偉完全沒了平日溫和的風度,沖著手機吼。對方粗暴掛斷電話的聲音炸出手機,擲到地上,能炸出個小坑。
家偉又走了幾圈,終于走累了,將身體扔進獨體沙發(fā)椅。像自言自語,也像在責怪:“南風你沒事去會朋友干嗎,你到底去哪兒了?”
南風不說話,整個人繃得死緊,再緊一點就要斷裂,她是聽見了的,盡管她人躲在書房。秘密就要揭曉!像走在一條埋滿地雷的路上,每一秒都心驚肉跳,又急,又怕,怕藍藍真的丟了。她想,要是家偉再進一步追問,她就讓他問嵐嵐,但不能保證不穿幫,就算嵐嵐滴水不漏,也不能保證,可不要進一步追問了,可千萬不要。據(jù)她以往對家偉的了解,他不會關心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
果然,家偉沒具體問她跟哪個朋友約了,他更關心藍藍去哪兒了。他不敢想象藍藍真的丟了,想一想都讓他如墜深淵。外面找不著,又怕藍藍突然回家,只能回家干等,他不能自控地不斷重復,為什么南風不陪著藍藍,為什么讓他獨自上課。
自言自語了之后,他像是真的累了,橫躺長沙發(fā)上,閉上眼,表情痛苦不安,眉頭之間皺出深深的“川”字。
手機突然響了,家偉彈起身撲向手機,像捉撲騰的泥鰍,差點拿滑掉下,看看號碼,眼皮一耷,丟下手機,復又躺下。手機再響,家偉沒動,保持剛才的姿勢。南風從書房出來,拿起手機,屏幕上的名字為陳總,她輕聲說:“客戶打來電話,怎么不接?”
家偉突然吼道:“接它干嗎,藍藍都找不到了,有必要接嗎?”
震得南風也差點丟了手機。
兩人黑燈瞎火在屋里直坐到十點多,門鈴忽然響了,家偉撲到門前,扯開門。是藍藍。
家偉和南風第一反應就是抱住他,直抱得他喘不過氣?!鞍职謰寢專銈儛炈牢伊?。”南風松開他,家偉還抱著,借助樓燈,南風看見他的臉閃著亮晶晶的光。
原來藍藍下午沒去上課,下車后,他就偷偷溜到附近的購物中心玩游戲去了。學校旁邊有個購物中心,里面的游戲園藍藍早就想去,但南風不讓他玩,說玩游戲耽誤學習。這次藍藍下了車,瞅見南風的車拐遠,兩腿一撒,兔子樣奔進了游戲園。等他抬起頭準備回家,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全黑了,藍藍不敢回家,知道少不了挨打罵,不如遲點再迎接暴風雨,賴著接著玩。購物中心要打烊,服務員過來清場,問藍藍怎么一個人,又耐心地問清了家住哪,把藍藍送到公交站,看著他上了公交車才離開。
早上起來,枕頭上落了一綹頭發(fā),仔細看,其間還夾雜兩根白頭發(fā)。
中午做飯時,老陳醋被當作醬油,燒了兩個小時的菜酸得人牙齒打戰(zhàn)。南風扒一大口進嘴,咀嚼、吞咽,繼續(xù)扒一大口進嘴。
邊吃飯邊瞪視廳里的正身鏡。女人雙眼無神,臉龐浮腫,缺覺使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大,丑。南風垂下眼簾,想起昨晚的情景,他們無處可去,只好回家等藍藍,家偉自言自語說:“想不到我小時候是孤兒,現(xiàn)在還是孤兒,將來也是孤兒。”南風不敢出聲,天已擦黑,室內(nèi)的麻黑正好遮掩了她的驚恐。但她還是看清了沙發(fā)上的家偉。他癱在那里,左手垂落,右手掌覆住上半張臉,余下半張臉嘴唇緊抿,以致臉都有點扭曲。光線灰蒙,恍惚間,家偉似乎變成了沙人,被人一拳打裂那原本不算太牢固的外殼,流沙汩汩而下,瓦解,整個人都在迅速瓦解。南風眼睜睜看著他瓦解融化,體內(nèi)有把尖叫聲震耳欲聾。她正在摧毀家偉的生活,她是劊子手。茶幾果盤內(nèi)有兩把水果刀,她恨不得拿刀砍自己,如果砍十刀或者二十刀,藍藍能馬上回來的話。
她身上還殘留著吳熏的氣息,吳熏的體息清淡,帶點干草味,南風很迷戀,但現(xiàn)在,她覺得那味道讓她惡心。她像妊娠反應的孕婦,“呃、呃”干嘔兩聲,呸出一泡清口水。
賤人,該死。
南風瞪住鏡中人,惡狠狠地,把剩余的飯菜倒進嘴里,狂嚼幾下,噎得眼淚直流。
幸好家偉昨天沒細問她那兩個小時到底在干嗎,那個謊言的漏洞比篩子的孔洞還多,只要他再多問一句,她就會全盤崩潰,排山倒海。但是,他干嗎不問呢?難道,他胸有成竹?難道,是他忽略,還是他另有打算?
南風突然渾身顫抖,上下牙齒咯咯打架,憑她猜測,在江湖混摸了這些年,家偉是個極聰明又有城府的人,不可能這么輕描淡寫讓這事翻過去。
南風病了兩天,像發(fā)燒又不是發(fā)燒,昏沉輕飄。這一病,把那些原來潛藏于體內(nèi)的病毒都激活了,它們都在,原封不動,等著再次被激活,休養(yǎng)一陣,它們更加兇猛鮮活了,像重新浸入水的為了保全水分裝死的植物,枝葉張牙舞爪地伸展開。她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甫有睡意,淺淺稀稀的一層,那些惡夢就前赴后繼地趕來。先是夢見家偉,家偉問她那天下午到底和誰一起,南風說,嵐嵐,不信你問。家偉就真的打電話給嵐嵐。嵐嵐真不愧為南風多年老閨蜜,默契十足,不但說出了那天在哪兒見面,還說出了她們吃了什么。家偉卻轉(zhuǎn)過話題問,那天南風穿什么了?哪條裙子?南風本能地要搶手機,被家偉擋住,兩人爭奪開來,南風扭身,醒了。
夜深沉。南風睜大眼,屋里很黑,沉悶的黑,讓人窒息膨脹,若是開燈,也不能驅(qū)散它,那么固若金湯。手機上顯示兩點零三分,南風翻了個身,閉上眼,試圖再睡一會兒,睡吧睡吧,她不斷重復這兩個字,把它們當催眠咒語。也不知念到幾百句,睡眠女神終于仁慈地翩躚而來,薄紗般降覆。
廣場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人,比廟會還熱鬧,甚至遠處的閣樓上也趴滿了人,人像螞蟻成堆成團,人們指指點點,有說笑的,有謾罵的,有驚恐的,等著看一場大戲。廣場中間的木驢上,綁著南風,被剝得光赤溜溜,左右兩邊各站一個只穿黑燈籠長褲的彪形大漢,他們手里都拿著柳葉長尖刀,行刑官抽出令牌擲到南風面前:時辰到。兩個彪形大漢將刀浸入清水,還沾著水珠的刀,削濕泥般片片削南風的肉,血混著水汩汩流下,痛,痛,身體一點點被肢解。
南風再次醒來,懷疑剛才不是夢,是幻覺。她下意識地摸摸身上,那些肉都在。
不可能再睡著了,南風知道。但她不想起來,天仍黑著,屋內(nèi)空氣都被黑暗凝滯了,似乎會永遠地黑下去,黑到天荒地老。她突然想起了吳熏,不知他現(xiàn)在睡著沒,做了什么夢,夢見她沒有。
精神恍惚,走路都輕飄飄的,南風懷疑自己只是一片影子,但她仍舊按部就班洗臉,整理亂七八糟的家,又洗晾了一大盆臟衣服,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翻看影集??蛷d掛鐘指向下午兩點,幾小時過去,她仍坐在書桌前,對著一張相片久久發(fā)呆。
家偉打來電話,提醒鈴像把利劍刺得南風猛跳,家偉說:“周末我們?nèi)ナ〕且惶?,今天有個朋友推薦了位名醫(yī),說治男科不育神得很,得趕緊再給藍藍添個伴,以防萬一?!蹦巷L唯唯。家偉沒有馬上掛電話,應在醞釀下句話,南風就句趕句地說:“我在家呢,我在家呢,我在家呢?!奔覀ャ读算?,到底沒想起還要說什么。掛斷電話,南風看著手機,突然人一彈,扔炸彈般扔出它。地板堅硬,手機貼了屏保,還是被炸得粉身碎骨。
全身鏡里的人有點陌生。再次擦凈鏡面水霧,仍是陌生。南風皺皺眉,歪著腦袋,覺得這人又好熟悉,熟悉得像她自己。她的身體真好看,勻稱修長白晳。南風左右側(cè)側(cè)身,后面?zhèn)让嬉埠每?,每一塊骨頭都長得恰到好處,每一塊肉也平順。她忍不住伸出手摸她,被冷硬的鏡面阻攔,觸電般縮回手。
家偉急切地敲門,吵著要上廁所,門都快被敲出幾個洞了,南風已經(jīng)在廁所待了一個多小時了。推開門鎖,家偉跨進門,掏家伙放空。沖馬桶時,他轉(zhuǎn)頭瞟光裸的南風:“你在干什么呢,十二點還不睡?”南風呆呆地:“好的好的?!奔覀ナ掌鹉抗?,匆匆洗完手出了廁所,關上自己臥室門前,他忽然問:“衣柜里怎么多了那么多裙子?南風,你什么時候買了那么多裙子,好像都沒見你穿過?!?/p>
“嘣!”門扣上的聲響很大,震得南風頭一點,像被人猛拽。裙子!家偉終于發(fā)現(xiàn)那些裙子了!或許,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撐到現(xiàn)在才說,找時機給她致命一擊。家偉果然是老江湖。眼前一黑,南風本能地撐住洗臉池。
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有睡覺,南風卻覺得精神亢奮,體內(nèi)每個細胞都醒著,鋒利如白刃。她不敢睡,一睡著,那些惡夢就來了,不是身體被削成片片,就是家偉反復質(zhì)問她,那天到底跟誰在一起,都做了什么?她無處可去,唯有躺在床上,最后實在困倦,如被人重重捶了一棒,渾身一松,白刃的光瞬間黯然,細胞們都閉了眼。
分明又是睜著眼的,歷歷在目,如此清晰。
鏡頭推開擴散,天是白的,地是綠的,水是藍的,衣著打扮有些奇異的男人女人芥子樣撒落天地間,有的在奔跑,有的在交談,有的在織漁網(wǎng)。波浪自沒有邊界的極遠處匯聚、傾涌,一漾一漾拍打海岸。
鏡頭回拉,景像縮小,重新縮回巴掌大的鏡頭內(nèi)。切換,幾片光影閃過。
穿過一片開滿鮮花的大花園,度過石拱橋,折過影壁,跨過二門,來到一座庭院。庭院很大,中間有個青石板的天井,天井四圍石欄上也擺滿了花,圍繞天井,有無數(shù)間房屋,方方正正排列開,每一間門前都掛著吉祥如意繡花圖案布簾,或是鴛鴦戲水五福臨門。門簾前,或站或坐擠滿了人,人太多,天井里也滿滿當當?shù)?。正前方廳堂橫把木椅,木椅上坐了個男人,男人一襲素色長衫,咿咿呀呀地唱——咿咿呀呀地說,說一些家常之事……
南風抬頭望他,像望高高在上的王,認出他是吳熏,卻不敢叫,他會不高興的,像那次那樣,她也不好在這樣的場合叫他。
后來,其余景像都消失,就只看見這座庭院了,不只是夜晚,白天她也看見了臺上的吳熏,他在她耳邊,不停地說,不停地唱,那么鮮明,他還沖南風笑,露出兩排整齊的大白牙,南風也笑,嘿嘿,嘿嘿,一笑就止不住,泄開的洪水般,水越來越急,把南風沖垮在地。
那些聲音縈繞在她腦際,催眠般,慢慢地,南風也禁不住跟著哼出了聲。藍藍說:“媽媽,你唱的是什么?”家偉說:“不要問了,你媽近來怪怪的?!闭f完這話,家偉脫了上衣拐進廁所洗澡。
藍藍趁家偉沒在,貓進書房玩游戲,電腦顯示內(nèi)存不夠游戲無法啟動,藍藍就問:“媽媽,你電腦桌面上的東西我能清理嗎?好多沒用的。”“什么?清理??!”南風眉頭微擰,雙手揉搓腦袋,努力想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沒弄明白藍藍在說什么。藍藍就順手刪了桌面幾個文件,包括南風的攝影文件夾。屏幕再次彈出確認鍵,藍藍按按鼠標左鍵,毫不猶豫擊亮它。
家偉的手機響了,響得很固執(zhí)。南風本來不想搭理,它還在響。她就干巴巴地喊洗澡的家偉:“有電話?!绷芩暣?,家偉沒聽清,南風又說了句:“接不接電話?”
“不用,不用接,我馬上出來?!?/p>
南風就繼續(xù)想下面該做什么,頭發(fā)被揉成了亂雞窩,手機又響了,響得更固執(zhí)。吵得南風沒法集中注意力,手機上顯示張經(jīng)理,南風撇撇嘴,按下接聽鍵,那頭卻是女聲,嬌滴滴的:“喂……”
掛了電話,南風沖廁所的家偉喊:“有個女的來電話了,我給她說你在洗澡?!?/p>
女的?!怎么會有女的找家偉,會不會是他媽媽?轉(zhuǎn)頭,南風發(fā)現(xiàn)不對,家偉剛出生就沒有媽媽了,那剛才那人是誰?南風使勁想使勁想,拼命揉搓已經(jīng)亂成麻團的頭發(fā),不安地左右扭頭,懷疑家偉的媽媽正躲在某個地方,偷偷監(jiān)視他們呢。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