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瑤的繼父出事那天,我跟她正在礦區(qū)的鐵道上“走杠杠”。
走杠杠是我們這些礦區(qū)孩子發(fā)明的一種游戲,具有競技的性質(zhì),就是兩個人分別沿著兩條鐵軌,比賽誰走得快。當然這種比賽僅限于兩個男生之間,如果是男女生之間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競技的成分沒有了,還多了幾分曖昧。因為走的過程里要張開雙臂,兩人的手就有可能碰到,心里想碰到,但碰到了又會如觸電般地馬上縮回來,完全一副想要碰到卻又害怕碰到的矛盾模樣,這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我們走了好長一段,直到拉煤貨車來臨的警報響起,才下了鐵軌。我計算了一下,這期間我們的手差點碰到十一次,實質(zhì)碰到只有三次。而每次都是童瑤先縮回手,這讓我心里有些不爽。
我們爬上一座煤山,恰好拉煤的火車呼嘯著經(jīng)過,我們看了會兒火車,當然主要是看那些仿佛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礦工家屬,揮舞著豬八戒用的釘耙手忙腳亂地從火車上往下扒煤。這些人全都灰頭土臉看不清模樣,不過我知道里面一定有我媽,一定沒有童瑤她媽童淑賢。這一點讓我很自卑。
還好,童瑤看了一會兒,說:走吧。
我們又一前一后地朝煤山后面走去,那里避風(fēng),關(guān)鍵是人跡罕至,我們礦區(qū)子弟小學(xué)的很多男女生約會都去那里,我跟童瑤還真沒去過,所以確定下來她前進的方向之后,心里緊張得不得了。
那里鋪著干凈的編織袋或者木板之類的東西,是那些來此約會的前輩們準備的。童瑤先坐上一塊木板,然后指了指對面的編織袋說:坐吧。
我坐下來后,童瑤說:讓我看看吧。
看啥?我疑惑地問。
你的東西。童瑤指了指我褲襠。
我立刻明白了童瑤指的是什么,她想看我的小弟弟。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想看,在我看來,她想要的東西我只要有的就一定會給她。
我說:你等著。我三下五除二就將褲子推到了腳腕處,然后撅著小弟弟給她看。
一開始她沒什么表情,可看了半天她卻捂著嘴笑起來,邊笑邊說:怎么這么小?。?/p>
一聽這話我不樂意了,因為之前我跟木瓜比過,我的比他的大,尿得還比他高。不行,我得跟她講講道理,實在不行就把木瓜拉過來當面跟他比,可我還未開口,就聽到外面突然傳來木瓜扯著嗓子的喊聲:童瑤,你家出事了!
木瓜是我的死黨,他因臉盤長得像市場上出售的木瓜而得名。
我一聽趕忙提上褲子,問童瑤:莫非你繼父死了?
童謠卻完全不慌亂,而且還沉浸在剛才的事情之中,她一邊站起身拍打著屁股上的煤灰,一邊說:可能你這個年齡的就這么大吧。
我以為童瑤沒聽到木瓜的喊聲,提醒了她一聲說:你家里出事了。
童瑤停頓了一下,然后撒丫子跑下煤堆,朝家的方向跑去。
我也跟著跑過去。童瑤跑得飛快,像風(fēng)一樣掠過木瓜撐成向日葵似的臉,我跑過去按住木瓜不?;问幍哪?,問他:出啥事了?
木瓜眼帶恐懼地說:這次是大事,童瑤她繼父死了!
我打了個冷顫,大腦有些發(fā)蒙。木瓜卻嘿嘿一笑說:這可是好事啊……
好你個頭!我丟下木瓜也撒丫子朝童瑤追去。
等我跑到童瑤家巷口的時候,巷子里已經(jīng)塞滿了人。這些人當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女人們剛從火車道上扒煤回來,臉還沒顧上洗,都像小鬼似的朝向童瑤家門口的方向。我只能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后腦勺。
巷口有一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不過里面都沒人。警察也來了,想到這里我的心緊了一下。
這時候人群突然裂開了一條縫,接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抬著一副擔架走出來,擔架上用白布蓋著一個人體,想必就是童瑤繼父韓立根的尸體。尸體的一雙大腳露在外面,腳底板上結(jié)著厚繭——礦區(qū)男人的腳底板都是這樣的,腳背上還有一條像人嘴一樣的大疤。這個大疤我見過,是韓立根的專屬。
人群開始跟著抬尸體的擔架流動,我趁機擠過人群,朝童瑤家門跑去。
童淑賢抱著童瑤坐在門前的石門檻上,兩人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童淑賢目光呆滯地盯著門檻下面的地,臉上掛著淚痕,頭發(fā)散亂地在臉上飄動,但這絲毫不能減弱童淑賢的美,反而讓她展現(xiàn)出另外一種奇異的美。這是一種怎樣的美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這種美是任何一個礦區(qū)女人都達不到的。跟童淑賢不同,童瑤沒有流淚,只是被童淑賢抱著,偶爾用手背擦擦她臉上新滑下來的淚水,眼睛不時地朝胡同口瞅瞅,直到看到我,她的眼睛才不動了。
我后爸被電死了。童瑤聲音很輕地說。
我說:我知道了。我還想說“他終于死了,死得好”之類的話,但有童淑賢在場,我就把這話截在了喉嚨處,又咽回肚子里。
我想自己該對童淑賢說點什么,像個大人——或者說男人——那樣。我想了想,說:阿姨,你別怕,還有我呢。
童淑賢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動了動,說:是小可啊,快回家去吧。
不論童淑賢這話是出于對我的關(guān)心還是別有含義,但是我聽了之后卻是很受傷。我想起了之前在煤山上童瑤說我小弟弟小的事,我想童淑賢一定也覺得我小,因為她們是親娘倆,一個鼻孔里出氣。我不甘心,我要像個男人一樣保護她們娘倆,因為我媽以及礦區(qū)的女人們都經(jīng)常說“童淑賢離不了男人”。我想我一時半會變不成男人,那我就讓我的神態(tài)和口氣像個男人。
于是我站直了身子,昂頭挺胸,大聲說:你們別怕,以后我楊大可就會像個男人那樣保護你們……
結(jié)果我話正說到這里,身后就傳來一聲尖叫,接著脖子便被一只手抓住了。
“你個小兔崽子,天天跟害人精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也想死???”
是我媽。她用她全是煤灰的手掌抓著我的脖子,她的手因為常年扒煤力氣特別大,我不僅掙脫不掉,還被她拖得腳不點地。
到了胡同口,恰好木瓜趕到,他一看這陣勢嚇得大叫:阿姨快松手,可哥快被憋死了。
我媽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松開手,不過嘴里繼續(xù)大罵:憋死你活該。
我可能真快憋死了,好半天才咳嗽出來。不過我一直沒在意這事,我一直想的是我的脖子臉上摸滿了煤灰,下午出門的時候我可是洗了臉和脖子,這都讓童瑤她娘倆看到了,我算是完了。
一看到木瓜我立刻來勁了,一把拉住他問:你說,咱倆誰的小弟弟大?
當然是你的。木瓜脫口而出。
叫你個小兔崽子不學(xué)好。我媽一腳把我踹在地上。
童瑤的繼父韓立根一死,關(guān)于他死因的傳言便像秋后的蝗蟲一樣瘋長出來,傳言直指一個人,就是童瑤的母親童淑賢,說韓立根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童淑賢的蓄意謀殺。隨著一天天過去,傳言愈傳愈烈,大有黑云壓城大難降臨之勢。礦區(qū)派出所的民警劉文廣夾著公文包出現(xiàn)在礦區(qū)職工家屬區(qū)就是很好的證明。
其實礦區(qū)派出所已經(jīng)對韓立根死亡一案做完了調(diào)查,準備結(jié)案了。經(jīng)過尸檢以及現(xiàn)場調(diào)查,確定韓立根的死因是洗澡的時候觸電身亡,造成他觸電的原因是洗澡間電路老化,也就是說韓立根死于意外。無奈這謠言越傳越兇,而其中夾雜的群眾的憤怒也越來越強烈,派出所只好重新展開調(diào)查走訪。
我年紀尚小,對其中深層次的原因理解不了,但有一點我自認為還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眾人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妒忌”倆字。女人妒忌童淑賢的美貌和男人緣,所以要置她于死地;而男人的妒忌感則是由于覬覦童淑賢的美貌而得不到,得不到就要驅(qū)逐或者干脆毀滅,不要讓她天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眼不見心不煩,所以原本矛盾重重的礦區(qū)男人們與女人們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把童淑賢這個專門害男人的害人精投進大牢。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童瑤母女的對立面,比如我跟木瓜。我曾問過木瓜:都說韓立根是童瑤她媽殺的,你信嗎?木瓜搔著腦門答非所問:我媽和我爸都說是。我說:別扯你爸和你媽,我就問你信不信。木瓜遲疑著說:信吧。
我踢了他一腳說:痛快點,你就說信還是不信,你要是不信,以后就別說我楊大可認識你。
木瓜立刻立定站好,斬釘截鐵地吼道:信。
放學(xué)的時候我悄悄把童瑤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你別傷心,我和木瓜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童瑤看了看我跟木瓜,捂著嘴笑了一下,說:就你倆,都這么?。?/p>
木瓜在我身后笑了一聲,我回頭給了他一巴掌,然后扭過頭對童瑤說,這才是個開頭,我相信我們的力量會越來越強大的。
這時候有女生喊童瑤的名字——那時候我們男女生就像礦區(qū)上有著嚴格界限的男人女人一樣,上學(xué)放學(xué)這種公開的場合是分開走的。童瑤在走之前撇下兩個字:好吧。
童瑤走后,木瓜虔誠地說:可哥,她不是說你小弟弟小吧?要不我替你向她證明一下?
我搖搖頭說:不用了,這都是小事,我們有大事要做。
那時候,我不知道我媽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蟲,對我的風(fēng)吹草動都了如指掌。那天我一進門,她就擰住我的耳朵質(zhì)問我:又跟那個小害人精上一塊去了對吧?
她說的小害人精自然就是童瑤。
我梗著脖子說:那又怎么樣?
我其實是很害怕我媽的,因為常年扒煤都特別有力道。但唯有牽涉到與童瑤有關(guān)的問題的時候我不怕,我通常都會一咬牙,心想大不了做劉胡蘭或者邱少云。
這次我媽沒打算讓我做劉胡蘭或邱少云,而是半是溫和半是威脅地說:你可別去他們家瞎摻和了,你沒發(fā)現(xiàn)嗎,這次是人命官司,警察都來了。
我不服氣說:童瑤她媽根本沒殺人,那警察都是你們這些人招來的。
我媽急眼了,罵道:小兔崽子你這是什么話?
我覺得我媽有些心虛,就更加理直氣壯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這些礦區(qū)女人都喜歡那個礦區(qū)警察了,你們故意說童瑤她媽是殺人犯,好讓那個警察天天過來,你們好看他,跟他說話……
你再說我撕爛你的嘴。我媽伸出手要撕我的嘴,她的臉上已經(jīng)寫滿了驚慌,這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我打開她的手,越說越帶勁:哼,你們那些女人背地里說的話我都聽到過,你說那個劉文廣是當兵的出身,有男人味,不像我爸整天文縐縐的雞都殺不死……
我媽一腳將我踹翻在地上。我打了個滾,剛想爬起來,就看到我爸從屋里出來。我一看壞了,這話都被我爸聽到了,這次算是闖大禍了。但轉(zhuǎn)念一想,聽到就聽到吧,也該借此機會治治我媽了,反正我又沒說瞎話。
我爸拉我起來,我媽臉紅脖子粗地還要打我,被我爸一下?lián)踝?。我爸悶聲說:就知道打孩子,有本事管好自己的嘴。
其實我說的話沒一句是瞎話。我媽她們那些礦區(qū)女人扯閑談的時候,提到最多的除了童淑賢,就是劉文廣。這些女人毫不掩飾對那個身材魁梧、面色白凈的礦區(qū)警察劉文廣的喜愛之意,我媽尤其明顯。不過她們對劉文廣的認識卻完全不同。那些礦區(qū)女人都覺得自己的男人是只會挖煤的黑臉漢,而劉文廣一看就是個有涵養(yǎng)的文化人,我媽卻覺得劉文光是個智勇雙全的硬漢。我爸在礦區(qū)辦公室做宣傳工作,是個文化人,在我媽眼里,百無一用是書生,所以她就是覺得劉文廣比我爸好,更有男人味。
這樣一來我就更加痛恨礦區(qū)警察劉文廣了。他不僅要想方設(shè)法地把童瑤的媽媽投進大牢,還害我挨我媽踹,如今我爸媽可能還會因為他而鬧離婚,那我們家就要支離破碎,我從此就要流落街頭了。想到這里,殺了劉文廣的心我?guī)缀醵加辛耍谑且粋€計劃在我心里悄悄地生根發(fā)芽——其實這個計劃的種子早就種下了。
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和木瓜終于等到了礦區(qū)警察劉文廣。因為他不是每天都去童瑤家,具體多久去一次我們也說不清楚,他根本沒有規(guī)律。
我讓木瓜躲在胡同里,他的書包里藏著一根鋼管,負責(zé)萬一我跟劉文廣打起來的時候第一時間沖出來用鋼管助陣。
他問我:暗號是啥?
我望著天想了想,我們剛學(xué)了一句詞“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就說到時候我喊“斷腸人在天涯”你就沖過去。
木瓜大義凜然地點點頭說記住了。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jīng)冷靜下來之后,走上前截住了劉文廣的路。
劉文廣正低著頭想事,一下撞在我身上。不過他還算有素質(zhì),一邊給我道歉一邊問我沒被撞疼吧。
我哼了哼鼻子說:我不怕疼。
他笑了笑說不錯啊,很勇敢的小伙子。
他叫我“小伙子”?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我,這個稱呼我倒很受用,不過我絕對不能被他的糖衣炮彈打倒。
他拍了拍我的頭說天不早了,快回家吧。說完他就要走,我大喊一聲:站住。
他愣了一下,滿臉的笑容變成了疑惑。他問我有事嗎?
我學(xué)著我們語文老師的口氣說:我要跟你談?wù)劇?/p>
劉文廣顯然被我搞糊涂了,皺著眉頭問談啥?
我說:童淑賢沒有殺人,你不能聽那些人的話,把她投進大牢。
那些人,什么人?
就是礦區(qū)那些人,他們都嫉妒童淑賢長得美,所以想害死她。
聽完我的話,劉文廣竟然“噗嗤”一笑,然后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問我:知道這是啥嗎?
我一想壞了,他是想拿那個牌牌嚇唬我吧,那我就不回答,看你能拿我怎么著。見我不說話,劉文廣說了:我是警察,警察辦案子看的是證據(jù),不是聽別人怎么說,如果是壞人,警察就一定會把他投進大牢,如果不是壞人,警察也絕對不會冤枉他。
我反問他那童淑賢是好人還是壞人?
劉文廣抿著嘴想了想,說這個還不好說。
我又哼了一下,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就是聽了那些人的話。那我就告訴你實情吧,那個韓立根不是個好東西,他是硬逼著童淑賢嫁給他的,他還經(jīng)常打罵她,包括童瑤,就是童淑賢的女兒,他早就該死了,就是童淑賢害死他也是應(yīng)該的,也不能把她投進大牢。
劉文廣目瞪口呆,他的表情讓我突然意識到壞了說錯話了,于是我趕忙補充說:當然童淑賢也不會殺他的,她是好人。
我說完了,劉文廣沒有接著說,而是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表情并不好看,我想應(yīng)該是我的話起了作用,我得趁熱打鐵,威脅一下他,就問他你知道我長大了想干什么嗎?
想干什么?
我要當警察局長。
為什么?
把你們這些壞警察都抓起來,投進大牢。
不過讓我失望的是,我的威脅并沒讓劉文廣產(chǎn)生很大的反應(yīng),他好像還沉浸在思索之中。他又拍了拍我的頭說你放心吧,你的話我都記住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說完他胳膊一夾公文包,走了。
我知道事情還沒有解決,連個清楚一點的說法都沒有,可奇怪的是,聽完他最后那幾句話,我竟然啥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候木瓜手持鋼管跑過來,問他怎么走了?你還沒喊“斷腸人在天涯”呢。
我說算了吧,我看他的胳膊了,比我的腿都粗,我們十個也打不過他。
木瓜點點頭說也是。
我拍了下他的頭說:看你那 樣。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腦門,說我們該怎么跟童瑤說啊?
我們之前商量好了,讓劉文廣答應(yīng)不把童瑤她媽童淑賢投入大牢后,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童瑤,然后以這個為借口把她約出來。要知道自從韓立根死后,我還沒跟童瑤約過會呢,更別說走杠杠了??涩F(xiàn)在,連約會的理由都沒有了,這可真是個大問題。
木瓜善解人意地說:要不這樣吧,就約她說讓她看看咱倆的小弟弟到底誰的大,她肯定答應(yīng),我覺得她喜歡看你的小弟弟。
我抬著頭看了看天,說也行。
到了童瑤家門口,我就犯憷了。畢竟人家繼父的后事還沒辦,就約人家出來看小弟弟,總不太合適吧?
木瓜看出了我的難處,拍拍胸脯說:你就在這里等著,這事交給我來辦好了。
我就遠遠地看著。木瓜敲開了童瑤家的門,童瑤出來開門,我聽到木瓜用平常說話時候的分貝說:我們想約你出去,證明可哥的小弟弟比我的大。
看來這木瓜不僅長得像木瓜,腦子也是木瓜做的,不過好的是,童瑤望了望我,點點頭說:好吧。
我們一前一后地出了家屬區(qū),到了煤山上。一路上木瓜走得吊兒郎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還沒爬到山頂他就不想爬了,可能他覺得就算是爬到山頂看完小弟弟他也不能當電燈泡,得接著下山,干脆就別上去了。他就轉(zhuǎn)過頭對童瑤說:就在這里看看吧,反正你主要是看可哥的。說著就要褪褲子。
童瑤攔住他說:別脫了,我不看。
木瓜沒反應(yīng)過來,問:光看可哥的?
童瑤搖著頭說:我都不看,看什么看,反正都是那么大小。
童瑤這話把我和木瓜都打擊到了,我倆紅著臉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童瑤說:我跟你們出來,是有話要對你們說。
我松了口氣,說有話你就說吧,尤其是心里不痛快的話,盡管傾訴——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說“傾訴”這類充滿浪漫色彩的詞語。
這個詞語也引起了木瓜的注意,他點著頭重復(fù)道:對對,傾訴傾訴。
童瑤嘆了口氣說我們要走了。
我心里一驚,問道:你繼父的案子不是還沒結(jié)嗎?
童瑤點點頭,說如果結(jié)了案,我媽不是殺人兇手的話,我們就搬走,永遠也不回來了。
我想說“可是如果你媽是殺人兇手的話呢”,還好我沒有完全喪志理智知道這話不能說,但在那一刻我反倒希望童瑤她媽是殺人兇手了,那樣的話她媽被投進大牢甚至被槍斃了,我就可以說服我父母收養(yǎng)童瑤,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童瑤突然說了句:我媽肯定不是殺人兇手。
是時候該說說童瑤的母親童淑賢了。
童淑賢的確長得美,美得能夠以一敵百,不僅是礦區(qū)的男人和女人們這樣認為,恐怕她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要不為什么她婚嫁兩次都覺得自己遇人不淑呢?
都說長得美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大的幸運,可這話在童淑賢這里卻調(diào)翻了個,長得美并沒給她帶來任何幸運,相反卻成了她不幸的根源。
童淑賢不是礦區(qū)人,她的娘家在離礦區(qū)不遠的一個窮山溝里。都說“窮山惡水出美女”,從童淑賢來看這話一點也不假。在很早的過去,礦區(qū)條件惡劣,事故頻發(fā),礦工娶媳婦都是問題。不過在八十年代以后,煤炭需求量暴增,礦區(qū)搖身一變成了好地方,工人都是國家正式工,工資高,油水大,成了姑娘眼里的香餑餑,尤其是附近山里的姑娘,都想往礦區(qū)嫁。礦區(qū)工人的地位一提高,娶媳婦就有了門檻,也不是每個姑娘都能順利地嫁給礦工了。不過礦工們的條件簡單,就是長得俊,越俊越好,所以有一段時間,嫁入礦區(qū)的女人一個賽一個美,簡直應(yīng)了那句話“沒有最美,只有更美”。但童淑賢的出現(xiàn)卻讓這話成了一句廢話。
之前同村幾位關(guān)系不錯的姐妹嫁入了礦區(qū),童淑賢就是被她們介紹和攛掇著進入礦區(qū)的。其實在此之前,童淑賢嫁入礦區(qū)的意愿并不強烈,一來她娘家雖然也在山區(qū),但條件并不是很差,她爹在鎮(zhèn)上當教書先生,有家世有學(xué)問,要不在窮山溝溝里誰能取給她這么個有學(xué)問的名字?二來在她眼里,礦區(qū)百般好,也掩蓋不了它固有的缺陷,就是環(huán)境差,到處煤灰飛揚,最重要的是那些礦區(qū)男人大部分時間都鼻灰臉灰的,渾身上下除了一腔子蠻勁就沒有別的了。她的意中人首先得是個文化人,力氣小點沒事,關(guān)鍵要臉白皮膚細愛干凈。
此前,她爹給她介紹鎮(zhèn)中學(xué)里的老師,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那人臉白皮膚細,外表完全符合童淑賢的胃口,而且還愛干凈。童淑賢跟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馬路邊上,站累了想坐下的時候,人家掏出兩張紙要童淑賢墊在屁股底下,這不是愛干凈是啥?但這個人有一點讓童淑賢很頭疼,就是他并不看重自己的外貌,而是“共同語言”。童淑賢不懂什么叫“共同語言”,就讓他說明白點。那人就皺著眉頭問她:你會寫詩嗎?
童淑賢心想這事也瞞不了,就搖搖頭。
那人又問她:你讀詩嗎?
童淑賢勉強點了點頭說:讀點。
那人就問她都讀誰的詩啊,童淑賢想了半天說了個“李白”,沒成想那人搖搖頭說:這不算,李白的詩文盲都會背兩句,我說的是現(xiàn)代詩。然后他脫口朗誦了一段詩,然后又說了幾個詩人的名字,什么真啊,什么容啊,還有個外國人的名字,好像是什么爾,反正童淑賢都不知道。
這下童淑賢犯了愁。說實話,雖然她爸是老師,可童淑賢打小就像腦子里缺讀書這根弦似的,死活不上道,初中沒念完就輟學(xué)回家了。所以跟那中學(xué)老師見完第一面之后童淑賢就知道,這事急求不得,得看緣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過這也并不意味著她完全放棄了,回家后她問了她爸幾個詩人的名字,然后跑到鎮(zhèn)上的書店買回了這幾個人的詩集,準備惡補一下。不過這卻招來了同村小姐妹的好一陣嘲笑。
你還想做詩人?。康昧税?,牛糞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
就是嘛,還是找個礦工實惠,吃好喝好不整那些酸式子。
……
就這樣,童淑賢最終被姐妹們拉到了礦區(qū)。
在礦區(qū)走了一趟,童淑賢還是沒喜歡上這里,反而更想那個中學(xué)教師了,她甚至都想好了,只要那個中學(xué)教師再來找她,提什么條件她都答應(yīng),讓背詩就背詩,讓寫詩就寫詩,不會就學(xué),拼了命學(xué),那些詩人也不是天生就會寫不是?
不過這一趟童淑賢雖然沒看上礦區(qū),卻有人看上了她,沒多久就來她家提親了。
這個人叫黃建軍,也是個礦工,不過他還有個身份,是礦區(qū)某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這就意味著他眼下雖然是個礦工,可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礦區(qū)領(lǐng)導(dǎo),不用下井挖煤了。在礦區(qū)人眼里,黃建軍就是“前途無量”的代名詞。而且這黃建軍還生得一副好皮囊,是很多姑娘暗地里傾慕的對象。不過這黃建軍有個毛病,就是吊兒郎當,目中無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玩過的姑娘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他還有一句常掛在嘴邊的話,“我黃建軍想要的女人就沒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也是礦區(qū)人背地里唾棄的對象。
黃建軍一來,童淑賢便征求她爸的意見。她爸看出了她的真實意圖,告訴她那個中學(xué)教師正在跟學(xué)校一位女老師談戀愛,至于這個黃建軍,自己看著辦吧。
童淑賢有了主意,她答應(yīng)了黃建軍單獨見一面的請求。可童淑賢太單純太不了解這個人了,第一次見面,黃建軍就把童淑賢強奸了,是在一座煤山上。
就這樣,童淑賢成了黃建軍的老婆。第二年童淑賢生下了女兒童瑤,不過那個時候童瑤叫黃瑤。
黃建軍娶回了礦區(qū)最美的女人,這倒也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有了老婆孩子的黃建軍依然狗改不了吃屎,到處拈花惹草,這也在眾人的意料之中。而后來黃建軍死于非命,這多少在眾人的意料之外。
黃建軍死于一場事故,是被一堆突然坍塌的煤砸死的。關(guān)于黃建軍的死因有很多傳言,說他不是死于意外,而是因為得罪的人太多被人蓄意謀殺的,至于這個幕后黑手到底是誰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隨著童淑賢再嫁,這個幕后黑手便塵埃落定般地落在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韓立根頭上。
傳言有板有眼,說韓立根早就覬覦童淑賢的美貌,故意制造了那場礦難,要了黃建軍的性命。這倒也是,韓立根跟黃建軍在一個工作組,他倆有矛盾在工友中間也不是什么秘密,況且黃建軍出意外的時候韓立根就在現(xiàn)場不遠。傳言終歸是傳言,傳言又不能治韓立根的罪,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韓立根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也是礦區(qū)有名的混混之一,他得到童淑賢的方式跟黃建軍差不多,也是霸王硬上弓。如果說最初眾人對童淑賢嫁給黃建軍還多少存有同情心的話,童淑賢再嫁給韓立根就將人們的這種同情心完全耗盡了。在眾人看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出了黃建軍的虎口,又落入韓立根的狼窩,就只能說明你童淑賢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童淑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墮落”成男人眼里的“害人精”、女人眼里的“狐貍精”的。
這才幾年啊,韓立根又死了,而且還死得蹊蹺,這似乎更加驗證了她就是禍害男人的“害人精”,也就不難理解礦區(qū)男人和女人為何拼了命置她于死地的原因了。不過在我看來,眾人確實是冤枉童淑賢了,這倒不完全是因為我跟童瑤的關(guān)系而替她說話,而是因為我經(jīng)常出入童瑤的家,對童淑賢的性格和處境都有近距離的了解,深知她是個有著難言之苦的可憐女人。
童淑賢嫁給韓立根,婚后韓立根對她不好,動不動拳打腳踢,粗口辱罵更是家常便飯,有好幾次甚至當著我們這些小孩的面就將她踹翻在地,原因僅僅是童淑賢為了什么事聲音很輕地爭辯了幾句而已。韓立根對童瑤也不好,這也是為什么童瑤的名字由黃瑤改成韓瑤又改成童瑤的原因。
當然這些話我是不能給包括我媽在內(nèi)的礦工女人說的,給她們說了她們也只會咬著牙淬口唾沫說:活該!
童瑤曾不止一次地咬著牙對我說:早晚有一天我得殺了韓立根!
最初聽這句話的時候,我很擔心地說:如果你殺死了他,你也會死的。
童瑤壓低聲音很神秘地說:可以偽造成他自殺。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偽造”這個詞,感覺怪怪的,不過我卻對她的想法很感興趣,覺得可行,就問她:什么時候干啊?我?guī)湍恪?/p>
童瑤卻搖了搖頭說:現(xiàn)在不行,這事不能急。
我點點頭說:也是,等你想好了告訴我,我給你幫忙,一定會成功的。
我這樣給她說是因為我數(shù)學(xué)經(jīng)??紳M分,老師說我智商高,電影上不就說殺人兇手都智商很高嗎?
童瑤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現(xiàn)在好了,我們還沒動手,韓立根自己死了。有人會問,說韓立根會不會是童瑤殺死的?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立刻否定了這種說法。一來韓立根是意外觸電死亡,童瑤說的如果殺死他的話會偽造成他自殺身亡,意外跟自殺完全是兩碼事;二來童瑤說過,殺韓立根的時候要找我?guī)兔?,她一定不會食言的,她沒找我韓立根就死了,就說明韓立根不是她殺的。
韓立根是意外死亡。
這是礦區(qū)派出所第二次給出的調(diào)查結(jié)論,也是最終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是礦區(qū)警察劉文廣在我半路上截住他之后的第三天宣布的。雖然他說警察判案主要看證據(jù),但我還是覺得這個結(jié)論的形成跟我截他有關(guān)系,是我對他的一次重大勝利。
接下來幾天童瑤家都很忙,她也沒來上課,她在家忙著處理她繼父韓立根的后事。我一直觀察著她家的動靜,等她一忙完我就把她約出來,迫不及待地告訴她我勝利的消息,不過卻換回來一個讓我更加沮喪的消息:她家真要搬走了。
童瑤跟她媽童淑賢搬走的那天,她家門口來了輛很氣派的小轎車,開車的是個帶著墨鏡穿著皮衣頭上打著發(fā)蠟的中年男人。
那些圍觀的女人說這個男人是童淑賢的新“姘頭”,其實是她的新老公,她們非得說是“姘頭”那是因為她們妒忌人家比自己的礦工老公拿得出手,更妒忌童淑賢又找了個新男人。
別看童淑賢這新老公穿得很洋氣,可是一點架子都沒有,幫著搬這搬那,對童瑤和藹可親,甚至還不時地沖圍觀的人群微笑著點頭。
我沒資格去給童瑤幫忙,也不敢,主要是怕我媽在大庭廣眾之下踹我——她踹我可是不分時間地點想踹就踹的,可眼看著車里的東西越來越滿我還是忍不住喊了一聲:童瑤!
童瑤回過頭,在人群中找到我,走過來低聲說:你放心吧,我會給你寫信的。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我媽殺出來,薅起我就往家拖,一邊拖一邊說: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玩意。
童瑤他們出礦區(qū)的場景我沒看到,是木瓜后來告訴我的,他說:那汽車跑得嗖嗖的,比飛機都快,卷起一路的煤灰,那些女人的眼珠子都成紅的了。
木瓜沒見過飛機,我也沒見過,不過聽得出來,那場面非常氣派。
童瑤的信是兩個月后才收到的,這期間的煎熬自不必說了。童瑤在信里說,她們現(xiàn)在的家在市區(qū)一座漂亮的房子里,她在一所全封閉式的貴族學(xué)校上學(xué),她把新城市和新學(xué)校大加描寫了一番,看得我跟木瓜的眼睛都綠了。我知道童瑤不是有意向我炫耀什么,而是她實在太高興了,什么都想告訴我。我也替她高興,也更加想盡快見到她。
不過信的內(nèi)容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礦區(qū),我媽問起我時我才知道——我媽問我的時候兩眼發(fā)著紅光,這讓我很解氣。我想一定是木瓜走漏了童瑤信里的內(nèi)容。我學(xué)著我媽的樣子把木瓜踹翻在地上之后,他委屈地說:童瑤在信里也沒說不讓告訴別人???然后又討好地說:要不咱去找童瑤吧,順便開開眼。
其實我早有此打算,我倆一拍即合,周末便坐上了礦區(qū)開往城區(qū)的公共汽車。
結(jié)果讓我們大失所望。我們先按照童瑤信上的地址一路打聽過去,只找到一個與之相似的地點,但那里并非什么高檔小區(qū),只是一片破舊的住宅區(qū),當然也沒有信上的門牌號。我們又找到了童瑤所說的那所貴族學(xué)校。學(xué)校也因為周末放假了,門衛(wèi)可能看我們可憐吧,給了我們一些幫助。他雖然不確定學(xué)校里是不是有一個叫作童瑤名字的學(xué)生,但告訴我們另一條信息就是學(xué)校從來不中途接收學(xué)生。再結(jié)合童瑤家地址的不確定性,我們最終覺得童瑤應(yīng)該并沒有來貴族學(xué)校上學(xué)。
難道童瑤信里的內(nèi)容都是假的?如果是的話,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論是不是假的,這個結(jié)果都令我萬分沮喪,我覺得我可能已經(jīng)失去童瑤,永遠都找不到她了。想到這里我就哭起來。我蹲在一個墻角里哭了好大一會,木瓜急得團團轉(zhuǎn),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我,之前他從沒有過安慰過我的經(jīng)驗。
看著我不大哭了,木瓜突然說:要不咱去大市場逛逛吧。
我問他:為什么?
他想了想說:據(jù)說那里賣什么的都有,比我們礦區(qū)市場大多了,我們總不能白跑一趟?。?/p>
我看了看天,說:也行。
在大市場閑逛,我毫無心情,心里想的都是童瑤,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木瓜則興致盎然,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正走著,木瓜突然拉住我,指著前面說:那不是童瑤她媽嗎?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人群中有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筐一樣的東西在兜售什么,女人圍巾包頭,身上也穿得破破爛爛,哪會是衣著光鮮長得很美的童淑賢?
可木瓜認定是她,拉著我朝那女人擠過去。由于人太多,我們被擋在了人墻外,木瓜便朝女人叫喊,女人抬了下頭,有點像童淑賢但又有點不像,可惜的是等我們擠過去之后女人卻仿佛突然蒸發(fā)了一般不見了蹤跡。
木瓜搔著腦門問我是不是童淑賢,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說:管她呢,反正又不是童瑤。
我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fā)生了,我果然跟童瑤失去了聯(lián)系。我再得到她的信息,是在七年以后我高三那年。此前我給她寫過很多信,給她家的地址以及那個貴族學(xué)校的地址,但都石沉大海。我跟木瓜甚至還找到了童瑤外婆家所在的那個村子,可惜她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她舅舅家跟她家關(guān)系也不好,早就沒聯(lián)系了,她舅媽甚至把嫌惡感轉(zhuǎn)移到我們身上,幾乎是把我們掃地出門。
童瑤在信里說她們家搬去了南方一個城市,這就是她這幾年沒跟我聯(lián)系的原因,她說之所以給我寫信就是因為我要高考了,她希望我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她說不要擔心聯(lián)系不上她,只要我能考上大學(xué)她就會隨時出現(xiàn)在我身邊。而對于她自己以及她母親童淑賢包括她的新家庭的情況幾乎只字未提。信封上是一個郵政信箱的地址。
這封信讓我興奮不已,這下我心里有底了,她說我不會失去她就一定不會失去,童瑤說到做到的,我堅信這一點。于是我決定按她說的做,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
可結(jié)果再次讓我失望了,我順利等來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卻并沒有等來童瑤或者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大學(xué)四年,童瑤依然杳無音信。很多時候我甚至?xí)趩实叵耄和帟粫辉谶@個世界上了?要不她怎么可能不來找我呢?她可是說到做到從來不失約的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夢到童瑤,無一例外地,夢里的童瑤樣子都很糟糕,甚至還異常凄慘,不是衣衫襤褸就是滿臉是血,處于瀕死的邊緣,每次我都是從夢中驚醒過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工作在市區(qū)。這是童瑤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我想雖然她已經(jīng)去了南方,但這里一定留有她的氣息。每當閑暇時,或被那種莫名的孤獨感突然控制的時候,我都會想到童瑤,然后我就開始四處尋找她的氣息,如魔怔了一般。
我去過她第一封信上所說的地址,那里已經(jīng)拆遷變成了市民廣場;我還去過那座貴族學(xué)校,甚至托人查了學(xué)生檔案,并沒有童瑤的名字。我徒步走過繁華的街道,穿行于風(fēng)景秀美的綠地公園,甚至蹲守在被各色人流充斥著的商場、車站,唯一的感覺便是童謠的氣息變得越來越稀薄,抑或原本就沒有什么氣息。我的心情越來越沮喪,我想那段時間要不是還有其他的事情會時常牽扯我的精力的話,我真要崩潰了。
幸好,木瓜給我?guī)砹梭@喜——他有了童瑤的消息。
電話里的木瓜因為過于興奮而尖叫不止,他興奮地描述著童瑤的新樣子,就好像那是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我想知道關(guān)于童瑤的更多信息,木瓜卻給我賣起了關(guān)子:別問了別問了,你很快就會見到她了,她答應(yīng)馬上就會給你打電話的,她從來不會食言,你說過的。
我緘默了。臨了木瓜突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地問我:我發(fā)現(xiàn)你丫怎么一點不興奮???
我沒回答他,因為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了,我不想讓木瓜聽到我的哭聲,就像多年前從不讓他看到我哭的樣子一樣。
童瑤沒有食言,當天下午她就給我打來了電話,并麻利地敲定了見面的地點。童瑤用的是一種我完全陌生的聲音,這不重要,畢竟我的聲音對她來說也未必熟悉了。
見面地點是在一條繁華的步行街上,這里充斥著各色的酒吧、KTV、賓館以及成人用品店,還有各種造型夸張的年輕人。童瑤像整容過一樣,完全沒有了過去的模樣。她穿著亮光閃閃的金屬衣,化著濃妝,頭發(fā)五顏六色,像是一頭假發(fā),她甚至還叼著一支煙,嘴里很熟練地吐著煙圈。她這身行頭跟步行街的氛圍倒完全吻合。
我覺得跟我見面的根本不是童瑤,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覺得我根本不是來跟我的青梅竹馬敘舊情,而是跟一個約會軟件約來的異性談上床事宜。幸好周圍的人都對我們視而不見——沒錯,我們就站在步行街的一個露天小廣場上。
童瑤說她要趕下午場,時間很緊張,得長話短說,說完她看著我大笑起來??吹轿业谋砬楹芸鋸?,她接著說:沒錯,我就在這里工作,酒吧駐唱。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好吧,那就我說你聽,節(jié)省時間。說著她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只金光閃閃的手表。
童瑤說,其實從離開礦區(qū),她們就編造了一個騙局。她媽童淑賢根本沒有再婚,那個開著車的男人是那個礦區(qū)警察劉文廣幫忙雇來的。進城之后她媽就靠給人家做保姆干清潔工或者兜售點小零碎養(yǎng)活她,她當然也沒去什么貴族學(xué)校,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跟著一幫小混混到處混。她也從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只是很少在大街上走動。
她說:大街上不適合我們這種人出現(xiàn)。
她還說其實一直沒忘了我,說一直關(guān)注著我的動向,希望我好,越來越好。不過我心里那個童瑤已經(jīng)死了,我就別再糾結(jié)了。
正在這時候?qū)γ嬗腥顺幷惺郑h看像個翻版的童瑤。童瑤說:我該走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說:我媽一直念叨你,去看看她吧。
我接過紙片。童瑤轉(zhuǎn)身后突然回過頭來,表情壞笑著說:知道當年我為什么說你小弟弟小嗎?因為我見過大的,韓立根的,你說他該不該死?
紙片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地址,在市郊,我立馬驅(qū)車趕了過去。
其實已經(jīng)過了探視時間,不過一聽我的名字,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好像認識我似地端詳了半天,然后帶我去見童淑賢。
在路上,工作人員告訴我,很久之前童淑賢就記下了我的名字,他們也一直在等我。她還告訴我,童淑賢患的是重度抑郁癥,而且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精神已經(jīng)出問題了。
童淑賢單獨住一間病房,工作人員說這是病情嚴重患者的福利。工作人員在門口喊了一聲童淑賢的名字。童淑賢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正盤腿坐在床上一眼不眨地盯著窗外。
我推開門,叫了聲阿姨。
童淑賢的身體抖了一下,她轉(zhuǎn)過頭,看到我后微微笑了一下。我感覺得出來,她的笑容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她的樣子一點也沒變,還是那么美。
工作人員臨走時低聲說:看你多重要,你一來,她完全不像個病人了。
我覺得當年的很多東西都回來了,忍不住又叫了一聲“阿姨”。童淑賢答應(yīng)了一下,還做了個鬼臉,說其實我沒病,我都是裝的,我是為了等你。
我有些恍惚,不知道她說的是實話還是因為病得很嚴重。
她下了床,走過來拉著我的手,拉著我一起坐到床邊。她的手很柔軟,很熱乎,比我媽的手好多了。其實當年我就一直期盼著她的手能拉拉我,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才變成現(xiàn)實。
多少年了?她問我,我們多少年沒見了?
我想了想說:十三年了。
她點點頭說:我多活了十三年。
我笑了笑,說:您這是說什么話呢……
她打斷我說:因為你,我多活了十三年,我等你來,就是想對你說聲謝謝,說了,我的心愿就了了。
我打了個冷戰(zhàn),說:阿姨,您說什么呢?我完全不明白。
童淑賢微笑著撫摸我的頭,說:沒關(guān)系,這事本來就跟你沒多大關(guān)系,不過阿姨還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忙說:阿姨您別這么客氣,有事您就說吧。
她說:你還記得那個礦區(qū)警察劉文廣吧,幫我給他帶句話,就說“我童淑賢知罪了”。
從療養(yǎng)院出來的我即刻趕到了市公安局。我聽說過劉文廣的下落,早些年他從礦區(qū)派出所調(diào)進了市公安局,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副局長了。
劉文廣一眼就認出了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那樣子就好像我是警察,是來抓他這個潛逃犯的。
劉文廣喘著粗氣抽完手里的煙,然后從辦公桌抽屜里扒拉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條臟兮兮的電線。他說:這東西跟了我十三年了,比我老婆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都長。當年,我就是用另一條把它換下來才給童淑賢結(jié)的案。我這輩子也算是破案無數(shù),唯一就辦了這么一件錯案。好了,啥也不多說了,把我交給警察吧。
我皺了皺眉頭說:我又不是警察局長。
當天夜里,我便接到了精神病院工作人員的電話,說童淑賢自殺了。
責(zé)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