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佳恩

在第八次被路人錯認成是哥哥后，我拒絕再和鍋姐一起出門。這個時候的鍋姐，生怕誤會不夠深，故意應景地一蹦一跳地躥到我的身邊，用平時自己都嫌棄的矯情姿勢挽著我的胳膊撒嬌：“哥，想吃冰激凌?！蔽乙抢溲岳湔Z地說“沒有”，下一秒胳膊就會被言笑晏晏的她擰得紅里泛紫。

鍋姐比我大6歲，按三年一個代溝算的話，我跟鍋姐之間沒有隔著馬里亞納海溝，也至少趕得上東非大裂谷了。但鍋姐不介意年齡差距，經(jīng)常玩學生黨才玩的游戲，還詢問我班上同學和老師的故事，趁機融入95后的生活。

我跟老媽談起這個，老媽說鍋姐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了解我。到底是不是這樣我沒問，我就知道鍋姐賣萌裝嫩樣樣精通，幾乎是在變著法子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下樓買個菜都要涂好幾層粉的鍋姐，自從我來上海小住之后，再一起去哪里她都素面朝天。問她怎么不化妝了，她摸著新做的美甲說，這不是為了跟你保持一致嘛。其實是為了在人高馬大的我面前，顯得娃娃臉的她小巧嬌弱，讓人自動忽略她年近三十的事實。

為了給她找個好歸宿，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可謂是操碎了心，老媽更是見縫扎針，一有機會就介紹對象給她。鍋姐像個沒事人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還讓我當臥底，看到家中來了討論親事的陌生叔叔和阿姨，即刻匯報給她；不滿意相親對象，找時機打電話給我，命令我馬上想辦法救她脫離苦海。

我做到了，鍋姐開心了，老媽生氣了，發(fā)現(xiàn)我暗中支援鍋姐，揪著我的耳朵就是一陣炮轟，說我破壞人家姻緣。我在心里反駁了聲亂點鴛鴦譜，嘴上卻委屈地說是鍋姐命令我這么做的，不配合她就斷了我的財路。

威脅的話，鍋姐從來沒有說過，但她的確是我的活金庫。

高中以來的學費，是鍋姐提供的，我日?；ㄤN也是鍋姐給的。我在學生時代能夠不被費用束縛，心無旁騖地讀書進取，離不開鍋姐的鼎力支持。

老爸一度把鍋姐支援的錢轉(zhuǎn)還給她，鍋姐也不小了，該存點錢為自己打算。鍋姐卻說你們供我上學把我養(yǎng)大，我現(xiàn)在有能力去幫助家里，弟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然要全力以赴。

遺憾的是，我并非她的親弟弟，跟她沒有血緣關系。

據(jù)爸媽后來坦白，我是二老在奶奶不厭其煩的絮叨下從孤兒院帶回家的。他們領我進門時，鍋姐正在屋里寫作業(yè)，聽到我的哇哇哭聲，以為新買了玩具娃娃，沖上來就要抱走，卻發(fā)現(xiàn)這是個活生生的小孩，并且以后還會和她同吃同睡。

年齡變大，認知不斷充實后，鍋姐漸漸明白了我的身世，卻自始至終沒有虧待過我。有好看的好玩的，總會讓我先挑讓我先選，吃的喝的一直記著買雙份，她房間里的東西我任何時候都可以隨便用隨便拿，即使是最喜歡的文具，只要我開口說想要，她都會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送給我，但常常是沒過兩天就被我毀得七零八落。

幼時的我，算得上是個讓大人頭疼的破壞大王了，走到哪里拆哪里，典型的多動癥患者，毛手毛腳的，性格還異常執(zhí)拗，一不順心就摔東西，脾氣簡直差得不可理喻，能夠鎮(zhèn)住我的，也就只有鍋姐。老爸說這叫物以類聚，老媽補充說這叫沆瀣一氣，鍋姐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笑，這叫親情超越一切。

成長至今，鍋姐沒少為我的一意孤行背鍋。我犯了錯，傷了人，闖了禍，受連累的總是她，被罵得最慘的還是她。明明只是長了幾歲的姐姐，她卻過早地擔起了媽媽的責，給我做飯，為我辯白，全心全意呵護我，不求回報地照顧我，甚至隔三岔五為我頂包。

我也問過她，為何會心甘情愿地寵愛我。她說命運把我們捆綁在一起，她沒有辦法選擇，既然我被爸媽相中，就是親人了，相依為命的親人是不會計較付出與回報是否對等的，只會義無反顧地對彼此好。

在外人看來，鍋姐處處讓著我，事事順著我，視我如掌中之寶，待我已經(jīng)夠好了。但在鍋姐心里，始終認為沒有給我最好的，沒有給我十足的安全感。所以當劉姐出現(xiàn)后，鍋姐變得生氣又緊張，看我的眼神除了以前的疼愛憐惜，還多了些不安和眷戀。

劉姐給了我生命，是血統(tǒng)意義上的我的親媽，也是那個把剛滿兩個月的我丟在河邊長椅上的狠心人。她不知從哪里得知我的消息，像當初莫名其妙把我丟掉一樣，十多年后又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當初有多么不得已之類的話。

一個因為經(jīng)濟困難就拋棄孩子的人，我難以說服自己寬宥她。這段錯誤的過往，可能折磨了劉姐很久，讓她悔不當初，但陰差陽錯給了我不可磨滅的美好回憶。養(yǎng)育了我十幾年的家庭，我不能也不會離開，始終如一愛護我的親人，我不會也不忍背叛。

劉姐來了幾次，我趕了幾次，哪怕每次惡言相對，都未能打消她勸我跟她走的過分念頭。鍋姐也請假約劉姐談過幾回，具體聊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看得出是不歡而散的結(jié)局。

從鍋姐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我讀得出她簡單明顯的心思。她擔憂我，怕我走不出情感缺失的陰影，更怕我經(jīng)不起軟磨硬泡，終究會心軟遂了劉姐的愿。

記憶中的鍋姐，是個無堅不摧的女強人，就是挨打也咬緊牙關不吱一聲。可是那天傍晚，我抱著籃球經(jīng)過臥室，看到她滿臉都是淚水，坐在床邊哭得像個丟了玩具的小孩，頂著紅通通的眼拽著老媽無理取鬧，別把胖哥還回去。

外面雷聲隆隆，往事隨之噴涌而出。我想起學校有八卦之徒查出劉姐的來意，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刻意找機會嘲諷我。鍋姐過來接我，惡毒的話沒聽完就踩著高跟鞋沖了過去，訓人澄清兩不誤，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是我弟弟，無論何時，我都不會看著他被人欺負不管不顧。

像青禾靠著雨露的滋潤拔節(jié)熟透，我依仗鍋姐的愛護之光茁壯成長，雖然也遇到過來勢洶洶的風吹霜打，但有鍋姐撐腰，我不曾因此枯萎受傷。

倒是鍋姐，因為過分溺愛我，時不時地被人說三道四，說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弟控。鍋姐聽罷一笑置之，我的弟弟，我愛怎么寵就怎么寵，你看不慣是因為你眼紅。

班上確實有不少同學眼紅我的幸福家庭，經(jīng)常笑我是福澤深厚的胖子，羨慕我有思想開明的父母，有無敵厲害的姐姐。而這么多年來，我唯一能做也自愿去做的，就是好好學習健康成長，用優(yōu)異的成績和完美的表現(xiàn)回報他們的恩情。

2016年，鍋姐去上海工作。我高考結(jié)束填報志愿，也選了上海的兩所知名大學，以為能繼續(xù)和她群魔亂舞，可惜差了幾分與其失之交臂，最后不得不去別的地方。

檔案被蘭州一所大學提走那天，鍋姐打電話回來，語氣比我還難過，說上海兩所學校有眼無珠，我弟弟這么出色居然不錄取，我哄了好久才哄好。開學臨走前，她堅持送我去學校，我知道鍋姐那段時間生意多人忙，忙說自己已經(jīng)長大又是男孩，一個人去沒問題。她一巴掌落在我背上，說：“反正你出遠門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p>

大一假期，學校招募志愿者去新疆支教，我問鍋姐的看法。鍋姐猜到我有去意，雖然擔心我受罪吃苦，但還是尊重我的想法，另外還補充了諸多注意事項，直到我說全都記下了，她才安心掛掉電話。

沒想到代課的那幾個月遇上了地震，6級有余的地震嚇壞了我的家人。

鍋姐從微博上看到地震的消息，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但是基站受損，通訊被迫中斷，處于震災區(qū)的我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鍋姐安撫過爸媽，連夜訂票趕到這邊，并且聯(lián)絡生意上的伙伴幫忙尋人，給災區(qū)捐獻物資為我積德祈福。

我最終被武警官兵從困處安然無恙地帶了出來?？吹剿厝諓鄹蓛舻奈一翌^土臉的，鍋姐沒控制住情緒抱著我失聲痛哭，自責當初不該由著我的性子，讓我來支教。

話雖這么說，但我知道，她是以此為榮的，為我放棄安逸生活支援西部感到驕傲，不然她跟人說起我時，也不會用上自豪到不行的語氣。

日后有人問她，在關鍵時刻推掉了重要的項目，跑去災區(qū)就為親自帶回弟弟，值得嗎。鍋姐把錢包里我倆的合照拿出來放在桌上說，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胖哥，為他做任何事不論大小都值得。

謝謝鍋姐，謝謝她給我的力量和光榮，讓我這一生有值得悉心珍藏的美麗風景。我們同手同腳，走過漫長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