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落木
2012年夏天,我回國看母親,只待了兩個星期,而我在這兩個星期內看朋友,三五成群地在外面吃飯,卻沒有多想母親。我回國的理由是去看母親,其實我是跟朋友玩去了。母親一如既往,生活在我的身后。她自從我出生就在那里,我把她的存在當作理所當然。雖然我也知道母親身體非常不好,但是去世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理性上知道,感性上我沒有任何感覺。我自私而固執(zhí)地覺得,只要我精神上抻著她,她就會永遠在那里。
在我回家的兩個星期,她似乎一切還好,我陪她去了附近的醫(yī)院看病,我在醫(yī)院里排隊拿藥,但是我很茫然無措。母親一天要吃那么多藥,我有一點擔心她會混亂,她過來數數那些藥,非常清晰地說:“我怎么能吃混了?我一清二楚!”
我無言。母親是非常能干的人,她從來都不糊涂。晚上我常?;貋砗芡?,母親等門,聽到我敲門,她一邊念叨說這么晚了才回來,一邊給我開門。我進門,母親的收音機仍然開著,我總是不解地說:“您怎么還聽收音機???”母親哼哼兩聲,不理我,繼續(xù)回到床上聽廣播。有時候我夜里醒來,聽見收音機還在響,就到母親的房間去,把收音機關上。我剛關上,母親就睜開眼睛問:“你干什么?”然后翻個身睡了,我覺得非常奇怪,人怎么能張著耳朵睡覺呢?我覺得人睡覺的時候,耳朵是閉上的,什么也聽不到的。
不僅母親是聽著廣播睡覺的,其實父親也是。父親以前總是把他的“半導體”放在床頭,他躺著聽書、聽廣播。我早就習慣了他跟他的收音機在一起。父親去世之后,母親似乎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她也把收音機放在床頭,躺在那里,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搖著扇子。
聽著廣播睡覺,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睡著的。我在家的幾天,晚上只要聽到收音機里還有聲音,就起來替她關收音機,我希望她睡得好。夏天的時候,她的身體涼涼的,很舒服,我有時就故意跟她撒嬌,靠在她身上涼快涼快。她笑,把我推一邊去。母女之間的這些小動作,是我跟她甜美的一部分。
母親去世的那年秋天,我搬到南方來,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那個秋天,我天天聽耶魯大學Shelly Kagan教授的課程《死亡》,是一門哲學入門課。母親去世,我心肝碎裂,不能提筆寫母親,也不能寫自己的感覺,我除了哭,不會干別的。只要任何人提“母親”這個詞,我都會淚流滿面,無法抑制。我極度想要理解死亡的意義,希望這個課能幫助我走出來。我每天上班、教課,回到家上網、閱讀、聽課,我翻來覆去地聽,想從哲學的角度理解死亡。
我聽啊聽,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跟父親母親一樣,也開始枕著廣播睡覺了。
四年了,我?guī)缀跆焯於际锹犞鴱V播睡覺,甚至到了沒有廣播就不能睡覺這個地步。我喜歡聽哲學著作、歷史、話題討論等,這些廣播成了我最親密的睡覺的伴侶。我聽了很多的講座,因為這些廣播,我也了解了很多知識,開闊了眼界。
父母的習慣就這么無意識地傳給了我,從父親的一個兩塊磚那么大的半導體到母親的半塊磚大的收音機到我的手機,廣播的器材不同,但廣播里的聲音伴著我們睡覺。在安靜的夜晚,廣播里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可感的朋友,在我們的身邊,陪伴我們入眠。偶爾醒來,我會很專注地聽廣播,在我的專注里,睡眠又來臨了,我又漸漸地消失在黑色的睡眠里。我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父親和母親,理解了廣播對他們的意義,因為我切身地體會著。
秋天時兒子來訪,他在夜里聽著小提琴獨奏睡覺,我詫異地想到我的兒子也在夜里枕著音樂睡覺。今年夏天在法國,先生跟他的家人談到我,說我跟大哲學家們“睡覺”,家人大笑,我也跟著笑,笑的時候,我的淚水流了出來,因為我突然想到我現(xiàn)在的這個習慣是父親和母親的習慣,因為這個習慣,我跟我的父母密切相連,我們的身體和精神因為這么一個小小的習慣而密切相連,我是他們的延續(xù),我是他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