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樓,她拄著拐棍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樓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擁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外婆跟著我時,總是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跟著我媽時,整天看上去苦大仇深的。但這怎么能怪我媽呢?我媽家大業(yè)大,又是雞又是狗又是牛的,整天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能像我一樣專心。
在阿勒泰時,我白天上班,外婆一個人在家。每天下班回家,一進(jìn)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外婆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朝小區(qū)大門方向張望。她一看到我,就趕緊高高揮手。
后來我買了一只小奶狗(就是賽虎)陪她。于是每天回家,一進(jìn)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人一狗趴在陽臺上眼巴巴地張望。
我覺得外婆最終不是死于病痛與衰老,而是死于等待。
每到周六、周日,只要不加班,我都帶她出去閑逛。逛公園,逛超市,逛商場。
阿勒泰對于她是怎樣的存在呢?每到那時,她被我收拾得渾身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她一手牽著我,一手拄杖,在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啊走啊,四面張望。
看到人行道邊的花,她喜笑顏開:“長得極好!老子今天晚上要來偷……”
看到有人蹲路邊算命,她就用自以為只有我聽得到的大嗓門說:“這是騙錢的!你莫要開腔,我們悄悄瞇瞇在一邊看他怎么騙錢……”
在水族館櫥窗前,她舉起拐棍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里有個紅的魚,這里有個白的魚,這里有個黑的魚……”水族館老板非常擔(dān)心:“老奶奶,可別給我砸了?!彼尤宦牰耍骸皶缘脮缘?,我又不是小娃兒。”
進(jìn)入超市,她更是高興,走在商品的海洋里,一樣一樣細(xì)細(xì)地看,還悄聲叮囑我:“好生點(diǎn),打爛了要賠。”
但是賽虎不被允許進(jìn)入超市。我便把它系在入口處的購物車上。賽虎驚恐不安,拼命掙扎。我們心中不忍,但無可奈何。外婆吃力地彎下腰撫摸它的頭,說:“你要聽話,好生等到起,我們一哈哈兒就轉(zhuǎn)來?!?/p>
賽虎一個月大就跟著外婆,幾乎二十四小時不分離。兩者的生命長久依偎在一起,慢慢就相互暈染了,它渾身彌漫著純正的外婆的氣息。它睜著美麗的圓眼睛看著我,看得我直心虛——好像真的打算拋棄它一般心虛。
接下來逛超市也逛得不踏實。外婆更是焦急,不停喃喃自語:“我賽虎長得極光生(極漂亮),哪個給我抱走了才哭死我一場……”
我一邊腹誹,那么臟的狗,誰要啊,一邊卻忍不住生出同樣的擔(dān)憂。
每次逛完回到家,她累得一屁股坐到床上,一邊解外套扣子,一邊嚷嚷:“累死老子了,老子二回再也不出去了?!?/p>
可到了第二天,她就望著窗外的藍(lán)天幽幽道:“老子好久沒出去了……”
那時候,我好恨自己沒有時間,好恨自己貧窮。我哄她“明天就出去”,卻想流淚。
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她總是糊里糊涂的,總是不知身處何地。常常每天早上一起床她就收拾行李,說要回家,還老向鄰居打聽火車站怎么走。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還沒通火車。她只知道火車是唯一的希望,火車意味著離開。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來又趴到陽臺上,直到視野中出現(xiàn)我下班的身影。
她總是趁我上班時,自己拖著行李悄悄跑下樓。她走丟過兩次,一次被鄰居送回來,還有一次被我在菜市場找到。
那時,她站在那里,白發(fā)紛亂,驚慌失措。當(dāng)她看到我后,瞬間怒意勃發(fā),好像正是我置她于此等境地。
有一次我回家,發(fā)現(xiàn)門把手上拴了條破布,以為是鄰居小孩子的惡作劇,就解開扔了。第二天回家,發(fā)現(xiàn)又系了一根。后來發(fā)現(xiàn)單元門上也系上了。原來,每次她偷偷出門回家,都認(rèn)不出我們的單元門,不記得我家的樓層。對她來說,小區(qū)的房子一模一樣,這個城市猶如迷宮,于是她便做上記號。
這幾塊破布,是她為適應(yīng)異鄉(xiāng)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惱火。我對她說:“外婆你別再亂跑了,走丟了怎么辦?摔跤了怎么辦?”
她之前身體強(qiáng)健,但自從前兩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當(dāng)著她的面,把門上的破布拆掉,沒收了她的鑰匙。
她破口大罵,哭喊著要回四川,深更半夜拖著行李就要走。我筋疲力盡,灰心喪氣。
第二天我上班時就把她反鎖在家里。她開不了門,在門內(nèi)絕望地號啕大哭。
我抹著眼淚下樓,心想,我一定要賺很多錢,總有一天帶外婆離開這里。
那是我二十五歲時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個出租屋里,賽虎第一次做母親,生了四只小狗。外婆無盡歡喜,張羅個沒完,然而沒幾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飯時,她端著碗想了半天才對我說:“原來這些奶狗是賽虎生的啊?我還以為是買回來的,還怨你為啥子買這么多……”沒等我做出回應(yīng),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說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條編罩子籠野蜂,又漸漸將其馴化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黃蠟”。細(xì)節(jié)詳細(xì)逼真,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還沒回過神,她又說起頭天晚上做的夢。說有個人在夢里指責(zé)她,說她不好。她問道:“哪里不好?”對方說:“團(tuán)團(tuán)(到處)都不好。”
她邊笑邊說:“老子哪里就團(tuán)團(tuán)不好了?”
可就在昨天早上,她不是這么說的。夢里的那個人明明是說她好。她問:“哪里好?”對方說:“團(tuán)團(tuán)都好?!?/p>
我便提醒她,幫她把原夢復(fù)述一遍。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經(jīng)沒有同路人,她早已迷路了。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攏,慢慢與死亡和解。
我卻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負(fù)責(zé)地同死亡爭奪她。
我離她多遠(yuǎn)啊,我離她比死亡離她還要遠(yuǎn)。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樓,她拄著拐棍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樓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擁有的最隆重的迎接。每天一到那個時刻,她艱難地從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賽虎了。我便依仗她對我的愛意,抓牢她僅剩的清明,拼命搖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諾,只要她不死,我就帶她回四川。坐火車回,坐汽車回,坐飛機(jī)回,想盡一切辦法回。回去吃甘蔗、吃涼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見一切她思念的舊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媽把外婆接走的那一天,我送她們?nèi)タ瓦\(yùn)站。再回到空曠安靜的出租屋,看到門把手上又系了一塊破布,我終于痛哭出聲。我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欲望大于能力的騙子,而被欺騙的外婆,拄著拐棍站在樓梯口等待。她脆弱不堪,她的愿望也脆弱不堪,我根本支撐不了她,拐棍也支撐不了她。其實我早就隱隱意識到,唯有死亡能令她展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