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丹 馬春相
(昭通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云南 昭通 657000)
在小說《邊城》中,沈從文描寫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精心營造出了一片人間凈土。其中不僅有青山綠水,奇異的民俗,淳樸的人情,更有純凈如水的兩性之愛。這片人間凈土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撥動著讀者返樸歸真的浪漫心弦。但《邊城》所營造的湘西世界雖猶如人間凈土,整個作品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悲劇意蘊。這種悲劇意蘊不僅來自命運的無常,更來自人心間的隔膜。令人遺憾的是,學(xué)界關(guān)于《邊城》中人心隔膜的成因、美學(xué)特征,以及其對作品所形成的獨特藝術(shù)境界之影響的專題研究,似乎依然闕如,故筆者愿意在這一方面做嘗試性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邊城》中的人心隔膜不是出現(xiàn)在敵對者之間,湘西世界沒有彼此不共戴天的敵對者;《邊城》中的人心隔膜也不是出現(xiàn)在陌生人之間,湘西世界里的陌生人常常一見如故,彼此暖意融融,如小說第六節(jié)描寫了過河的客商想要給老船夫擺渡費,老船夫和孫女堅決不要的情景。該場景描寫的雖是陌生人的初次見面,卻洋溢著歡聲笑語,讓我們絲毫看不到人心隔膜的影子?!哆叧恰分衅渌S多關(guān)于民情風(fēng)俗的描寫,也證明了當(dāng)?shù)仄胀ㄈ巳褐g不存在人心隔膜;相反,《邊城》中的人心隔膜,出現(xiàn)在最親者和最相愛者之間。這里有老船夫與孫女翠翠之間的人心隔膜。老船夫不知道翠翠心儀的是儺送二老,卻一心想促成她與天保大老的婚姻。當(dāng)老船夫談起大老的提親之事時,翠翠“總不做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1](P255)。祖父和孫女談了多次,依然沒有結(jié)果。老船夫不理解翠翠那懷春少女所特有的微妙復(fù)雜情懷,翠翠則羞于同時也找不到恰當(dāng)?shù)姆绞阶尷洗蛄私庾约旱男氖?,以至于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么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1](P257)。這里有翠翠與二老之間的人心隔膜。翠翠13歲那年在端午賽龍船的盛會上與爺爺走散,在夜幕降臨倍感焦急之時,得到了素有“岳云”之稱的儺送二老相助方得返回渡口,從此這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平添了一樁微妙的心事。但在面臨婚姻選擇時,純真的翠翠始終不肯明言自己鐘情的是二老,這其實還關(guān)系不大,因為當(dāng)?shù)厍嗄昴信幸猿礁璧姆绞角髳鄣牧?xí)俗,翠翠只須在二老唱山歌求愛時,同樣以山歌回應(yīng)就可以了??墒钱?dāng)那個月明之夜,二老在翠翠居處對溪高崖上竹林里通過“走馬路”的方式唱山歌向翠翠表達愛慕時,翠翠偏偏“因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1](P265),而老船夫又不忍驚動她。接下來的幾個日子,老船夫“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1](P266~267),而月光下的翠翠心里也“當(dāng)真原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但“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fù)奏外別無所有”[1](P268)。而那晚唱了一夜山歌的二老,因為沒有得到翠翠的對歌回應(yīng),心中自然極其失望。而大老因歌聲不如二老動聽,知道自己將會是這場愛情競爭的失敗者,于是主動退出以成全弟弟,為了忘卻煩惱,“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1](P266)。手足情深的二老尚未得到愛情,卻先已傷害親兄長,故而心情所受的影響可想而知,因此“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1](P270)。后來由于大老之死的刺激以及被父親逼迫接受碾坊,二老自然更無心情去唱歌了,甚至認為自己“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1](P274)。小說第17節(jié)敘述二老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欲化解誤會,因而叫翠翠出來相見,而翠翠偏偏又上山掘竹鞭筍去了,未能現(xiàn)身,使得二老對老船夫及翠翠的誤解又增加了一層。第18節(jié)寫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在碼頭邊喊過渡,翠翠發(fā)現(xiàn)是二老,羞澀的她“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1](P278)。二老不明白翠翠作為純真少女的羞澀心理,以為“前途顯然有點不利”[1](P280)。加之老船夫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1](P280)。這里有大老與二老之間的人心隔膜。為了在愛情競爭中“公平”起見,二老提議“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xù)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1](P260),但二老卻沒有想到,這種“公平”對自尊心極強的大老其實是一種傷害。這里還有老船夫與順順父子之間的人心隔膜。身為自己女兒與軍人愛情悲劇的見證者,老船夫自然不希望悲劇在孫女身上重演,因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祈盼她獲得愛情幸福。由于尊重孫女在愛情選擇上的自主性,因此對于大老的“走車路”求婚,老船夫一直未敢明確表態(tài),以致大老對他發(fā)生了誤會,“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1](P259),“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yù)備規(guī)規(guī)矩矩嫁個人”[1](P259)。而天保儺送兄弟月夜去碧溪岨為翠翠唱歌之事發(fā)生后,老船夫雖然一開始把唱歌之人誤會為了大老,但當(dāng)他得知真相并了解大老決心退出愛情競爭后,轉(zhuǎn)而竭力想促成翠翠與二老的愛情。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大老意外遇難之事接踵而至,老船夫也因此受到了順順與二老的冷淡。老船夫曾想告訴二老其唱歌那天晚上翠翠在夢中的反應(yīng),但二老卻認為老船夫“做作”。二老甚至對人說:“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老大是他弄死的?!盵1](P275)在受到順順父子冷遇的情況下,老船夫依然有意為翠翠與二老的愛情奔走撮合。但“老船夫?qū)τ谶@件事的關(guān)心,使順順父子對于老船夫反而有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好事的老船夫有關(guān)。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1](P284)。而老船夫由于家境差距的關(guān)系,因而在順順父子前始終處于自尊與自卑交織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想要解釋什么卻多次欲言又止,也就無法化解順順父子心中的疙瘩。直到心力交瘁的老船夫在一個雷電交加的風(fēng)雨之夕抱憾終天,也未能真正化解其與順順父子之間的人心隔膜。
上述種種人心隔膜,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以至于無論多么真誠,多么善良,多么相愛的人,彼此之間似乎誰也無法真正走進對方的內(nèi)心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人心隔膜是籠罩在湘西世界這一片人間凈土之上的最大暗影,是它釀成了人與人之間一系列無法挽回的誤會,推動著人物命運朝著悲劇化方向發(fā)展,也推動著小說氛圍從明麗的田園牧歌朝著憂傷的挽歌發(fā)展。固然,釀成小說悲劇的原因有許多,就如作者沈從文自己曾說的:“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2](P280)用不湊巧來解釋《邊城》的悲劇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其中人與人之間的人心隔膜,卻無疑是促成一系列悲劇性事件的更重要成因。
《邊城》中人與人之間牢不可破的隔膜自何而來?應(yīng)當(dāng)說,來源也許是多方面的,比如老船夫與順順父子之間的心靈隔膜,就與雙方身份地位家境的差距有關(guān)。在這種差距面前,善良的老船夫既感到自卑又不愿喪失自尊,加之因大老之死所帶來的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故而言行木訥猶疑,而順順父子對他的誤會也就在所難免了。而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無形中對人的束縛,又使得人與人之間有許多東西難以直接表達,男女間的愛情尤其如此。湘西雖然地處偏遠,但湘西世界里男女之間的愛情表達也受其影響,何況翠翠乃是大自然的青山綠水滋養(yǎng)出的一位純真的鄉(xiāng)村少女,而非將“戀愛自由”之類的時髦口號成天掛在嘴邊的都市新女性。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無形約束以及戀愛中少女天然的羞澀心理,使得翠翠羞于將自己對二老的愛慕表達出來,結(jié)果老船夫、大老與二老都對她產(chǎn)生了誤會,不知道她內(nèi)心究竟何思何想。所幸的是,湘西畢竟是偏遠的化外之地,除了漢族,還有土家、苗、回、瑤、侗、白等各少數(shù)民族聚居于此,民風(fēng)淳樸自然,較少矯飾,所以這片土地上的青年男女們還能以美妙熱烈纏綿的山歌來表達愛情,這是他們比儒家傳統(tǒng)相對深厚的其他地區(qū)的漢民族的幸運之處,但在小說中,這種可以讓青年男女碰撞出愛情火花的方式,又偏偏被翠翠錯過了。但上述并非《邊城》中人與人之間那種牢不可破的隔膜的最根本成因,其最根本的成因在人的本質(zhì)特征之中。從本質(zhì)上說,人心之間是很難相通的,即使在心地美好靈魂高潔的人們之間亦是如此。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最重要的工具是語言,可通過語言來傳達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其實是極其困難,甚至是徒勞無功的。席勒說:“若靈魂而有言說,言說者已非靈魂。”[3](P454)黑格爾也說:“語言本質(zhì)上只表達普遍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盵4](P56)蘇珊·朗格也指出:“在人類的內(nèi)在生命中,有著某些真實的,極為復(fù)雜的生命感受”,“對于這種內(nèi)在生命,語言是無法忠實地再現(xiàn)和表達的”。[5](P6)除了語言,人類還有其他的溝通工具或方式,如眼神、表情、手勢、文字等等。在某些特殊場合下,這些工具或方式也許能起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但在絕大多情況下,它們在傳達我們的情感與思想時,同樣也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在《邊城》中我們看到的正是如此,無論語言也好,還是其他溝通工具或方式也好,都無法為消除人心隔膜發(fā)揮任何實質(zhì)作用。如果非要刨根究底尋找根源,我們不妨得出如下結(jié)論:《邊城》中的人心隔膜其實是由神秘的天意所決定的,是天意要讓湘西世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彼此無私地深愛對方,又是天意要讓他們彼此永遠無法借助于任何一種人際溝通工具走進對方的心靈世界。換言之,始終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的心靈隔膜,仿佛就是生活在湘西世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可改變的天命。
人心隔膜的結(jié)果必然是心靈的孤獨,但打破孤獨畢竟是人心最深處的永恒需要,于是我們常常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文學(xué)是人學(xué)。古往今來,世界各國文學(xué)作品描寫人心隔膜可謂多矣,雖則如此,《邊城》所描寫的人心隔膜,依然有其獨特之美學(xué)特征和美學(xué)意蘊。在《邊城》中,人心間的隔膜始終未能獲得有效化解,直到天荒地老,但《邊城》中的人心隔膜,既非來自邪惡小人的挑撥,也非來自異己勢力的阻梗。在小說第19節(jié)中,中寨人欺騙老船夫說船總順順已經(jīng)答應(yīng)團總家的提親而二老也決定要碾坊不要渡船時,乃是出于自私目的,雖不乏奸詐,且老船夫的死與之不無關(guān)系,但與心如蛇蝎的惡意挑撥不可同日而語。至于“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1](P284)的船總順順,也并不是其他許多古典和近代劇本或小說中那種為了維護門第或家族聲譽而頑固反對子女某樁婚事的異己勢力,若“二老當(dāng)真喜歡翠翠,他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1](P284)。固然,《邊城》中的人心之間存在隔膜且小說的結(jié)局是悲劇性的,但其根源不能歸之于邪惡小人或異己勢力的存在。西方現(xiàn)代派及后現(xiàn)代派作家們筆下的人心隔膜揭示了人類的根本性生存困境,因而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意味。在這一點上,《邊城》中的人心隔膜與之不乏共通之處,但《邊城》中的人心隔膜與西方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派作家筆下的人心隔膜依然不一樣。如果說西方現(xiàn)代派及后現(xiàn)代派作家們筆下的人心隔膜往往是丑惡如蟲豸的人們之間的隔膜的話,那么《邊城》中的人心隔膜則是善良如天使的人們之間的隔膜。正因為如此,與西方現(xiàn)代派及后現(xiàn)代派作家們筆下的人心隔膜相比,《邊城》中的人心隔膜所具有的悲劇意味更為濃郁也更為雋永。如果是天使與魔鬼之間無法相互走進對方的心靈世界倒也罷了,畢竟兩者的心靈世界是南轅北轍的,永遠不會有交集。如果是魔鬼與魔鬼之間無法相互走進對方的心靈世界也同樣罷了,心靈世界一詞又如何能用在魔鬼身上呢?但一群真誠善良富于神性且深愛著對方的人們在歷盡了悲歡離合之后,依然阻隔著重重心靈之膜,無法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精神世界的喜怒哀樂,無法進行心與心的交流,靈魂與靈魂的溝通,人生之悲,孰甚于此?!哆叧恰方Y(jié)尾處最讓人心酸的,還不是翠翠在渡船上翹首等待心上人歸來的孤獨身影,而是遠走他鄉(xiāng)的二老依然不知翠翠早已心儀于他并為他夢縈魂牽,堅貞不渝。那么天意為什么要在一群富于神性,彼此深愛對方的人們之間設(shè)置那么多的心靈隔膜,而不讓他們的心靈融為一體呢?這或許是永遠無法破解的千古之迷吧!因此,相對于其他類型的人心隔膜,《邊城》中的人心隔膜更富于宿命意味,也更能激發(fā)讀者深長的人生感喟和美麗總是令人哀愁的審美體驗。如果說西方現(xiàn)代派及后現(xiàn)代派作家們筆下的人心隔膜帶給讀者的主要是關(guān)于人性的荒誕感與絕望感的話,那么《邊城》中的人心隔膜帶給讀者的,則更多是關(guān)于人之命運的滄桑感與悲憫感。
《邊城》無疑是一部膾炙人口的杰作,讀者和評論家們異口同聲地贊嘆它的自然美、風(fēng)俗美、人情美,贊嘆它的人心向善,贊嘆它的田園牧歌情調(diào),但實際上,僅有上述方面是不足以讓《邊城》成為一部曠世杰作的。它那關(guān)于命運無常以及人心隔膜的深刻描寫,才真正揭示了人生的悲劇性底蘊,使作品具有一種超越具體歷史時空的形而上的深長藝術(shù)韻味,從而奠定了《邊城》作為一部經(jīng)典杰作的地位。沈從文曾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6](P44)沈從文先生未免過于悲觀了,他說的情況雖然確實存在,但任何一個真正具有藝術(shù)鑒賞力的讀者,是不會忽略其作品中傳達出的包括關(guān)于人心在本質(zhì)上是無法溝通的這一命題在內(nèi)的痛楚體驗的,李健吾、朱光潛、汪曾祺等老一輩學(xué)者或作家關(guān)于《邊城》的評論,即可證明這一點。正如汪曾祺先生指出的:“《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7](P587)在湘西世界這片沒有欺詐、爭奪與殺戮的人間凈土上,與命運無常一樣,人心隔膜顯然也是給讀者帶來悲劇感的最大根源之一。如果說,是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奇異的民間風(fēng)俗,淳樸的人性人情,以及純凈如水的兩性之愛,賦予了《邊城》醉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的話,那么,湘西世界里真誠善良的人們的無常命運和他們之間茫然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人心隔膜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劇氛圍,則賦予了《邊城》發(fā)人喟嘆的藝術(shù)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