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我是在初二的地理課上第一次知道北極圈、極光、阿拉斯加人的小冰屋和愛斯基摩狗,他們出現(xiàn)在印刷模糊不清的圖片里,帶著一種遙遠的神秘和溫柔,是那樣觸不可及。后來班會上班主任問我們將來有什么遠大理想,我都沒來得及深思熟慮就說將來要去北極圈住、養(yǎng)一只愛斯基摩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愛斯基摩狗”也成為我人生中第一個外號,從初中一直跟到我去香港念大學(xué)為止。
所以當我在北極圈里,坐著愛斯基摩狗拉的雪橇,在結(jié)了冰的育空河上馳騁的時候,不免想到了我乏善可陳的少年時代。
我生長在京杭大運河邊上,很難想像從繁華的大上海驅(qū)車兩個小時就能到達這么安靜的地方,安靜到仿佛時間和空間都停止了存在。
這里偏安一隅,乏善可陳,好事壞事都輪不上,偶爾有施工隊把馬路挖了重新鋪上,看起來也沒什么不同。
我住在父母單位的家屬大院,是單位分的三室一廳,我的外公外婆也都住在這里,他們的房子離我家走路只要五分鐘。外婆每天都過來給我們燒菜,她在老年大學(xué)進修烹飪之后廚藝突飛猛進,并且時有創(chuàng)新。
整個家屬大院從最開始的三排逐漸擴張到后來恢宏壯闊的十幾排,順帶建了閱覽室和健身房,見證了改革開放后的一段大好時光。
家屬大院的人都在同一間廠房工作,也在同一家食堂吃早點,在同一家澡堂泡澡,逢年過節(jié)在同一家飯店買鹵菜和醬鴨。大院里面的每戶人家都互相認識,夏天的時候搬著涼席在小區(qū)門口吃西瓜吹牛皮,冬天的時候誰煮了羊肉湯和餃子,大家聞到了也總要去討來吃。當年國有企業(yè)還很是吃香,單位有自己的醫(yī)院、商店、賓館、療養(yǎng)院,大院里面的孩子都在同樣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讀書,然后短暫地離開數(shù)年,到臨近省市上大學(xué)或者打轉(zhuǎn),之后再回到這里,和父親母親一樣進單位工作,拿同樣的學(xué)徒工資,然后住單位發(fā)的福利房。
學(xué)習(xí)好并不算一件太吃香的事情,甚至大家對于有錢的觀念也很模糊,奢侈品不要說買過,就算電視上也看不見,大家用的護膚品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瓶六神花露水和一盒百雀羚。我姑姑從日本給我買來一塊夜光的電子表,整個大院的人都來圍觀過,然后很快就不翼而飛。
后來總算開始與時俱進,流行學(xué)鋼琴和奧數(shù),大院里面的鋼琴老師是自學(xué)的三腳貓功夫,師范畢業(yè)的女老師被趕鴨子上架教奧數(shù),常常自己也解不出滿黑板的習(xí)題。
從來沒有人想過要離開家屬大院,除了我那蘇聯(lián)留學(xué)回來的外公頗有眼界,他當時一心想讓我媽媽出國,未果,后來就成了我媽媽希望我出國。
我十二歲去市里面中學(xué)念書的時候,我媽媽每天踩著二十八寸的大自行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接送我,許多人都問她女孩子讀書讀得好有什么用。那個時候的觀念是女孩子年紀大了心思就花了,等物理化學(xué)一上來成績自然就差了,還不如把錢省下來作陪嫁。
我最喜歡的科目是英語,工廠里有一陣子來過一個美國工程師裝配機器,我每天想盡辦法去和他對話,后來他回美國,正好是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向我描述了由火雞、肋排、土豆泥、壁爐、圣誕樹和槲寄生組成的美好畫面。我記住了,卻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能踏上大洋彼岸的土地。
我當時以為火雞是人間美味,真的在洛杉磯的朋友家里吃到了,覺得也不過了了。
我的母親日復(fù)一日地操心我的學(xué)習(xí),家屬大院改造成了有門衛(wèi)、花園和羽毛球場的小區(qū),但是來來往往的人都還是那些,小區(qū)里的女生在高二的時候都選了文科,她們忙于戀愛,忙于涂指甲油和打耳洞,只有我一個人固執(zhí)地選了理科。我的物理是弱項,但是化學(xué)很好,經(jīng)常拿獎。我的母親非常害怕女孩子到高中心思就會變野、成績就會變差的說法,所以她發(fā)現(xiàn)我藏在抽屜里的情書之后狠狠打了我。我每天都在擔心讓母親失望,從小挨打的經(jīng)歷讓我和她之間有種冷漠生疏的擰巴。好在我高考很爭氣地考得很好,全校第四名,全市也名列前茅,我賭氣選了離家最遠的香港中文大學(xué)。
彼時國有企業(yè)改制已過,下崗的下崗,做私營企業(yè)的做私營企業(yè),剩下的員工認購了公司的股票,生活水平一下子就上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已經(jīng)開始有了LV、Gucci的專賣店,香港也成為了大家趨之若鶩的購物和旅游天堂。
去香港之前的那個暑假,我從小區(qū)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總是有人拉著我的手,讓我去給他們的孩子講講怎么好好學(xué)習(xí),他們的孩子抱著厚厚的王后雄和黃岡習(xí)題,要不就是《新概念英語》,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成為他們的座上賓,只需要動動嘴皮,家長就眼巴巴地記下我每天的食譜和生活作息表,時不時給他們哭哭啼啼的孩子一個耳光。
成長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我一旦開始了遠行,便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
在香港待了三年之后,我去了法國游學(xué),之后借著工作的機會走南闖北,最后更是放棄了眾人眼中令人艷羨的工作和談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去了美國。這一路周游,搭過陌生人的順風(fēng)車,也睡過機場和車站,在大堡礁的珊瑚叢中和海龜共舞,也在波多黎各一個人劃著皮劃艇泛舟于熒光海灘,在雪山上遇到過暴風(fēng)雪,也在熱帶雨林里遇到過嚴重的過敏反應(yīng),人生充滿了冒險和奇遇。最初只是年少時迫不及待要割斷自己和那個運河邊緩慢靜止的家屬大院的聯(lián)系,要割斷和那個其貌不揚的微胖且土氣的自己的聯(lián)系,到了最后,便成為了習(xí)慣的生活方式,哪怕在一切節(jié)日因為無法團圓而流淚,也深知自己即使回到了故鄉(xiāng),也無法再融入那片土地中。
母親依然會在她同事女兒的婚禮上抹眼淚。同事說,我們家閨女從小學(xué)習(xí)就不好,沒本事考去國外的,但是她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嫁得好,這不,她老公要去美國念博士,帶她過去陪讀,可比你們家的考GRE、考GMAT要輕松。當年羨慕我去香港的小區(qū)鄰居又趕著來跟我媽說,早知道當初就不應(yīng)該讓我去市里面念中學(xué),眼界開闊了,心也野了。
但是母親哭歸哭,我和她如此倔強地相似,所以她心里早就明晰我永遠都無法回到我長大的那個京杭大運河邊的小城市,永遠無法在家屬大院里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過當初放我走了那么遠,但她也會在朋友圈里發(fā)我得獎、演出、旅游的照片。我和她說我要去北極了,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要去的是地理意義上的那個北極,反應(yīng)過來之后,她知道沒辦法阻止我,就額外給我打了筆零花錢,讓我買貴點的沖鋒衣和靴子。
飛機從洛杉磯起飛,直到凌晨才降落在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市。我和同行的朋友冒著暴風(fēng)雪,一路向北穿過德納利國家公園和北美大陸最高的麥金利山到費爾班克斯。
太陽完全升起之前,我們已經(jīng)正式踏上了被BBC評選為全世界最危險公路的道頓公路。道路崎嶇不平,勉強容兩輛車開過,當對面來車的時候,揚起的漫天雪花紛紛降落在車窗上。車在一望無際的冰川和原野中蜿蜒前進,穿過無數(shù)的森林與河流,途經(jīng)無數(shù)的上坡和下坡,以及驚險的轉(zhuǎn)彎,期間有麋鹿在我們面前從容不迫地橫穿而過,幾只異常碩大的烏鴉從天空中一路悲鳴著消失不見。正午時分竟然也見到幾條流動的活水,在這零下三十度的地方,清澈的流水依然歡騰著沖刷過鵝卵石,凜冽的風(fēng)吹開蕩漾的水波,溪流叮咚作響著飛快奔流不見。溪流兩旁的樹木也因為水流的溫潤而長得格外高大健碩。
黃昏,我們跨過了北緯66.5度經(jīng)線,正式進入了北極圈。周遭越發(fā)荒蕪,一路上看不到像樣的房子、飯館,所謂的廁所只是路邊挖的幾個坑,在汽車經(jīng)過平原的時候,我們看到一些廢棄的木頭和帳篷的殘骸,那是去年夏天愛斯基摩人來這里打獵時住的營地,他們在夏天獵取棕熊和鯨魚,與自然出生入死地搏斗,如果足夠勇敢又足夠幸運的話,就能捕獲足夠生存整個極夜寒冬的食物。在這里,金錢、權(quán)利都毫無用處,和自然作對也永遠不會勝利,唯一的方法就是順應(yīng)自然,謙卑地活著。
我們在Coldfoot趕上了日落,天空是漸次變幻的橙紅色。樹林和原野在夕陽下燦爛生輝,遠處野獸的毛發(fā)也被鍍成了金色,它們像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塑一樣巋然不動,仿佛也在等待落日的金輝完全淹沒在冰川盡頭的神圣一刻。
“今天是春分,晝夜等長,從明天開始,每天的日照就會多二十分鐘,直到五月份迎來極晝?!闭f話的是我們的向?qū)K珊,她在厚重的藍色登山服里穿著俏皮的背帶褲,淺金色的頭發(fā)扎成兩條麻花辮,雪白的皮膚上有被曬出來的兩坨粉色,她笑起來像春風(fēng)一樣動人,兩個酒窩也在笑。
在她手指的地方,現(xiàn)在望去還是白茫茫一片,但由她的描述,我知道很快,樹木就會拔節(jié)生長,花朵在短暫的時間里迅速孕育開花,動物和人都開始活動起來,為冬天儲備食糧。獵人們會向兩百英里外的北冰洋遠征,而石油公司也會派他們的員工過來視察北冰洋里石油開采的情況。會有越來越多的卡車開在這條道路上,運送物資、信件和石油,也會有越來越多的探險家來這里征服河流和山川。
“我是因為失戀才來了阿拉斯加,原本只是想來一周,結(jié)果來了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彼贿吺炀毜貫槲覀冃缎欣钜贿呎f。Coldfoot是美洲大陸最北端的有人居住的小鎮(zhèn),說是小鎮(zhèn),也只有三座房子,一座是旅館,一座是餐廳,一座是郵局,此外還有一個加油站。小鎮(zhèn)的居民大多并不是出生于此的愛斯基摩人,他們有的是來自南部佛羅里達的中學(xué)老師,有的是來自紐約的商人,有的是來自南美洲的攝影師。他們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不順意才想要逃離日常生活中的壓抑和磨難,卻未曾想到愛上了這片世界最北之地,一住就是好多年。
“我喜歡幫助別人,喜歡在過路車子沒油的時候給他們送去,喜歡給疲憊的探險家煮一鍋熱雞湯。在這里生活,我能感受到自己被喜愛和需要,”蘇珊笑著說,她轉(zhuǎn)動著無名指上一個銀色的戒指,“然后我就遇到了我的丈夫,我被他打獵的樣子迷住了?!?/p>
在家屬大院長大,我和鄰居家的男孩子們常常因為調(diào)皮搗蛋、鋼琴彈不好、考試考不好而挨揍。我被母親用各種粗細的皮帶抽過,鋼琴彈得不好被關(guān)在陽臺不允許吃飯,彈錯一個音就要被她用毛衣針扎一下。我那時候非常討厭我母親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她永遠都比我文靜,比我乖巧,音樂會上我只能合奏,而她在聚光燈下表演獨奏。
從那時開始,我就在不斷地追求被喜愛和需要。我考年級第一,我作文拿獎,我高考考去了香港,我畢業(yè)了在香港的普華永道做審計師。我只想有朝一日可以凌駕于整個評價體系之上,接受艷羨和歡呼,卻發(fā)現(xiàn)母親依然在為我沒有結(jié)婚、沒有生孩子而懊惱。
我還在做審計師的時候,有一個項目是非常復(fù)雜的上市與并購。我總是在周一早晨拎著箱子去機場,周六晚上回到香港,在公司匯報工作到凌晨,然后周日準時去醫(yī)生那里報到。因為長期加班和睡眠不足,我被低燒、腹瀉和咽喉炎輪番困擾,連續(xù)好幾周都無法正常進食,嚴重到要輸液。在輸液的時候,我接到經(jīng)理的電話,讓我立刻處理一份數(shù)據(jù),得知我在輸液時,她埋怨我為什么不隨身攜帶電腦。
我當時的未婚夫在悉尼,他自己的生活也過得焦頭爛額,被房租和學(xué)生貸款壓垮的他下班回家之后靠酒精和大麻才能入眠。他有時候因為微不足道的瑣事而暴怒,在電話那頭吼出很傷人的話。
彼時我和他都陷在了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活里,外表看似光鮮,也能勉強滿足他人的期待,但每一天都像在黑暗潮濕的隧道里跋涉,不知道何時才能看到一絲光亮。我最有成就感的時候是拿了年終獎給母親買Burberry的風(fēng)衣,她不顧天冷就穿了起來,逢人就說我現(xiàn)在有了出息,那是她對我的最高評價。
好在我終究離開了香港的狹小寓所,來到了這極北之地。我坐在從Coldfoot去Wiseman的車上,Wiseman比Coldfoot更北,沒有飲用水,沒有電,只能靠生火取暖。還在路上,我就看到天空中綻開了一道道綠色的煙火,極光的光線很弱,唯有在這種遠離城市燈光的極北之地才能看到。按照日本人的傳說,看到極光的人一輩子都會幸福,所以許多日本人都不遠萬里從北海道飛來費爾班克斯,但是卻鮮少有人有勇氣真的邁過北極圈踏入無人之境。
汽車在厚厚的積雪中勉強停穩(wěn),我在松軟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前往這里唯一的小木屋。小屋的主人是杰克,作為攝影愛好者,為了拍到極光而在北極圈長驅(qū)直入,最終被這片靜謐神圣的土地深深打動,而長久地留了下來。
小木屋里沒有任何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用石頭砌了一個壁爐,木柴燒得噼啪作響。他燒一壺開水,招待我們喝咖啡和熱可可,然后逐個替我們調(diào)相機上的參數(shù)。
“我在這里拍了十幾年,所有關(guān)于極光的東西我都知道?!彼呐男馗?
“他什么都知道?!陛d我們來的司機說。
墻上的古舊大鐘沉默且緩慢地走著,在這極北之地,時間的流逝也緩慢了。
和我一起來看極光的有幾位年過花甲的老婦人,她們中最老的那個叫南希,走路要拄著拐杖,顫顫巍巍,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沒膝的雪里,司機有好幾次問她要不要在車上休息,她都慍怒地說“No!”
當大伙兒在屋外待了沒幾分鐘就被凍得雙手失去知覺連快門都按不動要回屋烤火的時候,她一個人動作遲緩地支起了三腳架,調(diào)好了光圈和快門,對著在夜幕中跳舞的極光,拍出了一張又一張照片。
“我在威斯康辛長大,不怕冷?!彼{(diào)皮地沖我說道,露出少女般狡黠的眼神,“你這么年輕,在屋里待著干嘛。”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著極光像煙花一樣在頭頂綻放,時而旋轉(zhuǎn),時而伸展,時而像一道閃電一樣劃破天際,時而漸隱在天幕中。
所有人都抬頭仰望天空,他們的臉上充滿了迷醉,原來自然的瑰麗比紅酒更加醉人。
在極光的周圍,銀河中璀璨的星清晰可見,北極星在我們頭頂,接著就是北斗七星,遠處有仙女座和獵戶座,一切都非常安靜,只能聽到雪緩慢落下的聲音。
“如果你想要追求心靈的寧靜,那么你便適得其所?!蹦舷4葠鄣乜粗艺f道。
她的同伴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你看她這么年輕,要心靈的寧靜有什么用?年輕人,你放春假來阿拉斯加干嘛?你們不是都喜歡去坎昆,去維京群島,穿著比基尼喝雞尾酒嗎?”
到底為什么要旅行呢?我也常常問我自己。我在希臘愛琴海的群島上看過遼闊的海上日落,在洛基山的巨石上攀巖;我在婆羅洲的熱帶雨林中穿梭,當城市的喧囂逐漸隱去之后,樹林間螢火蟲的光亮便逐漸顯現(xiàn);我在澳洲中部的原始部落停留,日落之后人們在篝火邊揮舞著動物的頭骨唱古老的歌謠。我也曾探訪人類文明的遺跡,雅典衛(wèi)城、龐貝古城、復(fù)活節(jié)島上永遠面朝大海的神祇,在盧浮宮和大英博物館里看著上千年人類智慧的積累。旅途本身是那么孤獨,那么寂寞,即使有萍水相逢的情緣,也無法長久。在路上遇見了,一起看過大江和大海,也終究在機場道別之后,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之海。
但是正是這樣遺世獨立的氣質(zhì)吸引了我。我在海灘上和背包客們一起抽煙喝酒,裸著從巖石上跳到瀑布下面的水塘里去,和陌生人擁抱接吻,在甲板上通宵跳著探戈。一切都適得其所,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端著杰克給我的熱可可,問起老婦人們的來歷,她們各自咯咯笑著讓對方先說。
原來她們也是在旅途中認識的“驢友”,有些人的丈夫過世,趕著要在自己去世前看看生活過的世界。
“我是在亞馬遜森林里加入她們的,多虧她們幫忙,我才沒有被鱷魚吃掉。”南希一邊說一邊還看著相機的取景框。
“我們還有好幾個地方?jīng)]有去到,所以我一有空就去健身、去游泳。要死也要在看了這個世界之后再死?!绷硗庖粋€身材健壯的老婦人這么說。
她們還要去埃及看金字塔,去中國爬萬里長城,去肯尼亞的草原上看動物遷徙,然后去迪拜住全世界最豪華的酒店。
杰克走到我們身邊,手里的托盤里裝著幾杯熱騰騰的肉桂茶。
“在這里定居下來之后,我的生活堅持能省就省的原則,煙酒都戒了,食物也只追求能夠果腹。但這樣的晚上,倒是實在想喝一杯?!?/p>
南希又顫顫巍巍地走進小木屋里,從她隨身攜帶的包里掏出一個小酒壺:“Johnny Walker?!?/p>
大家每個人都喝了一口,由內(nèi)而外地溫暖了起來,被雪凍僵的手指也恢復(fù)了知覺。
因為遠離城市,所以月亮的光芒竟然十分明亮。直直瀉下的月光將雪地上的腳印都映照得分外皎潔。
杰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感謝上帝,感謝自然,感謝月亮、星辰、極光,感謝食物、空氣和水源。
感謝那些我們習(xí)以為常卻一直伴隨在我們周圍的人和事。
我在北極圈里一切安好,卻在開去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
車速太快加上輪胎打滑,我們的一輛SUV就那么直直地向路旁的懸崖沖去。
出事的時候,我正聽著音樂在后座打瞌睡,感覺到車身失控般晃動起來,睜開眼看到的景象就是車身飛速沖向懸崖,陡峭的巖石和萬丈深淵急速撲面而來。
“啊”的一聲驚呼被卡在嗓子眼里,血液全部沖上頭頂。
然后車子撞到了保險帶,向另外一個方向彈開,最終滑落到路另外一側(cè)的雪堆里,卡在灌木之間。
我聽說了許多人在瀕死那一刻靈魂出竅的故事,據(jù)說你會看到這一生中所有你愛過的人,但對我來說,腦子里只是一陣空白。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我無能為力。
出發(fā)的時候還是大晴天,現(xiàn)在卻烏云密布,北風(fēng)呼嘯,雪花裹挾著冷風(fēng)像刀片一樣朝臉上割來。
我驚魂未定,喘息不止。
我上一次最靠近死亡的時候,是2014年夏天,因為做上市和并購項目太過疲勞而病倒,低燒不止,用什么藥都沒用。
兩個醫(yī)生在偷偷嘀咕:“不會是腫瘤吧?”
我不小心聽到了。
然后我被推進去做各種各樣的檢查,不同的射線在我身體的不同部位照來照去。我并不是很害怕,只是覺得悲傷,后悔自己將太多寶貴的時間用在加班上,后悔自己還沒來得及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拿到一切正常的診斷報告之后,我開始萌生了辭職并且離開香港的念頭。
我又用了一年的時間給自己做準備,最終辭去了收入頗豐的工作,告別已經(jīng)談了快三年的未婚夫。
我回去和母親道別,她正在朋友圈里翻看她同事女兒新生的寶寶的照片。她抬眼看了我很久很久,眼中有光芒閃爍,最終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家屬大院,我從小區(qū)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依然會有人喊我的小名,但更多的是我從未見過的人。很多熟悉的阿公阿婆要么搬去上海、蘇州這些周邊的大城市安享晚年,要么已經(jīng)去世離開。幾乎每隔幾天都有葬禮,小區(qū)傳達室總是堆著別人送來的花圈和花籃,雇來的人半夜嚎啕大哭,據(jù)說可以讓那些靈魂安心上路。那些用他們的方式教導(dǎo)著我的人終究就此離開,而我也不用再擔心沒有長成他們希望的樣子。
國有企業(yè)成了私營單位,效益反而更好了,招來的員工也不再是小區(qū)里面長大的孩子,清華北大的碩士生就有好幾個,他們根本不會住在小區(qū)里面,而是住在市中心,晚上可以看大運河的燈火,出門就能買到Gucci和LV。小區(qū)里面的俱樂部現(xiàn)在都是母親這樣的退休職工在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年輕人在市中心,喝著洋酒,聽著搖滾樂,每周都有大牌歌手來開演唱會,郊區(qū)的桑拿會所已經(jīng)成了一處知名景點。
母親在浦東機場海關(guān)入口哭得泣不成聲,我走進了安檢,一個回頭,從柜臺的縫隙里,看到她駝著背哭泣的樣子,而我還是離開了。
我們一行人被好心的過路人救起來,他們手拉手組成鏈條把我們從溝里拉起來,車已經(jīng)完全報廢,在當?shù)厥凸竟ぷ鞯陌驳献愿鎶^勇驅(qū)車三百英里把我們送到機場。在溫暖的休息大廳里面,我們喘息著撣掉身上的積雪,遠處的烏云隆隆作響,正在醞釀著一場風(fēng)暴。同車的姑娘沖我笑:“還好沒事,我們?nèi)ズ纫槐?。?/p>
母親退休之后,終于徹底閑了下來,她的性格也從一慣的爭強好勝變成了得過且過。她也不用再擔心我彈琴還課被老師罵,物理月考沒拿到前十了。我慫恿她去旅游,她一邊說著,都這把年紀了,一邊報名去了愛琴海郵輪之旅。沒想到她報名的時候不懂英文,報成了愛琴海帆船航海之旅。我看到她穿著我去愛琴海那年穿過的紅色的吊帶裙,執(zhí)著風(fēng)帆在蔚藍色的大海上航行,船上沒有手機信號,我只能偶爾看到她發(fā)的朋友圈:年輕的男男女女,芝士和雞尾酒,日出與日落。
旅行回來之后,母親又報名了瑜伽課和拉丁舞課,每天在網(wǎng)上和我切磋舞藝。而我則突然愛上了做飯,常常向她請教我外婆傳給她的獨門菜譜。她覺得我終于有了點操持生計的樣子,大為欣喜。無奈我們都是擰巴的人,所以依然沒有正式握手言和,至于“我愛你”這種肉麻的話更是一次都說不出口的。
我開始意識到其實我們從未試圖去了解彼此,她不知道我在外面幾次生病意外差點死掉,我也不知道她當初連續(xù)一個多月照顧中風(fēng)昏迷的外公,最后又一力操持葬禮。
我常常羨慕那些從小就在愛和夸獎里長大的小孩,他們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內(nèi)心溫暖強大,但有的時候,我又想,這么擰巴別扭地長大也挺不錯的,如果老天要換給我一個其他人做母親,我肯定不答應(yīng)。
我從小和她就不夠親密,她每次要拉著我的手我都會別扭到渾身僵硬,當我們都了解這個世界的浩瀚、宏大和人生的渺小、謙卑之后,我和她之間便有了某種緊密的聯(lián)系。
飛機巨大的翅膀劃破黎明前黛藍色的天際。
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把冬天的毛衣一件件脫下來。
下一次要去哪里呢?在醉意來襲前我問我自己。
下一次又會看到什么樣的景色,經(jīng)歷什么樣的磨難,見證什么樣的奇跡,聽到什么樣的故事呢?
世界是一個球,所以當我走得越來越遠,我是不是也在離家越來越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