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屠學慎
屠學慎向吳老師學畫,是她一生的珍貴記憶
我從小就喜歡繪畫,初中一年級時正逢文革,學校停課了,16歲時和姐姐到昆山插隊落戶。每日田間勞作,收工回家自己淘米洗菜做飯,蔬菜要是自已種出來才有吃。生活雖然艱辛,但是勞動也增加了生活的內(nèi)容。農(nóng)村生活能夠親密接觸大自然,看到我屋后清清的小河水,白色的鴨子在河里漫游,門前自留地上黃黃的絲瓜花、紅紅的扁豆花,小鳥們時常棲息在籬芭架上,發(fā)出唧唧的叫聲。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幅幅美麗的圖畫。我感悟到,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欣賞美的眼睛。我決心要好好學習繪畫,期望能夠描繪出生活中的美景。
可惜,我沒有老師指點,自己瞎畫,進步慢,有了缺點也不知道。我有時想,能有個名師指點,那該有多好??!
機會居然很快就來了。我的兄長與復旦大學畢業(yè)的鄭先生相熟。而鄭先生又是吳老師的同窗。鄭先生聽說我喜歡畫畫,渴望拜師學藝,非常愿意幫忙。那一天,鄭先生陪我到吳府,拜吳老師為師。我懷著惴惴不安、而又十分興奮的心情,前去拜見吳老師。
吳府宅院座落在北寺塔附近,后門在大王家巷,我們從前門裝駕橋巷34號進門,穿過十八家房客擁擠的幾進客廳和過道,眼前突兀地出現(xiàn)一堵高墻。鄭先生輕輕扣響了石庫門上的獸首銅環(huán),里面便有了應答聲。我在墻外端詳著這個院落,有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我正在走神的當兒,聽到里面有人拉開了門栓,將厚重的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扇,我看到石板天井后的廳廊里,一位清癯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先生迎了上來,他寒喧著將我們迎進正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吳老師。
吳老師知道我喜歡花鳥畫,為我開了梅、蘭、竹、石的課徒畫稿,在他的畫桌前教授我雙鉤牡丹,教我如何渲染設色,還把家里收藏的扇面冊頁讓我?guī)Щ丶遗R摹。老師的兩本著作,被譯成英德法三種文字的《中國畫技法》、與蕭平合著的《山水畫傳統(tǒng)技法解析》都再版過多次,他特意各取出一本,署了名贈送給我,還簽上“贈學慎女弟參考”幾個字。現(xiàn)在,這些書珍藏在我的書櫥里。
吳老師不僅教我繪畫,而且教我怎樣做人。那年月,我在昆山農(nóng)村插隊,二十剛出頭,精力雖然旺盛,但是,對前途感到茫然,老師對我說:"你不能浪費時間,要好好練畫寫字,多讀書,多學知識,每個人一生中都有機會,就是在機會來臨時,要有能力把握機會?!蔽译m然對他的含義深刻的話理解不深,但是,也開始珍惜時間,學習比較執(zhí)著起來。1979年知青回城,此時,蘇州文化局創(chuàng)辦了蘇州書畫社,吳老師就推薦我進了書畫社工作。由于我這幾年認真學了點繪畫,有了一些基礎,我順利地成為書畫社的工作人員。蘇州書畫社后來發(fā)展成為古吳軒出版社。我在岀版社當美術師近三十年,直至2007年退休。我的相對有意義的人生之路,吳老師是我的人生的引路人。
聽從老師的教導,我在工作之余完成了成人英語自學考試,老師知道了很高興,跟我說起他大學時學習英語的趣事,說他有個同學學習不認真,英文講出的是"洋涇浜"英語,別人都聽不懂的,還風趣地舉例。聽了老師的指教我很注重正確發(fā)音和規(guī)范用語,因此我曾有一個時期在出版社擔仼外賓接待工作。
吳老師不但教學畫,還教做人
幾十年中我不時去吳府拜訪,一是敘師生之情,二是不斷向老師學習。有時老師在樓上潛心創(chuàng)作,我就先與他女兒吳嬰談天論畫,或是到殘粒園中沿池邊的小徑散歩,或觀魚賞花,或登上假山上的半亭,設想我們?nèi)绾卧谶@里放張畫……,后來我們倆成了莫逆之交。等老師創(chuàng)作之暇,從樓上的畫室下來,在大廳畫案上指點我的習作,記得有一次我?guī)ヒ话殉缮?,是我臨老師的山水畫,老師打開扇子說,“這阿是倷畫咯?”又特意走到天井,舉起扇子湊近細看,連聲說:"嘸啥,嘸啥。"這話蘇州方言是“不錯,不錯”的意思,我受到了老師的鼓勵,習畫更努力了。有時候老師提筆伏案幫我修改畫作,指出畫面的不足。老師要我除了練畫,還要不斷學習,提高文化素養(yǎng),老師所說的話我都銘記在心,也常是邊聽邊在紙上記錄。
老師興致高時和我談起他小時候的故事,他5歲開始習畫,9歲時家里來了一位客人,帶來一幅長卷和父親一起在觀賞,他被畫面氣勢壯觀的萬里長江吸引而駐足觀賞片刻后,馬上回到自己的書房將此畫卷默畫出來了,父親和客人看了都大為贊賞,預言這孩子將來必在繪畫上成功。1943年老師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外灘24號,中央銀行國庫局出納科工作,1949年他辭去了的公職,回到蘇州在家潛心畫畫,畫掉了二書柜的宣紙,他專攻明四家,清四家,對唐宋各大家的技法,關仝、巨然、郭熙、夏圭諸家均作細致探研,除山水外,還畫人物、翎毛、走獸、花卉。吳老師跟我談及吳門四家,他認為沈周善用禿筆,中鋒多,畫極細,文徴明作品較多細作,中鋒圓點極少,唐寅以北宗山水為代表,象螃蟹一樣外剛內(nèi)柔,仇英十分勤奮,畫得多,因文學水平低,不善題款,常用窮款,在四家中吳老師說他從沈石田處學得最多。老師的文學功底深厚,每幅畫都配有詩文,作品詩書畫三絕。
吳? 木老師為中國畫的傳承和發(fā)展,付出了畢生的精力
在四十歲以后,開始探索第三種畫法
有一次吳老師專門和我談到他的第三種畫。他說在四十歲以后,開始探索第三種畫法,他認為中國畫有三類,第一類是傳統(tǒng)畫法,第二類是現(xiàn)代的新山水,第三類是探索性的山水畫,亦是未來派之始,題材和表現(xiàn)手法,章法結(jié)構(gòu)均屬探索性的。他化了大量精力探索發(fā)現(xiàn)了1180多種技法,是用古人筆法,拆散,打亂,運用無透視、無比例、無形態(tài)的構(gòu)圖方法,如近景置后,遠景放前,即在繪畫技法上反其道而行之,這在傳統(tǒng)上是沒有的,但亦是傳統(tǒng)的。吳老師說他要畫幾十張才成功一張,通過反復實踐已經(jīng)成功將一百多種。他說徐邦達、陸儼少、蕭平讀懂他第三種畫法的作品,對其評價甚高,陸儼少對這些作品看了一整天,十分驚嘆,認為這是國畫真正的創(chuàng)新。蕭平評說:這些作品是吳老滿腹珠磯的自然升華,是一種哲思,一種妙悟,一種傳統(tǒng)精華的"現(xiàn)代版"。
1992年8月,古吳軒出版社出版了《吳門五老畫集》,五老以年齡順序是沈子丞、謝孝思、許十明、徐紹青、吳木。新書首發(fā)式時我將老師接到現(xiàn)場,記得老師發(fā)言的內(nèi)容,他說:我覺得時間很倉促,心中有許多畫要畫,有許多事要做,只覺得時間不夠用。當年老師72歲,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為社會為藝術每天筆耕不綴。同年作品《石湖春曉圖》義賣所得捐贈復旦大學校友會,為己故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馬相伯塑銅像;1994年《姑蘇晚報》創(chuàng)刊,老師為該報題寫了報名。1996年老師所作《蒼松圖》義賣得上萬元的收入,全部捐贈蘇州"見義勇為基金會"。老師每天都在努力為社會為藝術不斷創(chuàng)書畫作品。
2008年2月8日,農(nóng)歷戍子年正月初二,是老師藝術生涯的終止日。清晨5點,我接到吳嬰電話,告知老師病危,我心急火燎地趕到中醫(yī)院,老師因痰賭而窒息。時間定格在這一天,老師從此沒能再握畫筆。小年夜骨折住進中醫(yī)院,二天后窒息轉(zhuǎn)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那天我們從醫(yī)院帶回換下的衣物,在老師的口袋中掏出一張藥盒撕開的紙片,上面寫著"岸柳風中舞,山花野意濃,游人思默默,不忍負寒冬。"前三句打著星,意為滿意了,他對第三句還在斟酌推敲中,家中畫案上還鋪著前二天畫的一幅山水畫,畫面是遠山近水,柳岸野花,一幅生機盎然的早春圖,還等待落款,這幅未完成的作品成了吳老師的絕筆。吳老師后來又經(jīng)過一年多的救治,2009年3月7日還是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
吳老師離開了我們。但師恩還在,師情還在。我還不時去吳府探望師母及其家人。吳府殘粒園一里的一株廣玉蘭枝繁葉茂,枝桿伸展到巷子里,枝頭開滿了碩大的白花。廳堂畫案的后墻上懸掛著老師的遺像。老師生前的音容相貌歷歷在目。記得有一次我去吳府,敲門良久,從門縫里望見老師坐在這廳堂的畫案前,俯首專心致志地在讀著文章,一盞白熾電燈垂掛于書案上方,老師耳背,不管我如何敲門呼喊,直至我打電話給吳嬰,師母才從園子里過來開門。如今畫案邊再也見不到老師的身影。以前每回去吳府,老師從廳堂后的樓梯顫微微地走下來,我總要趕緊上前挽扶他,扶他到紫檀桌前坐下,我拉開沉重的椅子坐在他的左邊,待他戴上助聽器我們開始交談。記得我每回去吳府告辭時,無論白天還是晩上,老師總要親自將我送出大門,總要陪我穿過一進進鄰家的客廳和過道,我執(zhí)意請老師留步,但是他即使停了幾步后還是隨后送我到大門外。后來知道凡是去老師家的客人他都是這樣親自送到大門外,直到年邁時,也是要讓女兒吳嬰代他送客人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