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晗

劉靜終是離開了北京，那一天我已被時間催促得忘記了是哪一天，自然我也沒有去送她。她自己應(yīng)該也有不舍，然命運弄人，就算掌握在自己手里，也有左手與右手之別。時常地，總有一些人在這片土地上記起她、說起她，我，或者更多人。

還在我做出版那會，宋超在人民大學(xué)附近成立了一家書畫經(jīng)紀公司，他約我過去認門，我就去了。這時一個女孩過來，就在對面坐定。女孩自我介紹，她叫劉靜。她把我的杯子斟滿茶，然后，自己也把杯子端起來，向我做了個敬酒的動作，一飲而盡。自始至終，她話很少，只顧安靜地倒茶，喝茶。

當時，我還沒有專事書畫，對藝術(shù)領(lǐng)域的諸多想法還停留在文學(xué)層面，講不出什么書畫道道，加之我也不善言辭，與宋超聯(lián)系并無多。

有天，他突然給我電話。邀我出席一位朋友生日聚會。我循著他給的地址，摸到一間地下餐廳，屋內(nèi)暈暗，好些我都不認識，唯認識宋超，另外還有一個就是劉靜。而這個生日聚會就是為劉靜而設(shè)。

那晚，劉靜喝醉了，其他人也醉了，就連北京的冬天的風(fēng)仿佛也醉了，不時用手用腳狂亂地拍打著門的心事。當時我挺莫名一個女孩子是否經(jīng)常喝酒，還就喝醉了呢，還是后來熟悉后才得知，劉靜在餐桌上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那晚喝醉是因為我，更確切的說是因為我是文人的身份，激起了她內(nèi)心對文化藝術(shù)的向往以及對文人的仰慕。

時隔不久，宋超給我打電話，說公司做得不好，他要轉(zhuǎn)型不做藝術(shù)做別的。我立馬問到，像劉靜那樣的小孩子，你怎么安排呢？他說不知道，我也便不再問。

劉靜和我年齡相差無幾，自那次生日聚會后，我們就了更多共同的語言。另外，我發(fā)現(xiàn)她有著天造的藝術(shù)才情和認知，只是沒把自己安放到一個合適的天平上，以致那年宋超因為公司倒閉遠走天涯，而劉靜卻一個人孤零零地漂泊在了北京西邊的一隅小地，無人問起，她也沒有再去工作。

她偷偷跟我說，真心想回到藝術(shù)的圈子里去，想去結(jié)識更多的文化界人物。可能她對我從事的文學(xué)工作，有著天然的向往，總覺得別人的世界是才華堆積起來的寶塔，而她自己只是塔下一個拾人牙慧的書童。

后來，我舉辦的很多活動，她都義務(wù)地肩負起了幕后的工作，跑腿、沏茶倒水、搬運，甚至寫稿都干過。有時候我還會帶她去拜訪一些老作家、學(xué)者，她也會推薦給我一些她的老師朋友，因為她總是躲在人后，所以，很多人在忘記她的存在，但她的世界，其實早已繁花似錦。時間一長，人們就會打趣道，劉靜是我御用的后勤部長，另一個叫朱珂錦的女孩子成了我御用的主持人……這畢竟是玩笑，她們都樂呵地笑了，她們也成了好朋友。

有次聚會，劉靜邀了一位比她還小的女孩子來參加，我之前從沒見過，但她一直跟我說著話，還很熟悉我似的，后才知道，她是劉靜的妹妹劉紅霞，她在一家藝術(shù)網(wǎng)站做編輯，我問她為何不把姐姐拉去一起做，她說姐姐不想受太多的管束，希望身體和靈魂都是自由的。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在劉靜心里，一直追求的是那個可以任她馳騁的自由藝術(shù)世界，但在她現(xiàn)實生活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也處處是怯弱和迷茫。也就是這次，我從劉紅霞這里才得知姐姐劉靜的原名其實叫劉紅芳，但我還是習(xí)慣的喊她劉靜。

又一場寒冷的北風(fēng)掃過北京的窗臺，劉靜拿著幾張草紙，走到我面前。她想要辦一份藝術(shù)刊物，讓我?guī)退饌€名字。草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刊物創(chuàng)辦的一些想法，她一邊向我敘說著整體的構(gòu)思和未來，一邊又在否定自己，她的迷茫和不確定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她顯然內(nèi)心有種急切獲得他人肯定，又害怕失敗的矛盾，但這種需求是出于本心的，她自己也未可知。我給她了幾個雜志名字，她都覺得太平常了，我們兩人不知怎么聊到了電影《盜夢空間》，我挑釁的說你敢把《盜畫空間》用作雜志名嗎？她不但沒有反對，反而如獲至寶般的興奮不已，這也許就是她天生的骨子里對藝術(shù)有的一種獨特認知，她帶著這個名字回去了，后又去找了畫家吳震寰，在他那里，她可能獲得了更多的一些認可和安慰，連同雜志本身的欄目設(shè)置等細節(jié)，她都有了比較理性的定論。第二次再來見我談雜志的事情時，她已經(jīng)從容多了，我很欣慰。

這一回，她可能真的狠下心來想做點自己的事情，年齡畢竟一天天長大，不能老是像浮萍樣漂在這個喧囂的城市上空，她容得下自己，可她的家庭或者某些人容不下。

我原本以為她找回了自信，她去采訪畫家蕭瀚時，還是特意叫上了我和她的妹妹劉紅霞。還未上樓的時候，她就不時地跟我說，萬一等下采訪中途她緊張，說不好或者錯了，讓我一定幫她解圍。她可能還活在別人的影子下，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很清楚，她已經(jīng)在試圖掙扎從前的枷鎖，這也就是一個矛盾的她。

結(jié)果，采訪很順利，她把自己原本設(shè)定的問題全部問完了，還臨時發(fā)揮，增加了不少提問；這讓蕭瀚也很愉悅，還主動提出邀請，希望劉靜加入他們的一個國家藝術(shù)項目，盡管后來這個項目，劉靜并沒有參與進去。但為了辦好這個刊物，劉靜敢于真正把自己釋放開來，去肯定自我，已經(jīng)足夠了。

冬天的天還沒有過完。劉靜邀我一起去看吳震寰、張方白等在國粹苑辦的一個油畫展，她一面怕我跟幾位畫家因陌生而產(chǎn)生距離，向他們引薦我，另一方面已經(jīng)很自由地，跟他們開始在辯論藝術(shù)觀念上的不同意見了；其實她不知道張方白跟我是老鄉(xiāng)，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也就是這個冬天，在她的引薦下，我認識了書法家胡亢美和齊劍南。

二零一四年元旦，《盜畫空間》雜志創(chuàng)刊如期發(fā)行，沒有發(fā)布會，沒有新聞報道，就那樣孤立地穿行在北京這座容易丟掉記憶的城市里，它是那樣容易地被一些人忽略，也那樣容易地被一些人銘刻。封面上，由劉靜用毛筆親書的“盜畫空間”四字，格外引人矚目，初看，就能感受到那種墨味從眼里往心里走的愉悅。劉靜無意于書，卻寫出了很多書法家畢生追求的稚拙之美，那幾個字也總會讓人誤以為是出自某個名家大腕的手筆，實則只是劉靜最樸素才情的流露。

雜志堆了一摞在我辦公室，往來的朋友翻起這本雜志，無不從里面讀出了真誠和感動。

只是有回，來清理我辦公室的鐘點工，看到稍稍凌亂的《盜畫空間》，居然當成廢紙，一股腦兒裝進紙箱，送給了樓下收垃圾的人。把我氣得將要發(fā)作，轉(zhuǎn)念又想，終是自己的不珍視，讓它凌亂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大不了，再問劉紅芳要幾本就好了。下樓出去，轉(zhuǎn)彎處，恰好撞見那個收垃圾的人，他正搬了一把小馬扎低頭坐在那里瞅著什么，走近一看，是《盜畫空間》，這算圓滿了劉靜創(chuàng)辦《盜畫空間》的初衷，讓藝術(shù)走進千家萬戶，本著這樣的初心，劉靜一步又一步的前行著。

朝陽區(qū)一個高檔商場里，舉辦了一場藝術(shù)展，聲勢浩大，策展人是劉靜。我自然要來捧場，朱珂錦也受邀主持了這次開幕式。把藝術(shù)從廟堂之高的畫廊，搬到江湖之遠的商場，對當時還并不算鄭重出場的劉靜來說，已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她終于敢站到臺前，來為大家揭幕她的思考，這似乎預(yù)示了將有更大更寬闊的世界在等待她去征服呢，一陣陣歡喜掠過我的心頭。

果不其然，她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到了適合自我吶喊的方式，在更多地方，組織起了不同形式的展覽。參與者也由最初的普通觀眾，上升到了專業(yè)者。更多的人因為劉紅芳這個名字慢慢匯聚到了某個地方，東邊或者西邊，南邊或者北邊。

席間，畫家魯光老先生對劉靜說：你已經(jīng)堅守住了藝術(shù)的本色，要去發(fā)現(xiàn)更多。后來在見吳震寰的時候，他很輕松地向劉靜拋出了一個堅定的表情：去大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你已經(jīng)認識自己了。

是的。劉靜真的長大了，她已認識自己。

2015的某一天，劉靜給我打電話，要我去她住處見一面，那時她新婚，我見到了她和她的老公，她們要離開這座城市，正在收拾屋子。我問為何，她也說不清楚，家庭、生活、個人……理由很多，但都不是理由的理由。她送了一副隋牟的畫給我，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告別。

北京的天終于變成藍色了，我打開窗戶，冬天已經(jīng)過去。而那時，劉靜的名字也早改成了劉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