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

幸福村

在鄉(xiāng)下，跟枝頭早唱的麻雀沾光，

醒來披著微微的東方紅在小菜園松土。

冬天的厚雪計白當黑，悶在春泥里。

鐵鍬給它們翻身，我沸騰于化身的喜悅。

母親拄著拐杖，眼神像寧靜溫暖的清晨，

看城中回來的兒子，笨拙地勞動，她糾正

我運鍬的姿勢，像聽慣麻雀跑調的唱腔。

屋檐上，炊煙混淆于幾朵濕潤的白云，

隨著東風，游蕩于更開闊的平原上。

又是日日新，減少的劈柴垛送走寒冬，

醬缸照例守拙，悶聲于一腔樸素的言辭。

倒是韭菜試探著冷暖，新綠潑向早春，

微熱，不榮不辱，汗珠凝練一個新農夫。

興凱湖

微風慫恿著界湖地向沙灘鋪琉璃，

如果不是彩色游泳衣，太陽傘和樹墻，

幾乎堆砌到我身體里。想一首清澈之詩，

卻一再被每一滴的浸潤和清涼所修改。

放眼，白鷺款款地點綴綠色農場之夏。

空著的倒是湖邊的幾朵睡蓮和蜻蜓。

我走進湖水，干凈的裸扎根湖沙，

幾分鐘前，它還在岸上，那一堆包裹里。

臨潼

從火車站城墻到臨潼兵馬俑的一段郊區(qū)，

塵埃尚未落定，大巴車的顛簸起伏了平原。

我懷疑是古人，青瓦房穿長衫的人叫賣石榴，

柳條筐結滿蒙塵的綠葉，夾道石榴張望著粉臉。

我都以為是楊貴妃，有的還站在小生意攤翹首，

但新的開發(fā)區(qū)還是三三兩兩地從厚土里醒來。

秦時的阿房，唐時的渭水，106路的大巴，

仿佛騎馬，我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涂。

到秦陵后，在黑臉的陶人間我安靜不下來，

他們的方陣一走動，驪山石榴就落，云煙就哭。

交河古城

我想起，那些站起來的泥土

有時也更像是你，站在曠遠風塵里

隨便就可以用風和泥土交談，與那些風

和泥土。我只是來晚了，或者來的更早

影子登城攬勝，渴時，從水井里啜飲泥土

仿佛皇帝仍用泥土發(fā)布天命，穿越風塵

還有那些唱經、晨鐘暮鼓、麻衣和尚

仿佛商鋪仍舊熙攘，關人和店小二

泥土和風做的唱喏響徹你的耳畔

交河干了，但夕陽還在故道洗馬

秋聲里，它和你老了，像要腐爛的蘋果

因為等待，隔著你我，在曠漠里獨自發(fā)呆

神洞村

揚灑時，黑豆和風塵從老頭的木锨里分道揚鑣。

塵土終得耕種里喘息，等待輪回的節(jié)氣和翻身。

小四輪載來一車晚景，顛簸時都是皺紋，恰如，

秋風吹動一汪寒水，窩在山坳和遲緩的落日間。

幾個稚童跑，鄉(xiāng)道上落葉追著落葉，彼此抱團。

長途車仍舊卸下渺茫剎那，打工人的城市印章。

窮途下，日式的青磚房被一縷藍色晚炊懸掛著，

突然透出干澀的狗吠，借了山勢凋零于空林間。

雞們蹲伏于樹籬，踏空一樣一動不動，幽冥里，

厭世的牛頭咀嚼了百味后，憑依老墻似有頹廢。

塔克拉瑪干

靠風近一些，就有更多的波浪在翻滾，

瀚海在移動，卷噬梭草、胡楊和高天。

如同一個人不承認他的暴跳的夢，

那些沙從神的手指中遺漏更多的螞蟻，

它們不停地移動，啃咬，飛揚。

醒來也無用，其實誰也搬不動這里的

一粒沙，就像帶不來一滴水。

風吹過，沙就吹過，風停，沙不停。

一輛長途車一閃即逝，死亡在逃離。

天長湖徒步

跳躍著走，總要比彎下腰好。

下坡，放生變成放逐，一時兩肋生翅。

像不像故意的天使？身藏互聯(lián)網的后代，

邊飛邊微博，原來地球人都知道。

我們卻從未覺察，在宏圖上能走多遠。

徒步既跑蹄，兩只旅游鞋分享雜沓小獸。

他替我接手機，聽來風，猜啞謎，

我替他拍風光，看云頭，尋收成。

放縱很好，自我互搏更比虛無還好。

瞄著水面的浩渺和云煙看一陣，時而，

邊境線上一群梅花鹿，足夠的隱逸。

問題是，拐了幾道彎，腦筋才轉過彎，

其實他們是在欲擒故縱，布施于一念間，

收攝后，它們的自然也不自然，我們的

不自然更不自然。都是阻塞的斑點??！

如果能讓一片樹葉，掛著一座山巒，

一片云朵，展開千里藍天，那豈不更好？

但重瞳，嘆息觀止，盲從山巒里尋蜃景。

明明暗暗，橫看成嶺，側看成峰。

這困難的假象，遇到一個輕易的真理。

隱匿于無明，出神時光低于往生的肉身，

加快步子追趕吧，在隊伍里晚是晚點了，

才看見三十年前小樹剛能乘涼，卻步入

含糊其辭的秋天，風吹骨縫一陣涼一陣。

如此正好：那些我們想得到的，

正是我們夢想著失去的。

阿彌陀佛，繞湖間的小路兜圈子，

灑家難得劃了一個微弱的漣漪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