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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刻,漢武帝改變了自己的歷史評價

        2018-03-12 19:36:47張明揚
        領(lǐng)導文萃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輪臺武帝司馬光

        張明揚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六月,六十八歲的漢武帝劉徹下了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罪己詔”——輪臺詔。

        在與匈奴進行了四十三年的戰(zhàn)爭之后,漢武帝終于痛苦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徹底降服匈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漢帝國已無力再戰(zhàn)。

        漢帝國此時已陷入風雨飄搖之中。在此前兩年(公元前91),發(fā)生了震驚天下的“巫蠱之禍”,遭陷害而被迫發(fā)動政變的太子劉據(jù)兵敗自殺,皇后衛(wèi)子夫也追隨兒子而去;第二年(公元前90),漢武帝后期最倚重的將領(lǐng)——大將軍李廣利陣前投降匈奴,幾乎已宣告了劉徹武力解決匈奴問題的最后破產(chǎn)。

        除了政治和軍事上的雙重挫敗之外,劉徹此時也敗光了文景之治積攢了幾十年的豐厚家底,《漢書》中的說法是“海內(nèi)虛耗”“天下戶口減半”。

        按照《資治通鑒》的說法,輪臺詔之前的三個月,漢武帝在泰山附近的封禪儀式上,據(jù)說還曾作過比輪臺詔更為深刻的自我批評:“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p>

        在司馬光看來,漢武帝所為已無限接近了秦始皇的暴政(“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給了一連串負面的四字評價,“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èi)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如果不是“晚而改過”的輪臺詔,漢武帝豈能“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

        但無論如何,正是在司馬光的筆下,漢武帝才被加倍賦予了晚年幡然悔悟的政治形象。對此,史學界直至近年來還存在著諸多爭議。辛德勇先生在《制造漢武帝》一書中指出,司馬光刻意強化漢武帝晚年改過是帶有政治目的的,是為了和王安石“富國強兵”的變法唱對臺戲,隱隱有諷喻趙宋天子“改過”,早日與變法切割的意思。

        陳蘇鎮(zhèn)先生在《〈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一書中更是認為,輪臺詔“并未全盤否定武帝數(shù)十年的開邊事業(yè),更未否定其全部事業(yè)”;輪臺詔也不意味著武帝改變了原來的主張,“他只是推遲了征服匈奴的時間,放慢了經(jīng)營西域的節(jié)奏”。

        或許可以這么說,漢武帝直至去世(公元前87年,輪臺詔之后兩年),也不會真正對一生的“赫赫武功”有所追悔,他悔悟的只是非原則性的細節(jié),比如發(fā)動戰(zhàn)爭的節(jié)奏沒有把控好罷了。

        漢武帝十六歲登基,在位五十四年,執(zhí)政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烽火連天,東并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基本和周邊打了個遍。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漢武帝和乾隆是定義今日中國疆域最重要的兩位皇帝,前者如范文瀾所說“為現(xiàn)代中國的廣大疆域奠定了初步的基礎(chǔ)”,后者則有收官意義。

        漢武帝無疑是熱愛戰(zhàn)爭的。置于古代的歷史情境,如果不是持如司馬光那樣偏執(zhí)的和平觀的話,漢武帝的戰(zhàn)爭本身,無論是從道義上而言,還是從政治需要而言,用負面意義過強的“窮兵黷武”來定義可能是附加了過多的現(xiàn)代人情感。

        但是,我還是想把“窮兵黷武”送給漢武帝,戰(zhàn)爭本身可能是中性的,但整個統(tǒng)治時代幾乎一直貫穿著戰(zhàn)爭卻是難以辯護的。漢武帝和秦始皇最大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非常不擅于自我節(jié)制,無視國力民力的極限,任由開邊欲望無窮蔓延。

        漢武帝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他不把國家打到崩潰邊緣,不把民力使用到極限,不把戰(zhàn)爭打到四面開花難以為繼,他是不會停下征伐腳步的。

        就漢匈戰(zhàn)爭而言,雖然全過程漢武帝都是在“以本傷人”,享受著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式的勝利,但其間的確是有見好就收的時間窗口的。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在畢其功于一役的漠北戰(zhàn)役中,匈奴主力實際上已經(jīng)被衛(wèi)青霍去病重創(chuàng),出現(xiàn)了“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的大好局面,漢高祖“白登之圍”的百年恥辱連本帶利地報了,匈奴再也已無法構(gòu)成對漢帝國的軍事威脅。

        漢武帝如果在此時結(jié)束戰(zhàn)爭,不糾結(jié)于他真實歷史中追求對匈奴問題的“徹底解決”,就等于提前輪臺詔了整整三十年,漢帝國有這三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又何至于出現(xiàn)漢武帝后期的“海內(nèi)虛耗”“有亡秦之跡”。

        如此,漢武帝的歷史評價也不至于那么充滿糾結(jié),在暴君與“漢武大帝”兩個極端間搖擺。

        甚至漢武帝的直系子孫都心情復雜地審視著這位“大帝”。武帝去世后沒幾年,在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召開的鹽鐵會議上,從民間來的賢良文學就試圖全面否定武帝時推行的各項經(jīng)濟政策;宣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公元前72)圍繞祭祀武帝要不要增加廟樂,大漢朝廷又一次發(fā)生了分裂,大臣夏侯勝激烈攻擊了武帝,“人民相食”“無德澤于民”,宣帝大怒將夏侯勝下獄,但之后又特赦出獄;漢哀帝時,朝臣甚至因為武帝過失太大,建議其廟“宜毀”,盡管最后保住了宗廟,但漢哀帝甚至一度持中立立場。

        漢武帝曾有一段針對匈奴的無比雞血的發(fā)言:“寇可為,我復亦為;寇可往,我復亦往?!弊鳛橹袊鴼v史上著名的“大有為”之君,漢武帝最大的問題可能就是不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只知道一味強橫,不知道見好就收。在這一點上,他遠遠不如自己的子孫——光武帝劉秀。

        公元45年,西域諸國主動上書要求“內(nèi)附”,希望東漢政權(quán)能夠出兵西域,否則他們就只能被迫投靠匈奴了。誰料劉秀對開疆拓土大好良機不為所動,明確拒絕稱,“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諸國力不從心,東西南北自在也”。戰(zhàn)爭年代的劉秀是親冒矢石的馬上天子,論打仗比漢武帝更有發(fā)言權(quán),但統(tǒng)一天下之后,那個昆陽之戰(zhàn)中的軍事冒險家迅速投身反戰(zhàn)主義陣營,“未嘗復言軍旅”,還發(fā)出“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的和平宣言。

        魯西奇先生在《何草不黃》中寫到,“以帝王的威權(quán)與強大的國家資源,去成就豐功偉業(yè),固然不容易,而更困難的卻是承認自己的錯誤,甚至是否定自己的豐功偉績,這種否定所需要的勇氣和力量,遠遠大于創(chuàng)建豐功偉業(yè)所需要的勇氣和力量”。

        在懸崖邊緣,漢武帝為漢帝國,也為他自己,抓住了最后的時間窗口。

        (摘自《視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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