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霖
銅——是地處烏蒙腹地的娜姑的生命,因銅而生,隨銅而逝。銅本身就是財富,一串串的銅錢是中國幾千年的貨幣,為了鑄錢的需要,云南東川府(今會澤)的銅經(jīng)過人背馬馱,萬里迢迢運往京城,從小江河谷中開采出來的滇銅京運第一站就是娜姑。
千百年來,作為娜姑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是一個叫白霧的村落。為什么叫白霧,是因為清晨籠罩在娜姑壩子中的迷離的煙云,還是遠(yuǎn)古彝民的發(fā)音,沒有人去考證,但白霧村中那些人去物非的建筑為歷史抹上了一層厚厚的迷霧。
白霧村和錦繡的江南似乎有些隱隱約約的聯(lián)系,高聳的貓弓墻總讓人想起黃山腳下的那些小村,只是少了一些水鄉(xiāng)的婉約,多了些高原邊地的粗獷。其實白霧村人的祖籍大多是“南京應(yīng)天府,大壩柳樹灣”,來到這遙遠(yuǎn)的烏蒙山區(qū),目的只有一個——“淘金”。娜姑的歷史已逾千年,但她的真正崛起是在明清時期,也就是東川府的銅成為朝廷鑄幣的主要原料以后,一座山區(qū)小鎮(zhèn)迎來了她最為繁榮的日子。有人把娜姑稱為“東方舊金山”,那些“南京應(yīng)天府”的人們,那些“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人們,懷著對財富的渴望,走上了漫漫西行之路,落腳到他們完全陌生的大山深處,生根發(fā)芽,一代一代地延續(xù)下來。
若干年以后,這些淘金者們已經(jīng)徹底地變?yōu)榱税嘴F人,軟軟的吳儂越語也為粗獷豪邁的喊山調(diào)所取代。但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卻不是時間能夠磨滅的,也許這就是中國文化中最為厚重的部分,到了舊金山的淘金者建起了唐人街,到了烏蒙山的淘金者建起的是一座座會館——湖廣會館、江西會館、通海會館……拜一拜自己的祖先,敬一敬本省的神祗,聽一聽故鄉(xiāng)人的話語,能夠讓自己的拳拳之心得到一點撫慰。白霧人淘金發(fā)了財,一院院“四合五天井”“走馬轉(zhuǎn)角樓”起來了,一家家的宗廟祠堂香煙繚繞,文廟、武廟、財神廟、大戲臺、天主教堂……就這樣,烏蒙山中的白霧村抖落了滿身的土氣,叱咤風(fēng)云了數(shù)百年的光陰。直到幾十年前的一天,時間在這里嘎然停止,但先人留下的一切已永遠(yuǎn)佇立在這片黑色的土地上。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便~業(yè)的衰落,交通的改變,白霧再次回復(fù)了山區(qū)小村的寧靜,華麗而闊大的會館人去物非,或變成了學(xué)校、農(nóng)家,或空空蕩蕩。歷史的潮頭在洶涌澎湃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平寂得無聲無息。
如果說白霧是一個點,那么銅運古道就是串起若干點的一條線,線的起點是分布在小江河谷中的銅礦,線的終點是大清帝國的京都北京。當(dāng)年,會澤被稱為“萬里京運第一城”,而娜姑則是萬里京運的第一站。
大清乾嘉年間,每年三四百萬斤(乾隆三年到七百萬斤)京銅的馱運,就達(dá)20000余馱(每馱150斤)。而百倍于此的是,數(shù)十萬噸重量的礦石、燃料、糧食、生活用品的長短途運輸,不是人背、水運,而是靠馬匹馱運來完成。古道上斑斑蹄印,那是何等壯觀的一番景象,厚重的歷史從這無語的大山深處突兀出來。蒼涼的古道悠悠遠(yuǎn)遠(yuǎn),銅運馬幫清脆的鈴聲穿過千年的塵封,久久回蕩在山谷之中。
200多年前,為了試辦京銅水運,一條連通娜姑與三江口(金沙江、小江和以禮河)的更為艱險的路被開鑿了出來,它就是石匠房古道。之所以叫石匠房,是因為在修筑這段驛道時,有石匠數(shù)百在此鑿石數(shù)年方成,因而得名。從公路上隔著高深險峻的峽谷看去,對面就是當(dāng)年連通北京的銅運古道。壁立的懸崖峭壁上,荒草雜樹欣欣然攀巖附壁,倒也生機盎然。一段古道,隨山勢開鑿,一排石洞散布在石壁間,時隱時現(xiàn),蜿蜒數(shù)里,這就是古驛道的窗子,看上去這條通京古道只像山腰上的一抹淡淡的絲帶。
這是在懸崖絕壁上開鑿出來的道路,沿鹽水河的河岸開鑿,石匠房山澗這一段一面是幾十米深的河谷,數(shù)公里的驛道全為人工一錘一鉆鑿開山石而成的隧道。隧道高約兩米,在外側(cè)洞壁上每隔幾米,就開鑿一個石窗用于采光透氣。如今,古道上已是人蹤渺渺,只有高原的陽光從石窗中射進來,默默地灑在另一面洞壁和地面上。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李白的詩篇仿佛就是為石匠房而作。路是人走出來的,有了目標(biāo),路總會有的,古今都是如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