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筍
昨夜,夢回當(dāng)年,我跟爺爺看菜園的場景。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人民公社時候,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爺爺當(dāng)時六十多歲,他在生產(chǎn)隊常年照料看護菜園。所謂跟爺爺看菜園,就是傍晚時分,我給爺爺送飯,順便陪著爺爺,在菜園屋里睡覺,第二天清晨,我再回村上學(xué)。
園子不大,有一畝半地,種些時令蔬菜。
園子中間是看園的屋子,屋子呈半地穴狀,屋檐離地面不足一米,室內(nèi)空間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覆蓋著麥秸的屋頂爬滿葫蘆和喇叭花,好看又遮陽。南北兩面是山墻。屋門朝南,東、北、西三面,開有小窗瞭望透風(fēng)。屋子雖說有些異樣,卻省工省料,冬暖夏涼,便于看園。門前有棵桑葚,小腿般粗。小滿過后,葚子變紫,成群的鳥雀趕來啄食,“喳喳”亂叫,喜鵲居多,也有白頭翁。有時,我也上樹摘著吃,染得滿嘴紫紅。
屋子?xùn)|旁有口老式水井,井臺上安著架鏈筒式拉力水車。蒙著眼睛的黃牛,整日拉著水車“吱呦”作響?!肮竟尽本窟M水斗,順著水渠,流進菜畦。渠邊,時??匆姵蓪Φ难嘧渔覒?、飲水、啄泥。我曾經(jīng)問過爺爺,為啥讓黃牛蒙著眼睛干活。爺爺好像是這樣說的,牛習(xí)慣走直道,推磨拉水車是原地畫圓圈。只能搭上套子,蒙起眼來,打一鞭子,牛才能走起來。還說,蒙上眼睛打一鞭子,牛會認為,主人始終站在旁邊拿著鞭子監(jiān)工,它不敢歇蹄偷懶??!
童年的我,朝牛的屁股一鞭子,大叫一聲:“牛啊,牛,你真是笨蛋!”。牛一陣快走。
記憶里,驚蟄剛過,爺爺就背著鋪蓋到菜園忙碌。清明前后,施以炕洞灰和羊糞的韭菜,一片墨綠,格外顯眼,葉子寬厚,刀子一割,韭香幽遠,老遠就能聞著。爺爺曾說,韭菜歷經(jīng)冬日嚴寒,開春頭茬最好,濃香,鮮嫩,營養(yǎng)足。他還說,韭菜本無紅根白根之分,天冷了,韭根就變紅。爺爺這種說法,我至今沒有考證,難說真?zhèn)巍O募臼卟俗钊?,茄子、豆角、黃瓜、西紅柿、蕓豆、西葫蘆、南瓜、土豆等,幾乎應(yīng)有盡有。天熱,長勢好,三天兩頭,生產(chǎn)隊就分菜。秋后,晝夜溫差大,白天光著膀子干活,晚上還要蓋嚴被子睡覺,生產(chǎn)的蔬菜味濃,爽脆,品質(zhì)好。特別是黃瓜蘿卜之類,嚼在嘴里,大有秋日“天高氣爽”的感覺。從霜降開始,蘿卜、白菜、大蔥、芫荽陸續(xù)收獲。蘿卜怕凍,要在霜降前拔,芫荽最晚,要到大雪前收。這些冬季蔬菜,各家各戶都藏儲于自家的地窖,漫長的冬日里,隨吃隨取。
隊里分罷芫荽,一場大雪,滿坡銀白。爺爺卷起鋪蓋,鎖好園門,再環(huán)顧一眼園子,就回家了。雪地里,留下一趟長長的腳印。
爺爺是文盲,不識幾個字,說話不多,行事有些怪異,年少無知的我很是不解。原本久遠的記憶與影像,早已模糊不清,遺失殆盡。夜半夢醒,記憶復(fù)活。過往世事,穿越時空,歷歷在目。個中滋味,如陳釀開壇,醇香始聞,品悟心頭。反倒覺得爺爺,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有年夏天,月色朦朧,天熱蟬噪。我和爺爺剛上床躺下,就聽到外面有動靜。透過窗戶,借著月光,我看見菜地里有人在走動。便小聲告訴爺爺,有偷菜的,咱倆抓住他吧?爺爺說,我看見了,你別出聲,快睡吧,我有辦法。我屏住呼吸,想看看爺爺?shù)降自鯓幼ベ\。過了一會,爺爺只是咳嗽了兩聲,用手電筒朝窗戶照了一下,稍候,才開門出去,也沒抓賊。我問爺爺,為啥不抓住賊啊?爺爺說,小孩子,別多問,你念好書就行。第二天早上,爺爺還是告訴我了:“黑燈瞎火,不是日子難過,誰來偷棵菜吃?這事不要外傳,嘴緊點?!?/p>
我點頭,心里卻疑惑的很。
菜園的西邊,有一亂石堆。聽說,里面有一窩黃鼠狼。秋末冬初,來了一個外地人,用土槍對準了亂石堆。爺爺極力阻止,說是,都是鄰居,不能傷害它。來人說,冬季,正是黃鼠狼最值錢的時候,家里窮,等著用它換錢過日子。爺爺就回村借了五塊錢給他,才打發(fā)那人走了。第二年春末夏初,爺爺突然夜里肚子痛,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夜。奇怪的是,天明,門口外的空地上,放著五個雞蛋。我和爺爺都不明白,大黑夜,是誰送來的呢?末了,爺爺猛然自語道:“莫非是它們?”我問是誰。爺爺往西一指:“老黃?。 ?/p>
若干年后,我依然困惑不解。難道,“老黃”真通人性?
菜園里,令我最害怕的一次是,秋天的夜里,我被尿憋醒。月光探進頭來,照在床上。朦朧中,我發(fā)現(xiàn)爺爺?shù)拇采蠜]了人。就小聲吆喝了一聲,沒動靜。心想,難道果真來了賊,爺爺真要抓住不行?透過門縫往外瞅,秋蟲的叫聲,非常響亮。漫過菜地,外圍全是黑壓壓的玉米,根本看不見爺爺?shù)挠白印M蝗?,我隱約聽到,遠處有人哀哭的聲音。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緊張害怕起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頭來。我不顧一切,敞開門子,使勁喊了一聲:“爺爺——”霎時,哭聲戛然而止。過了一會,爺爺回來了。他說:“想你奶奶了,去她墳頭看了看?!?/p>
爺爺?shù)乖诖采?,一聲長長的嘆息:“哎……”
屋外,秋蟲的鳴叫愈發(fā)清脆響亮。良久,我沒睡著。
我從沒見過奶奶,聽父親說,奶奶43歲時,生我叔叔時難產(chǎn),丟了性命。當(dāng)時,爺爺在縣里修水庫。死未見面,責(zé)任未盡的爺爺,自此愧疚不已,時常暗自垂淚。我知道,奶奶的墳,是在菜園以東半里多遠的埠嶺上。每到清明、過年的日子,我和父親都按時去墳上祭奠。
爺爺已過世40余年。夢醒追憶,頓然感覺怪異的爺爺,異而不怪,可親可敬。謹以此文,寄托哀思。
——選自《準格爾地》2017年第四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