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 劉克敵
六月的中國文學史,屬于王國維。
只因他1927年6月2日的縱身一跳,從此這一天成為中國文人內(nèi)心永遠的痛苦。可以這么說,中國文人之投水自盡因其特殊成為標志性事件并最終進入文化史者——前有屈原,后有王國維。
在王國維的時代,他屬于少數(shù)幾個留著小辮子的遺老遺少之一,不過人們并未因此對他進行嘲諷,反而對他的學術(shù)貢獻和文學成就給予極高評價——這評價不僅來自和王國維同屬所謂“保守派”陣營中如沈曾植、羅振玉等,也來自正在力倡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的胡適、魯迅和傅斯年等,如魯迅就在《不懂的音譯》中,對王國維的國學研究給予高度評價:“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先生做的,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睙o論學術(shù)界還是文學界,對王國維幾乎都是眾口一詞之贊頌,這在那個時代確實少見。也正因如此,王國維的投水自盡,才造成當時中國知識界的極大震動,也由此引發(fā)人們更加關(guān)注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命運和中國社會發(fā)展演變關(guān)系問題的思考。
對于王氏自殺原因的探討多年來一直未有中斷,卻始終沒有一個令大家完全信服的解釋。這里我們試圖從王國維自殺前的一些言行中,考察他為何走向絕路的某些內(nèi)在因素。
在現(xiàn)存王國維書信中,他與羅振玉的書信往來最多也最有研究價值。第一封值得關(guān)注者,是王國維1916年12月20日致羅振玉函,其中有這樣一段內(nèi)容:“明年擬作《說文古文考》,此書恐須百頁方能了之。黃件中,其周之恒畫大士像,有曹倦圃《心經(jīng)》并一長跋。跋中紀其受流賊拷掠昏絕中狀態(tài),謂一生所讀之書、所歷之境、所作之事,皆現(xiàn)于一剎那中,此與西洋心理學家言人溺水垂死時情狀略同,此跋甚有味也?!睂懘诵艜r羅振玉遠在日本,王國維與其通信時除了討論學問和時局狀況外,還提及替羅振玉物色書畫文物事。此信中提及書畫是王國維在前清舊家黃再同遺孀出售的書畫中所發(fā)現(xiàn),王國維一時喜形于色,立刻致信羅氏。這篇跋文出自清初文人曹倦圃(1613—1685),據(jù)考證曹氏曾被李自成部下嚴刑拷掠,因此才在此文中描述了他被拷掠后絕望的心理狀況。而王國維一句“此跋甚有味也”的感嘆以及“溺水垂死”一語,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十年后王氏自沉頤和園昆明湖的情狀。
無獨有偶,后來王氏弟子、著名學者浦江清在《浦江清文史雜文集》中評介靜安先生之自沉時,寫有值得注意的這樣一段:“先生嘗詢?nèi)耍喝搜宰猿琳吣苡谝粍x那頃,重溫其一生之閱歷,信否?嗚呼!吾知其徘徊頤和園之長廊時,其腦中所重溫者,必非家庭問題、政治問題,而為少年時所深思之哲學上諸問題。故當其奮身一躍于魚藻軒前,脫然無所戀念,此一剎那頃,先生或有勝利的微笑歟?”看來王國維當年可能對友人或弟子講述過這篇跋文,也曾有探疑的想法。然而他是否解此疑惑,如今已不可能知道。
不過羅振玉回復此信時卻沒有關(guān)于這篇跋文的任何回應。1916年12月21日的回信開始便提及字畫事:“黃畫事,私意必售,惟東幣改算中幣,不知價落幾許。”另外羅氏又提起“此間近紅葉大佳”“恨不獲與先生同賞也”,可謂興致極佳。但羅氏并未回應王國維信中關(guān)于溺死前剎那之感的內(nèi)容,這與王國維“甚有味也”大相徑庭。由此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性格心態(tài)和境界實在有所不同。
王國維終其一生,經(jīng)濟問題一直是困擾他最大者。在日本治學四年間,除了學術(shù)上受到羅振玉幫助外,大部分經(jīng)濟來源也都是羅氏提供。盡管對羅氏始終心懷感激,然而王國維自覺是一“作理想上之生活”的文人,而這“理想”一旦流入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時,往往就造成文人的一種“自卑感”?!盎剀嚶镞蹬顟簦渲幸痪砭奕绻伞?,王國維寫下這樣的詩句,一定是多少辛酸涌上心頭。那時的他已過四十不惑之年,卻依然要接受羅振玉的經(jīng)濟幫助,內(nèi)心的坎坷與復雜可想而知。
除了經(jīng)濟狀況令其擔憂外,王國維身體素質(zhì)很差也是造成其性情憂郁的一個重要方面。例如自1916年8月至1917年末,王國維寫有詳細談及自己及家人疾病的書信多達19封,且?guī)缀趺吭卤赜幸淮渭膊?,且持續(xù)時間甚至長達數(shù)月才得以康復,看來王國維“體素羸弱,性復憂郁”確有根據(jù)。正是經(jīng)濟上一直窘迫加上身體欠佳,致使王國維有時對占卜之事寄予希望。那是在1920年2月7日,羅振玉致函王國維:“日來聞云汀、公雨諸人盛稱天津星者宋瞽之靈驗,因為瑩中推算,欲借此覘時局,則日者言大佳?!渫扑阃?,無一不吻合,則誠奇矣。” 此信幾乎全篇都在議論宋瞽推命之事,且羅振玉看來深信不疑,又說命中自己“當于危險中成功,又謂七十四將長辭斯世”卻也是相當準確,以致他不免“思之令人悚然”幾分。信末,羅氏想要替王國維也算上一卦,謂“公之生命乞開示,當為推之”。
盡管王國維并不完全相信宋瞽推命之事,但還是愿意將自己之生辰八字隨信附給羅振玉,讓他交給宋瞽,“維之八字為丁丑十月廿九日辰時”。而宋瞽算命結(jié)果如何呢?羅振玉回函中這樣說道:“今晨訪宋日者,推公之命。言公之一生,坦坦無風波,惟命中刑克稍重,致中年以前,多有刑傷;目下之運平善,至后年以后三年,為平生最佳之運,然當投筆戎幕?!照哂种^,公每以文章名世,而命帶魁罡,故不免從事戎旃。此語公何不再質(zhì)之辛木耶?素公之造,日者亦稱后年大佳……后年以后十年間可從心所欲?!?/p>
“命帶魁罡”即性格偏向耿直剛強,似與王氏之性格較為符合,但是王國維之命運卻非“坦坦無風波”之順利,而且這“后年以后十年間可從心所欲”顯然不準,因為十年未到已是形骸消亡?!拔┟行炭松灾亍币痪?,恰恰吻合了王國維的命運。一般而言,“刑克”多屬于比較嚴重的傷病災痛和生死離別,而縱觀王國維一生,先是他生母病逝,接著兩個女兒和莫氏夫人也相繼離去,最后長子也撒手人寰,如此生死離別之悲慟怎能不說是“刑克稍重”。王國維曾有言道:“人之光色分五種:富貴者紅光或黃光,文人白光,余人皆灰光,若黑色則去死近?!庇幸馑嫉氖牵麑⒏毁F者與文人截然分立,想必也是認為文人總是不能大富大貴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國維生命的最后十年,他的家人之疾病狀況更是有日益增多之象,這自然給王國維增添無窮的煩惱。其實,早在1920年王國維足疾復發(fā)時,他就頻頻感嘆人生之愁苦無奈:“一別四五年,師友皆入老境,而維亦至中年,死生聚散之感往往有之?!币话闳酥林心辏睦砩蠒霈F(xiàn)微妙變化。他們會開始擔憂甚至有杞人憂天的念頭,夜半不自覺地會害怕房頂塌下來,甚至開始有了頻頻鎖門的舉動,這些都是來自對死亡的恐懼。生理功能逐漸衰退,伴隨而來的是心理程度上的壓抑與惶恐,總覺得一切都漸漸離自己遠去。生性憂郁的王國維如此感慨也就毫不奇怪,而隨著師友和親人的相繼離去,王國維所承受的痛楚不是常人能夠想象的。也許他自己也感到文學帶給他的只能是更多的愁感與悲涼,無論是《人間詞》還是《靜庵詩稿》,他所作的詩詞無不充滿傷感憂郁之情懷?!罢l起水精簾下看?風前隱隱聞簫管”(《蝶戀花》),簫聲凄澀悲寒,怎是月圓之夜符合的心境呢?“換盡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舊年時撤。自是浮生無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蝶戀花》)……
魯迅在評價《紅樓夢》時,對賈寶玉下過這樣真切的判詞:“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濒斞刚f寶玉能“看見”,則他自然也是能“看見”的:不但看見了寶玉的“看見”,而且看見了寶玉“看見”的那許多死亡。且看魯迅是如何描述他所看見的寶玉“看見”的死亡:(賈府)“雖煊赫,而……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面,先有可卿自經(jīng);秦鐘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shù),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p>
在20世紀初的中國,能夠“看見”寶玉看見的“死亡”,同時也“看見”那塵世間“死亡”者并不多,魯迅的同鄉(xiāng)王國維就是這其中的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王國維的“境界”說,知道他的《宋元戲曲史》,知道他的投水自盡結(jié)局,卻不會有很多人注意到王國維一生中究竟“看見”了多少親人的死亡。請看下面的名單:
1880年:王國維年僅4歲,生母凌氏病逝。
1887年:王國維11歲,祖父去世。
1898年:王國維22歲,其長女出生三個月即殤,甚至還未來得及取名。
1906年:王國維父親乃譽病逝,年60歲,而王國維年僅33歲。
1907年:王國維原配夫人去世,年僅34歲。
1908年:王國維繼母葉孺人去世。
1910年:王國維與繼室潘氏所生長女明珠殤,年僅半歲。
1921年:5月王國維四女兒通明殤,年僅半歲。10月羅振玉三子君楚亡,年僅26歲(才華橫溢,與王氏感情極篤)。
1923年:4月王國維岳母潘太夫人病逝。5月王國維侄子阿福病殤。5月王國維女兒端明殤,年僅9個月。
1924年:王國維長孫女令嘉殤,年僅2歲半。
1925年:王國維另一孫女令臧殤,年僅3歲。
1926年:王國維長子潛明病逝,年僅28歲。
這真是一張令人觸目驚心的名單。王國維僅僅在這個世界生活了五十年,卻經(jīng)歷了十五個親人的死亡,其中就有他五個孩子的夭亡!盡管從現(xiàn)存文字中很少看到他對這些早夭子女的悲憫與哀嘆,但王國維既然坦誠自己是生性敏感且總是充滿憂郁之人,則這些子女之殤對其刺激之深之大可想而知。根據(jù)這個名單,可以把王國維所“看見”的親人死亡分為兩個階段:一個是除幼年喪母外,從1887年到1910年的十幾年間,王國維先后經(jīng)歷了祖父、父親、妻子、女兒等數(shù)位家庭中最重要成員的死亡,這對尚處青年時代的王國維的打擊自然極大,直接加深了王國維本來就十分明顯的悲觀憂郁氣質(zhì);一個是從1921年到1926年,短短6年間,王國維竟然經(jīng)歷了八位親人的死亡,其所體驗的“死亡意識”密度之大和刺激之強烈,恐怕在20世紀中國文人中極為罕見,大概也是直接刺激他最終走向死亡的原因之一吧。
加繆指出:“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那就是自殺。判斷人值得生存與否,就是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奔涌娫o我們描述了這樣一個自殺案例:一個房屋管理人自殺了,因為他失去女兒已經(jīng)五年,從那以后他變化很大,正是這事“毀了他”。加繆說:“開始想,就是開始被毀,對如此開始的階段,社會其實沒有多少責任。蛀蟲存在于人的心中,應該到那里尋找它。這不過是一次死亡游戲,從清醒地面對生存到逃避光明,都應該跟隨它,理解它。這樣的一個行動如同一件偉大的作品,是在沉寂的心靈中醞釀著的,而當事人也不知道。直到最后有一天,他開槍了,他投水了。于是一切暫時歸于靜寂,但世界照樣運行。這個世界過于匆忙,以至于人們很少會關(guān)注身邊的死亡——某某死了么?死了。那就死了罷?!?/p>
加繆告訴我們,那些自殺者、那些急于擺脫困境的人,其實都可以看作是偉大的思想者,甚至他們當中那些最卑微的人,也曾經(jīng)到達人類思想的最邊緣之處或者說思想搖擺的最后一個拐彎處——那些極為荒涼干涸的地方。在那里他們舉目四望,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決定放棄他們的生命。加繆自然不知道王國維,王國維也不會知道在他之后有加繆。然而加繆所說的每一句,似乎都是特意在回應王國維,王氏如果仍在,當引加繆為唯一知音吧!且看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對自殺者和自殺行為的分析和評價,似乎就是寫給幾十年后的加繆看的:
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干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xiàn)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復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墻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釧。故茍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于解脫;茍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
《劍橋中華民國史》在論述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以及文人一般心態(tài)時特別注意到一些不同的例子,例如那些對當時席卷一切之激進主義潮流憂心忡忡者,其中一個就是王國維:“他的個人氣質(zhì)和生活閱歷使他認為,有很多人對民族強盛和政治救亡學說只有一知半解,他對這些論調(diào)不以為然。他覺察到,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完全不同于特殊情況下的生活苦難,當接觸到叔本華的思想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徹悟得到了來自西方的確證。很明顯,尼采和實證主義使他最終堅信,叔本華的形而上學終究是不可信的,盡管它許諾能使人從生活的痛苦中解脫。此后,他終于以從事哲學化的文學批評(如他對《紅樓夢》的解釋)來聊慰心懷。他把希望寄托在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shù)研究中,致力把清朝傳統(tǒng)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融為一體?!贝_實,王國維是敏感的,不能說他是不問世事之人,因為在與羅振玉的書信往來中他們不止一次討論過時局問題,但大都以深切的憂慮作結(jié),最后寄希望于古老的中國文化:“時局如此,乃西人數(shù)百年講求富強之結(jié)果,恐我輩之言將驗。若世界人民將來尚有孑遺,則非采用東方之道德及政治不可也。”(1919年3月14日,王國維致羅振玉書信)中國文人的憂國憂民情懷,在王國維與羅振玉的通信中可以找到很多例證??墒撬麄兂税l(fā)些“清議”,還能做些什么?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一旦介入政治,馬上就糊涂得不可收拾,“老實得像一塊木頭”(魯迅語)的王國維如此,一向被視為精明練達的羅振玉也是如此。
此外,關(guān)于瀕臨死亡時人的特殊體驗,學術(shù)界早有研究,以下是一個經(jīng)搶救后生存者有關(guān)當時狀況的記錄:“我感到思維特別清晰,過去的某些生活場景鏡頭畫面似的一一從頭腦中迅速閃過。有小時侯受獎的鏡頭,也有結(jié)婚時興奮的鏡頭,就像生活的‘全景回憶’?!薄澳菚r我不害怕,也不痛苦,也不思念親人,就像情感喪失了一般。”國內(nèi)外研究表明,盡管不同個人描述的瀕死體驗內(nèi)容有差異,但它具有明顯的一致性和普遍性,而且具有廣泛的超常內(nèi)容。研究報告指出,通常這個時候,當事人會對一生做一次全景式的回顧。當親歷者用時間短語來描述它時,都是一幕接著一幕,按事情發(fā)生的時間順序移動的,甚至伴隨著畫面,當時的一些感覺和情感借此得以重新體驗。難道這就是造物主對走向死亡者的一個獎勵,讓他們在離開人世的瞬間再最后一次回顧自己的紅塵經(jīng)歷,然后毫無遺憾地走向彼岸?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無論屈原還是王國維,他們在主動走向死亡時都會露出那“勝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