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屬于新青年們的新百年
主持人語: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拉開了文學革命的帷幕。百年來,中國的新文學風起云涌地翻騰變幻,在廣闊的領域和維度中進行著解構與重建、借鑒與傳承。時至文學革命新百年,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正處于新的節(jié)點。八〇、九〇后的青年作家們,正扮演著百年前意氣風發(fā)振臂疾呼的先輩們的角色。文學的發(fā)展永不停息,青年作家們肩負著任重而道遠的使命。本期邀請的嘉賓:八〇后小說家周李立;九〇后小說家王占黑。
胡適一九一五年第一次提出“文學革命”理念,一年后他從美國寄給陳獨秀一份《文學改良芻議》,列舉八條原則,條條是道,“吾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濫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語?!?/p>
一九一五年,胡適同學二十四歲,逢本命年。他生于一八九一年,愛玩耍的射手座。二十四歲這個數(shù)字,我是用手機計算器算出來的。作為大齡文科生,復雜一點的算術現(xiàn)在我都得依賴高科技并對這個被高科技加持的時代心懷感激,結果顯示的二十四,讓我受到了短暫的驚嚇,是,且僅是,“短暫”的驚嚇,因為我很快意識到,“革命”這個詞從來都是年輕的——如果漢語也像英語使用比較級和最高級為后綴,“革命”也許會被列入“比較年輕”的級別——從儀表堂堂的“戊戌六君子”到儀表更像偶像派的切·格瓦拉,滄桑,根本就從來不是“革命”的氣質。
年輕多好,敢想敢為敢革命敢為天下先——例子隨便一舉,比如《少年中國說》,比如梁啟超。有一次我原來所在的單位歲末聯(lián)歡,各部門表演節(jié)目,我們部門四十歲以下的人都披掛了民國學生裝,男生白圍巾,女生雙辮子,上臺朗誦《少年中國說》。我對朗誦活動向來內心排斥,以為業(yè)余演員的做作表演總是傷害到以樸素為大美的文學,但在舞臺上,各種口音的“少年強則國強,少年弱則國弱”的融合碰撞,某個時刻真的讓我感受到了某種悲愴——連我們拙劣的表演都無法傷害的作品與生俱來的悲愴的美。這是文字帶來的美好的悲愴,是百年之后回望梁啟超寫下“少年中國”的悲愴,是關山萬里、孤閥重洋者會感受到的悲愴。
“革命”與“青年”,就像“文學”與“青年”一樣,在基因里就存有極大相關性。如今我們說到“青年”,“杏花春雨江南”的“小清新”印象似乎更多了些,最多也就到“未老先衰”的惆悵為止,“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的凌云壯志的形象是很難見到了。小清新或文藝腔,倒也算不得錯,至少市場占有率能證明其在這個商業(yè)時代擁有某一方面的價值。只是如果“小清新”占滿了青年的內存,總覺得不是好事。
其實只要是青年,總是難免踟躇、糾結。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的時候,我想在這個年輕人心里,可能也是在打著小鼓——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何況他在美國向梅光迪、任鴻雋、楊杏佛等留美學生提出“文學革命”這一理念之后,梅光迪開始支持胡適的俗語文學主張,不久便出示了堅決反對的意見。這樣胡適小心翼翼將“文學革命”改為“芻議”,語氣變成商量的,又將自己的白話文詩集命名“嘗試”。這種試探性的內心小活動,與如今的文學青年些許近似,一邊誠懇表態(tài),說自己的見解尚未成熟,僅是“嘗試” “芻議”,提出來請前輩們看看、指點,偏激處可以斟酌,免得被不知道什么人反感;但內心深處,他必然十分看不慣舊世界里腐朽的一切——如果二十四歲的青年都乖乖順從了舊世界里腐朽的一切,那才是一個腐朽的絕望世界,那樣的世界也不需要文學,文學畢竟源自我們對腐朽的恐懼和對不朽的癡迷。
一九一七年,陳獨秀三十八歲,他比胡適更果斷或更激烈。陳獨秀支持《文學改良芻議》,也許是覺得還不夠鮮明,自己又在下一期《新青年》發(fā)表《文學革命論》進行聲援。陳獨秀比胡適更鋒芒畢露地反對“雕琢的、阿諛的” “陳腐的、鋪張的” “迂晦的、艱澀的”文學。三十八歲有三十八歲的自信。說這一段來往是因為,我喜歡的是“三十八歲的對二十四歲的觀點進行有力聲援”這一部分。
陳獨秀和胡適向某種東西開炮的半個世紀之后,在美國,我喜歡的兩位作家終于有了初次也是最后一次會面,盡管他們是密西西比州的老鄉(xiāng)。密西西比這個美國南部緊鄰墨西哥灣、有不少黑人且是印第安人故地所以種族問題歷來很復雜的地方,天然地適合誕生作家。威廉·??思{彼時已經功成名就,而理查德·福特尚未出道。他們相差五十歲,差不多是祖輩和孫輩的感覺。福特彼時甚至還沒有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思{在密西西比州立大學任教,不到十八歲的福特剛上大學,酒店管理專業(yè),意外的機會讓福特遠遠看了一眼??思{這位美國南方文學的開山鼻祖。對這一眼,福特當時并無更多感觸,這可以理解,十八歲也有十八歲的驕傲。因此,文學史上這次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相見,其實并沒出現(xiàn)激動難耐與歡欣鼓舞的場面。歡欣鼓舞直到福特讀過??思{的幾部作品之后才真正發(fā)生。南方氣息,在??思{的文字中濡染,也在福特出生和成長的土地上飄蕩。當福特從??思{的作品中對“南方氣息”開始感同身受的時候,某種東西便蠢蠢欲動,猶如在手機軟件上輸入正確的驗證碼,福特身為小說家的內在程序將在他漫長的一生中持續(xù)運轉,且直到今天,依然運轉——今年七十三歲的福特仍有新作問世,最近一部是長篇作品《在他們之間》。
感同身受,我喜歡這個詞,這個詞就像專為文學發(fā)明出來的一樣。感同身受是文學發(fā)揮作用的方式;文學是人類跨越時空實現(xiàn)“感同身受”的驗證碼。福特從??思{那里得到了驗證碼,胡適與陳獨秀之間也有驗證碼,哪怕在二〇一七年,我們也依然可以使用百年前的文學革命留給我們的驗證碼,開啟百年之后的程序——只要細看一下胡適列出的八條,再逐條想想: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反正我打算就這么干了。
在通常的“如何走上寫作之路”的故事版本中,閱讀總是作家們開啟寫作的鑰匙。理查德·福特的版本也如此,當然其中有福克納,當然其中也不只有福克納。福克納的《八月之光》我最近在讀,這樣的作品真是很難讓人不去贊嘆,我甚至想尖叫。他將南方的來往,一字一字,變成自己的故事,這正是小說該做的事。endprint
眼下,距離福特閱讀同一部作品的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年間又有多少寫作者手捧《八月之光》繼而開始追尋一道微渺的精神亮光,這些,都已經無從得知。我只能在此時此地,獨自對自己的尖叫負責——人們所做的很多事都只能如此:盡可能對自己的尖叫負責。福特的寫作到底也是從閱讀開始的,只是他在短暫的嘗試后便開始了漫長的逃離。他離開了南方。我相信其最初的逃離也許出自青年福特的叛逆心理,他對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我的一片心》就被貼上“南方文學”的標簽大為惱火。畢竟??思{的杰出,尤其在書寫美國南方時的杰出,的確為文學新人提供了可供膜拜或摹仿的范本及榜樣,但榜樣的意義還在于,它會形成面積龐大的陰影地帶。在??思{的陰影下,福特感受到清涼的恩賜,也無可避免會處于影響的焦慮。
年輕人嘛,想做的事情總是比貧乏的現(xiàn)實更多一點兒,這一點兒至關重要,這一點兒就是夢想存放的空間。福特此后再未見過福克納,因為??思{在福特十八歲那年去世,而福特開始閱讀??思{也是這一年,冥冥中的天意似乎總是運作出意味深長的安排,就像后來福特三十多歲的時候獲頒以??思{命名的小說獎。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千絲萬縷間似乎總有恒定的核心等待著被發(fā)現(xiàn),這也是閱讀小說的方式。如果你是寫作者,我相信,就總有一些名字在你心里,就像??思{的名字總在福特心里一樣。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些名字,列成長隊、排名不分先后,那些名字并不安分,甚至吵吵鬧鬧,我的偏愛也從不公允,有時常想念某一個名字,有時會是另外一個。閱讀不排斥見異思遷,見異思遷證明我在變化或發(fā)展。我在這些名字代表的肩膀上,感受到沉穩(wěn)的精神依托。無論是長情或是片刻的動心,這種念茲在茲的親切感都一直存在,伴隨著寫作的全過程——我希望這過程就是一生。這種親切感,與我們見過多少面、有過多少交談、吃過多少次飯并沒太多關系,畢竟我見過很多次面、有過很多交談、吃過很多次飯的人,根本就不一定會與我感同身受。而那些名字,那些寫下過讓你激動的作品的名字,那些與你體驗過同樣的情仇愛恨的名字,就足夠讓你對他們產生親如舊識故交的感覺。你總是隱隱以為自己和那些深藏于心的名字之間,注定有過,或者正在有、將要有,一些微妙而迷人的聯(lián)系,哪怕你們從未謀面,哪怕你們相隔百年以上的距離。
某個時候,這種親切感也會發(fā)展,成為“親切的抗拒感”——我不很準確地這樣形容“影響的焦慮”。我還要任性一下,不恰當?shù)匾詯矍榈奶茁穪碜鰝€比喻:我依然愛你,但我還得成為我自己。因為你不愿自己的作品被貼上“某某某傳人”的標簽,你不愿人們從你的作品里讀出你的來路。這座小徑分叉的花園,你一個人邊讀邊寫,在黑暗迷宮的內部走得那么不容易,憑什么就被人們輕易識破你摸索半生才曲折走過的路徑?你想要自己的風格,想要專屬的小徑,真正的寫作者怎么會沒有這樣的愿望?真正的寫作者怎么會心甘情愿僅僅當當“某某某傳人”而從未能成為自己?文學跟全聚德、瑞蚨祥不太一樣,盡管嚴苛的專業(yè)訓練對寫作者和老字號傳人都同樣有益,但文學并不太需要嚴守法則的接班人亦步亦趨。文學的傳承不能僅僅依賴摹仿,文學需要創(chuàng)造力,更需要對身處其中的現(xiàn)實的感受力,如陳獨秀在一百年前宣言,推倒“雕琢的、阿諛的” “陳腐的、鋪張的” “迂晦的、艱澀的”,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理查德·福特離開南方之后,幾乎大半輩子都再未在南方長久生活過;而從文學意義上,他多數(shù)時候也都在寫美國西部和北部,寫美國和加拿大的邊境,那里總是冰天雪地,與密西西比兩岸的濃烈氣息全然不同,但冰天雪地的陰郁場景竟與他的小說的生冷氣質,穩(wěn)妥契合。福特從南方作家的禁錮里走向更開闊的地帶,他自己說:“地域在你需要的時候從不能幫上什么忙?!笔堑模覀儧]那么需要渲染地域色彩,我們都想在更開闊的空間里寫作。是福特對??思{所懷有的“親切的抗拒感”,帶領他離開溫暖的南方的舒適地帶,也最終帶領他找到了自己的專屬小徑。福特的小徑不只與福克納相交,顯而易見還有海明威和約翰·契佛、雷蒙德·卡佛等等。這些擁有獨立的識別度的名字,像路牌一般標示,沿著這些脈絡,我進入花園,然而進入并不意味著大功告成、到此為止,一切才剛剛開始。
陳獨秀與胡適,??思{與福特,他們各自的交往過程其實并沒有什么共性,連可比性都沒有。這些來往,到底只是漸漸變成后人傳說的故事,而已。這類故事,在文學史上到處都是,如經緯相交,蔓延、呈現(xiàn)出文學的葳蕤面貌。那么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說到這里了,那就是“承繼”。
寫這些是因為編輯囑咐談一談自己對文學的理解和希冀,希望在文學革命百年的時間節(jié)點上,放開談一談。然而這題目很大,大到無從談起,越想越體會到此身渺小,猶如螞蟻勉力昂起頭顱也眺望不到海天交接的那根線。而那根線之外,大海并未終止,甚而愈發(fā)寬闊,無邊無際。
這時,那些經緯交織的脈絡,就漸次浮出水面了。寫作雖然說到底只是個人的事情,但沒有哪位寫作者沒有受過前人的影響。無論是模仿前人還是超越前人,總是有標桿作為參照。哪怕如福特對福克納的“親切的抗拒感”,我以為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承繼。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但不確定我是否有足夠的幸運能擁有一條專屬于我的小徑。這座繁復的花園內,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寫作者正殫精竭慮、踽踽獨行,他們也偶爾交會、頓首,隨即又分開。寫作這件事就是孤閥重洋,就是蝴蝶飛不過大海,但只要你真的是蝴蝶,你就有過從毛毛蟲時期開始的破繭,你就飛翔過,并在天空舒展過洛可可風格的華麗翅膀,哪怕這翅膀小到不能再小,哪怕天空從未留下你彩色的痕跡。而蝴蝶的所有來往,也都漸漸變成故事。
責任編輯:胡汀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