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孫國成為我們這群人的老大是有道理的,有一件事他敢做而其他人都不敢,那就是在教學樓的水泥護欄上一邊奔跑一邊唱歌。水泥護欄一米多高,三十厘米那么寬,足以在上面走一段。問題在于我們的教室在三樓,摔下去非死即傷,毫無懸念。出于對人生與未來的珍視,我們誰也不敢在護欄上跑步,這就無限放大了孫國的本領(lǐng)。在一次次毫無必要但壯觀的狂奔中他幾乎成了英雄。不僅猛跑,他還大聲唱歌,唱得最多的是《一天一點愛戀》。他不是唱,而是咆哮,聲嘶力竭,“一天一點愛戀,一夜一點思念”之類的歌詞沖出去很遠,讓整個校園都彌漫著一種凄苦和壓抑。很多人像他一樣吼了起來,更多的人張嘴但不出聲,用表情和呼吸在吼叫。
作為孫國的好兄弟,他一直邀請我去他家玩。我每次都答應(yīng),但是總是在放學之后匆匆回家,否則作業(yè)沒時間做,并且會遭受父母的盤問。必須交代清楚去了哪里、見了誰、干了什么,生活才可以繼續(xù)。
四月末的一天,孫國放學時一把抓住我,讓我和和馬寶才一道去他家玩。我感到很榮幸,也充滿好奇,而擔憂也一直在那里。就在這種復雜的心情中我騎上自行車跟在他們后面,出校門往右拐(回家是往左拐),大約十分鐘就到了。
到了之后我有些發(fā)蒙,完全沒有想到風流瀟灑大笑咆哮的孫國,家里是如此寒磣。在樓房逐漸拔地而起的年代,他家還是一排小而漆黑的平房,側(cè)面是更小更黑的廚房,幾只雞正在悠閑地打轉(zhuǎn),已然看破紅塵,只等最后一刀。
孫國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們進去,在床上坐下,屁股底下全都是孫國的衣服。這些衣服的顏色和氣味我們很熟悉,我問孫國,“這些衣服怎么不洗?”
“換著穿啊,到時候一起洗就是了?!?/p>
我默不作聲,因為我剛剛發(fā)現(xiàn)衣服原來可以換著穿。在父母的調(diào)教下,我總是把每件外衣穿兩三天、四五天、七八天,直到很臟才洗掉,換上干凈的、散發(fā)著陽光香味的。
馬寶才沒有理會我的沉默,撅著屁股在床里側(cè)一個小書架上翻,那上面有幾十盒磁帶,十塊錢三盤的那種精選集。十大金曲,十大勁歌金曲,十大中文金曲,十大粵語金曲,最新十大名曲,十大經(jīng)典名曲……馬寶才一邊翻看一邊感嘆,“我操我操,這個也有,這個也有!”這讓孫國恢復了老大該有的自信。他此前一定為自己家大面積的漆黑和雞屎而郁悶過,流行歌曲終于讓他得意起來。他隨手掀開一盒磁帶,塞進收音機里,房間里立刻充滿了暴躁且浮躁的音樂聲。
“草蜢!”孫國像喊老朋友一樣喊了一聲,我們坐在草蜢的音樂里無動于衷。這些音樂對我們而言太遙遠了,歌詞是粵語,聽不懂,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這個音樂,是孫國及其房間。我垂著雙手坐在床上,打量著房間,但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張床和一個小小的桌子,什么都沒有了,即使有,也酷似陰影和灰塵。不過我很羨慕這種空空蕩蕩。我自己也有一個房間,只是一半的空間堆滿了糧食和農(nóng)具,沾著泥土的鐵鍬釘耙總是在半夜的燈光里讓我嚇一跳。父母對此解釋說,“這些工具就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你,不好好上學以后就用這些家伙去種田?!辈坏貌徽f,這一招確實很有用,面對沉重的糧食和農(nóng)具我確實不敢懈怠,除了打飛機和打盹消耗了一些寶貴的時間外,其他時間我都在埋頭苦讀。
一曲終了,孫國站起來,換了一盒磁帶,更加庸俗和絢麗的音樂穿了出來?!氨税稑逢牐 睂O國又親切地大喊一聲,我把磁帶拿過來湊在眼前看,孫國補充說,“你不知道這個組合是吧,beyond,你就記著他們叫逼養(yǎng)的就行了?!蔽覀?nèi)齻€哈哈哈大笑起來。雖然充滿疑惑,但我們還是堅持把這次大笑給笑完了。
該離開了,我突然站了起來,表情悲傷,讓他們無話可說,隨即一個人騎上自行車朝家里去。
回去的路相對以往的日子長了一點,因為我得先路過學校,然后從校門口的位置繼續(xù)出發(fā),如往常一樣回家。我已經(jīng)想好,對父母說老師講試卷拖了一個小時,這種事他們不會有任何疑問,甚至欣慰。但是在路過學校時我突然難過起來,因為我雖然有自己的房間(僅僅半間),但是我沒有收音機,更沒有廣為流行的隨聲聽。
路過萬松鎮(zhèn)時,我看看手上的鐘山手表,七點整,印象中鎮(zhèn)上唯一的商場“江春商場”應(yīng)該還開門。我于是繞過去,在門口把自行車停好,走到賣隨聲聽的柜臺前,再次確認價格,看看自己可以買得起哪一個。只有兩個牌子,一個是“熊貓”一個是“愛華”?!靶茇垺庇辛呖?,“愛華”有四款,一共十來款隨身聽靜靜地躺在柜臺里。隔著一層臟兮兮的玻璃,我細細地看著它們,仿佛看到了一條路鋪在我眼前,這條路一直通往香港。
“熊貓”的價格從七八十塊到兩百塊不等;“愛華”價格從三百多到六百不等。我只能買得起“熊貓”,但還是強作鎮(zhèn)定地把腦袋一直往“愛華”那幾款的位置湊。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買最貴的那一款“熊貓”,它好歹能抵得上最差的“愛華”吧,這樣抵擋一兩年再說。
回家的路上我盤算著錢的問題。目前我有一百,每天都隨身帶著。這樣做的目的很多,一是為了防止哪天被流氓截下來,那么我可以掏出其中的二十三十然后走人,吃虧就吃虧吧;一是隨時準備著借給哪位需要錢的同學,即兄弟;一是隨時準備著在學校門口有機會請以周紅為代表的?;▊兂陨弦煌朊鏃l或者一個冷飲。這些事全都沒有發(fā)生,但錢一直隨身帶著。還缺一百,只有從父親的衣服口袋里偷了,我盤算著,偷一百,會被打但不會被毒打。想到這里我突然難過起來,為什么不能偷三四百然后買一款“愛華”呢,剛才在商場,隔著玻璃,我都能看得出來“愛華”外觀圓潤、質(zhì)地緊實,而“熊貓”外觀僵硬、材料松垮,功能鍵少之又少,像一只瀕死的熊貓。
“愛華”讓我難過,但“熊貓”好歹是個安慰,在雙重或多重情緒中我慢慢蹬著自行車,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我孤零零地路過幾個村莊,沿路的人家燈火通明,有人從暗處走到燈光下,有人從燈光下走進了燈光深處,消失不見了。在村莊和村莊之間,也就是在一片漆黑中,有人從田地里匆匆往回趕,也就是往燈光中走去。有時迎面會突然沖出來一輛轟隆隆的大貨車,燈光刺眼,我不得不下車,推著自行車盡量靠在路邊,目送大貨車顫抖著沖向它自己的燈光深處,朝著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迅猛地開了過去。endprint
一直到五月勞動節(jié),我都沒能偷到一百塊錢,因為父親口袋里的錢總是只有一兩百,我如果拿走一百,想不被發(fā)現(xiàn)都難。我曾經(jīng)見過他掏出厚厚一疊又放回去,但最近這種情況一直沒有出現(xiàn)。
幸運的是,沒過幾天,城里的大伯回來看望生病的奶奶,見到我們幾個晚輩,一人給了兩百塊錢。只見他長胳膊一揮,把兩張綠色的百元大鈔塞給我們,然后匆匆上車,說是回去看《渴望》。他還說什么太喜歡這個電視劇了,看了幾遍都嫌不夠。汽車的轟鳴取代了他的聲音,他消失在一片光芒之中。
我沒有跟父母說我拿了錢,而是在第二天放學后沖到商場買了最貴的“熊貓”隨身聽。買完之后我犯愁了,因為我沒有磁帶,一盒都沒有,家里杜絕出現(xiàn)此類壞東西。可以去跟小叔叔借,他有很多磁帶。我記得他尤其喜歡那首《瀟灑走一回》,有一盒磁帶里全都是這一首歌。一次他正反面循環(huán)播放,音量開到最大,然后他出去打牌去了,于是鄰居們都在“何不瀟灑走一回”的嘶叫中度過了鄉(xiāng)村一日。但跟小叔叔借存在不確定性,他會跟父親說這事,而且他的磁帶我未必喜歡。那么只能跟孫國借了。
問題在于,我跟孫國之前剛剛打過一架,現(xiàn)在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跟他借磁帶或許是一個和好如初的方式,也可能是自取其辱。
那天我走了之后,孫國和馬寶才隨便吃了點飯,就去旁邊的村子找馬占祥去玩了。
第二天他們對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極其驚詫,因為我多年來晚上從不出門,除了春節(jié)后那幾天,我會跟在父母后面在一片漆黑中離開親戚家,朝同樣漆黑一片的家里走。面對涌上來的詫異,我強作鎮(zhèn)定,面帶微笑,故作老成地聽他們說那晚的事情,似乎我也是同道中人。這種強作鎮(zhèn)定讓我受益匪淺,在隨后的很多年里,當別人聊到出國旅行而我只去過三亞大理時,我會順利地拿出強作鎮(zhèn)定的表情;當別人聊到買了個豪宅而我只能租房子時,我會順利地拿出強作鎮(zhèn)定的表情接著聊幾句;當別人聊到買了幾百萬股票型基金時,我也會順利拿出強作鎮(zhèn)定的表情,還提醒他注意風險。最近一個人跟我說他打算買下一只業(yè)余球隊,花五到十年的時間把球隊打造成職業(yè)球隊,對此我大驚失色,因為這是我的人生理想,但我強作鎮(zhèn)定地說,你厲害,我沒錢跟你一起玩,手上兩百多萬全都買了股票型基金了……
還是回到那天晚上,孫國和馬寶才找馬占祥是為了鍛煉身體,練肌肉。馬占祥的父親是退伍的特種兵,他把二樓的一個房間改造成了簡單但是威風凜凜的健身房。兩根粗大的繩子從房梁上垂下來,盡頭是吊環(huán)。旁邊還有一個更為粗大的繩子垂下來,盡頭是一個半人大小的沙包,以供拳打腳踢。還有一個細細的繩子從天而降,盡頭是一個黃燦燦的燈泡。遍布污跡的墻上釘著一個單杠用于做引體向上,地上放著一排啞鈴,最大的那幾個看上去會讓人無情地聯(lián)想到自己纖細的胳膊。拉力器和跳繩隨便扔在地上,有一種舉步維艱的感覺。這個房間是馬占祥招待我們這群同學的地點之一,另外一個是隔壁他自己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如白白凈凈、酷似姑娘的馬占祥。大伙更愿意待在健身房里,孫國馬寶才尤其喜歡這里,每次都直接步入,然后一邊脫下外套一邊練了起來。
那天晚上也不例外,他們先是在樓下喊了幾聲,馬占祥答應(yīng),隨即他們蹬蹬蹬上樓,氣息未定就練起來。孫國喜歡對著沙包一頓毒打,馬寶才更喜歡玩吊環(huán),他總是想象著自己身穿白色緊身絲質(zhì)長褲對周圍觀眾頻頻揮手的場面。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馬占祥沒有露面,孫國二人玩了半天覺得無趣,就來到隔壁,一看,馬占祥正戴著耳機,滿臉享受地閉著眼睛。走近一看,馬占祥手里拿著一個嶄新的隨聲聽。
馬寶才當即怒吼一聲,“我的媽呀,愛華的?!?/p>
聽了這話,馬占祥不得關(guān)了音樂,摘下耳機,開始招待兩位客人。
在我買了“熊貓”隨身聽不久,初二就結(jié)束了,面對即將到來的初三中考,原本兩個月的暑假被壓縮成十五天,十五天后我們匆匆返回學校開始補課。補課前初三學生要分班,原本六個班,要分出三快三慢出來,公然告訴每個人你是快的而你是慢的。孫國不出意料分到了慢班,馬寶才則因為他哥哥是老師的緣故,到了快班,我和他繼續(xù)在一個班。
馬寶才慫恿我說,“你不能一直把那個隨身聽藏著,明天帶來,我們放學后去孫國家聽?!蔽艺f不行,一定要等到初三中考之后,到那時,我拿了伯伯的錢不上繳父母、我買了隨身聽、我買了一堆磁帶,所有這些事都會被原諒。但馬寶才堅持讓我?guī)щS身聽過來。他堅持的方式就是不斷地罵:“你媽逼的,帶來帶來!”“我操,帶來會死啊”……
我動心了,同意了,從一袋大米背后靠墻的縫隙里把隨身聽掏了出來,除了原有的包裝,我還在包裝盒上裹了一層布,還在布外面裹了兩層塑料袋,這些都讓這個熊貓隨身聽看起來像是祖?zhèn)鞯摹5诙煳野堰@祖?zhèn)鞯臋C器塞進碩大的書包里,混在厚重的參考書之間帶到了學校。
晚上放學,天光還大亮著,我和馬寶才一起騎車往孫國家走去,孫國已經(jīng)在一個車來車往岔路口等著我們。只見他坐在自行車上,但雙腳牢牢地踩踏著地面。
我敬仰地對馬寶才說:“他居然能兩只腳都踩到地上,真有點像一個大將軍啊,橫刀躍馬?!?/p>
馬寶才想了一會說,“哪有人能坐在馬背上又兩只腳踩到地面的呢?你見過嗎?”
我們笑了起來,一直笑到孫國面前。孫國冷冷地說了我們一句:“快班了不起嗎?”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我們只得跟著。
在孫國的床上,我急不可耐地把“熊貓”隨身聽的一切外包裝都給撕了下來,把電池塞進機器,把磁帶塞進機器,把耳機塞進去,然后按下播放鍵。音樂不出意外地響起來,孫國放的是一張王杰的磁帶,名稱震撼人心,叫做《忘記你不如忘記自己》。凄苦絢麗的弦樂一下子把我弄得滿臉羞愧,幾分鐘后,我抬頭看看孫國說,“這個太難聽了,換一盒磁帶吧!”
因為戴著耳機,我的聲音巨大,孫國和馬寶才都被我嚇了一跳,指著我大罵。還是因為戴著耳機,我沒聽清楚,繼續(xù)對他們說,“你們說什么!”這句話我必須說得讓自己聽清楚,于是他們又一次被我高亢的嗓音氣壞了。孫國一把扯下耳機。我這時才知道,因為生平第一次戴耳機,我毫無經(jīng)驗,說話聲音太大了。endprint
我只得重復說,“換盒磁帶?!庇谑菍O國拿了一盒陳百強的磁帶遞給我,我關(guān)了隨身聽,撥開殼子,打算把《忘記你不如忘記自己》拿出來,就在這時,裝磁帶的外殼壞了,兩個腳壞了一個,整個殼子歪在一邊。我愣在那里,這是我生平第一個隨身聽,這次也是第一次聽,它如此無情地壞了,我完全不能承受。
孫國和馬寶才湊過來看著我手里的隨聲聽,他們還看到了我的十五歲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機身上。
“小心弄濕了!”孫國大喊一聲,伸手把隨身聽從我手里拿過去說,“沒事,還能聽?!敝灰娝炀毜匕汛艓M去,然后用手死死捏住外殼,以確保機器正常運轉(zhuǎn),隨即他把耳機塞進我的耳朵里說,“你看你看,不是好好的嘛。”
但我已經(jīng)受盡屈辱,惡狠狠地把耳機拔了出來,把磁帶拿出來,然后飛快地拿起原先的包裝以及原先布袋塑料袋,把隨身聽胡亂地裹了起來,嚴實無比,像一把手死死勒住脖子。我在孫國和馬寶才同情的目光里推上自行車朝家里狂蹬而去。
幾天后的下午自習課時,孫國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沖我吹口哨。我緊張地站起來走出教室,同時回頭看看周圍的人,他們會不會嘲諷我跟一個慢班學生在上課時間鬼混呢?孫國遞給我一個皮革的小包,里面是隨聲聽,“愛華”,耳機線細細地裹在機身上。
“你不是想聽嗎,給你聽一個晚上,明天還給我?!?/p>
我愣住了,幸福來得太突然,也無法拒絕。于是我在放學后去了鎮(zhèn)上,用身上常備的錢買了六盤磁帶,都是精選集,把它們和沉重的隨聲聽放在一起,急不可耐地回家。我已經(jīng)憧憬著今晚的幸福生活了,那就是在九點或者十點,在做了兩三個小時的試卷、父母回房休息之后,我拿出隨聲聽和磁帶,在激動人心的音樂中忘乎所以的搖頭晃腦,享受過一陣陣高潮后,繼續(xù)做作業(yè),然后脫衣上床,戴著耳機睡覺,音量放到最大。一盒磁帶終了時我也該睡著了。無限憂傷的音樂和極其矯情的歌詞是那么直擊心扉,這一切是多么幸福。
到家后我有幾分不自然,一直惦記著隨身聽,恨不得立刻拿出來戴上耳機。這將是我生平第二次戴耳機,第一次的短暫和慘痛,以及期間閃爍的巨大的愉悅讓我對第二次充滿期待,我甚至無比堅定地認為,第二次帶來的享受和幸福感一定能把第一次過程中所有的屈辱抹去,讓第一次所有的不愉快、不盡興成為必要的經(jīng)歷。我時刻忍不住想象,想啊想啊,被音樂填滿的幸福空間也就越來越大了,以至于我的手心都滲出汗來。母親走過來問我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說沒有。她又問:“你是不是考試沒考好?”
我說剛剛開始補課,沒有什么考試。
她又問我,“是不是擔心明年的中考和你的前途?”
我只得承認,是的,如果不是因為中考和前途,我早就戴著耳機進出家門了,其他人包括父母也就不會管我了。問題在于,當我承認自己擔心中考和前途之后,母親感覺事態(tài)重大,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對面,開始跟我談話。
她說:“人生在世就是要吃苦,你看看電視上的那些人,哪個不是吃過很多苦的,有的人吃的苦真的不能想啊,太苦了,苦得沒命!你現(xiàn)在年輕,才十幾歲,身強力壯的,這個時候不吃苦什么時候吃苦呢,現(xiàn)在苦一點以后就輕松多了。都說小考小玩,大考大玩,平時不玩,你平時就應(yīng)該緊張吃苦,時刻準備著。也不要太擔心中考,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成績不差,偶爾考不好主要是粗心,你要改掉粗心的毛病,考個中專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要爭取考上縣中,然后考大學??忌洗髮W那就了不起了,真的是祖墳冒煙了,祖上有德……”
我看著母親,含辛茹苦的母親,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她所有的話都有一個巨大的反面教訓放在那里,只是這會她沒有說出來而已,我似乎看到了非此即彼的兩條路擺在我面前,要么匍匐在老家這片丘陵里,直到有一天再也沒能站起來,要么先吃苦,然后離開他們,再也不回來了。這些都不是我此刻想要的人生,我這一刻對人生的最大追求就是把耳機插進耳朵里,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然后輕輕地按下play鍵。但母親不放開我,我?guī)缀跤忠蘖顺鰜怼?/p>
給我解圍的是村子那頭的五保戶曹德福,他死了,人們紛紛出動,跑來跑去,母親也丟下碗筷和我,奔向死亡現(xiàn)場。曹德福德高望重,現(xiàn)在難得一死,小輩們自然奮勇而至。我開心壞了,看著母親跑開之后立刻走到自己房間,從書包里把隨聲聽拿出來,把新買的磁帶拆開,開始聽。音樂響起,美妙無比。窗外的黃昏一片蒼白,蒼白中有一絲絲看不見但可以感知的晚霞芒,不紅不黃,即將歸于灰白。
當我愉悅無比進而忍不住微微顫抖時,馬占祥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窗戶上,我嚇得幾乎尿了出來,沖出去看怎么回事。馬占祥氣沖沖地站在家門外等我,我讓他到我的房間。
一進門他就喊道:“把隨身聽還給我!”
我呆住了,這句話足以表明這個隨身聽是他的,而他正是翻越了七八里的丘陵來拿回去的,他鞋子上厚厚的泥土灰塵也可以證明。從他家到我家步行大約需要一個小時,那么,在此前我情緒激動、期待美妙的音樂讓生活變得幸福一些的一個多小時里,馬占祥正在翻山越嶺朝我這里走來,企圖拿走隨身聽;在我坐在母親面前聆聽她恩威并施的訓話而度日如年之時,馬占祥正在意志堅定地從丘陵的另外一處找我家這邊逼近,企圖拿走隨身聽。
他的毅然決然并沒有讓我敬佩,而是讓我難過起來,要知道我們是好兄弟,好兄弟拿走了你的隨身聽,而且只有一個晚上,你為什么就不能聽之任之呢,明天在學校里再找我要難道不行嗎。
想到這里我?guī)е耷粚λ傲似饋恚骸澳阕屛衣犚粋€晚上不行嗎?”馬占祥鐵青著臉不說話。
“你讓我聽一個晚上不行嗎?”
他還是不說話,臉上更為凝重和悲苦,五官微微朝中間擠壓,像一個死死攥緊的拳頭。
“你讓我聽一個晚上不行嗎?”我大喊一聲,隨后又連聲大喊:“你讓我聽一個晚上不行嗎?”
“你讓我聽一個晚上不行嗎……”
“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的路,是一定要拿回去的,不然我對自己沒有辦法交代,恕難從命了?!眅ndprint
馬占祥緩緩說出這句話,其中的措辭讓我覺得痛苦萬分,我大吼一聲,“從命你媽逼……”隨即,我咬著牙,奮力把他推向堆放著大量糧食和農(nóng)具的那面墻。農(nóng)具都是利刃朝外以警示我的人生和未來的,隨著輕微的一聲破裂聲,一個釘耙的外側(cè)兩根釘子扎進了馬占祥的屁股。在疼痛襲來時馬占祥大喊起來:“啊,啊,救命!”
我站在他對面一米處呆住了,馬占祥一定覺得這是一個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于是雙手亂揮,一只手摸到了一把鐵鍬的把子,他想都沒想就掄起鐵鍬狠狠朝我砸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目睹梯形的鋒利的鐵鍬呼嘯而來,砸在我肩膀上,插進肉里。
于是我和馬占祥面對面站著,誰也不敢妄動。他的屁股上插進了兩個指頭那么粗的鐵釘,我的肩膀上插進了鐵鍬的四分之一,鐵鍬的把子斜斜地掛在我身上。我們都身負重傷,誰也不敢妄動,害怕傷口崩血,更害怕對方再來一下。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曹德福曹爺爺死得慢一點啊,這樣母親就不會很早回來,我們有時間處理眼前的危機和傷口。
問題是曹德福爺爺早已經(jīng)咽氣,是咽氣而不是病重才引得眾人蜂擁而來的。經(jīng)過一小時不到的驚嘆和難過,大家各自返回,少數(shù)人留下善后。母親屬于依依不舍離開的人之一。當她回到家,帶著幾分新死的悲哀和未來的希望走進我的房間時,她大喊一聲,“啊……”
好在我們沒有致命傷,雖然傷到筋骨,但對十五歲的身體而言這也算小事一樁。在手忙腳亂的招呼聲和拖拉機持續(xù)的顛簸中,我們被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然后被送上病床。我側(cè)躺著,讓受傷的一邊肩膀露在外面,馬占祥趴著,屁股朝天。我們的臉靠得很近,互相看看,說不出話來。
夜深了,馬占祥問我,“隨身聽呢?”
“掉在地上了,臨走的時候我看到我媽媽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了。不知道有沒有摔壞?!?/p>
“不會的,愛華這么好的牌子一般不會摔壞的?!瘪R占祥安慰我。隨即他又說,“要是帶來就好了,我們一人戴一個耳機。”
我一陣悲憤,沖著他喊道,“日你媽逼的,你讓我聽一個晚上會死?。 闭f完我還覺得不夠解氣,打算站起來再給他來一下,肩膀上一陣劇痛傳來,疼痛完全壓制住了刺鼻的藥味,我砰的一聲倒回床上。
馬占祥眨著眼睛看著我,他面容俊秀,猶如姑娘,此刻更是充滿了恐懼、委屈和驚慌。我嘆口氣說,“算了算了,我們扯平了,我拿你隨身聽不對,我推你不對,但是我傷得比你重多了,醫(yī)生說再深一點就要動手術(shù)了。我們扯平了!”
馬占祥眨眨眼睛,溫柔地說:“這次是扯平了,但上次的事我是還欠你一個人情?!?/p>
上次的事,要從孫國和馬寶才去馬占祥家繼續(xù)說起。他們練了一會,見馬占祥沒有如往常一樣過來陪伴,就踱步到馬占祥的房間,只見馬占祥正在搖頭晃腦享受音樂,嶄新的泛著金屬色澤和工業(yè)就成的光芒直奔他們的眼睛。
馬寶才怒吼一聲,“我的媽呀,愛華的?!?/p>
孫國走過去,馬占祥笑臉相迎。
“新買的?”
“是的,我叔叔從東山給我買的。”
東山是本縣縣城,那里的“愛華”想必對萬松鎮(zhèn)多而且結(jié)實。
“聽聽!”
說完孫國拿起一個耳機塞在耳朵里,馬占祥手里拿著隨身聽,一個耳朵戴著耳機,為此他不得不側(cè)身朝孫國靠了靠。大概是音質(zhì)太好了,孫國一皺眉,伸手把另一個耳機從馬占祥耳朵里拔出來塞進自己耳朵,馬占祥拿著隨身聽,雙手捧在胸前,虔誠地看著孫國陶醉在高品質(zhì)音樂中。當孫國笑的時候,馬占祥也笑了。這就是分享的滿足??!
可孫國說,“借我聽幾天?!?/p>
說完他一把就把隨身聽從馬占祥手里拔了出來。馬占祥猝不及防,不知道該說什么。
“借我聽一星期,下個星期一還給你!”說完孫國就打算走了,馬占祥喊到:“不行不行,我自己還沒聽呢!”
“借我聽一星期,下個星期一還給你!”說完孫國推了馬占祥一把,像推隔壁的沙包。馬占祥后退幾步,目送孫國和馬寶才離開。在枯坐很久之后,馬占祥怒不可遏地走到了隔壁房間,對著沙包一陣毒打,打累了休息片刻,再來一頓毒打。
我們總希望一夜之間變得很強大,但青少年時代的無數(shù)個夜晚告訴我們,如果只有一夜時間,那我們就什么都不會改變,就算如曹寇那樣一夜之間狠狠地對著空氣射精五次,我們還是什么都不會變,只是用這一夜證明了我們年輕而已。第二天馬占祥跟在孫國后面說了半天,孫國就是不答應(yīng)。幾天后馬占祥又跟我說了這件事,我正在為偷父親的一百塊而準備著、煩躁著,沒當回事。等我拿到大伯父的錢并且買了“熊貓”隨聲聽后,我想起馬占祥的苦惱,問他還了沒有。
“沒有,說好一個星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天了!”馬占祥帶著哭腔說。我被氣壞了,立刻轉(zhuǎn)身走開,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生氣。
下午放學后,教學樓里里外外一片沸騰,初三的學生紛紛涌向操場鍛煉身體,他們還得考體育加試,一共有六十分呢。初一初二的學生則開始了每一天的打掃衛(wèi)生,掃把、水桶和滿臉紅潤的女生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地上多出了一片又一片水漬,整幢教學樓發(fā)散出塵土的味道。孫國又一次站在三樓的護欄上,準備狂奔且唱歌。這一次,他帶著耳機,馬占祥的“愛華”被他塞在褲子口袋里。我拿起一把掃帚沖過去喊:“孫國,把隨身聽還給馬占祥!”
孫國沖我喊:“啊?”
“把隨身聽還給馬占祥!”
“???你說什么?”
“把隨身聽還給馬占祥,你說好了一個星期的!”
“???”
“啊你你媽逼??!”我怒吼一聲,在幾十個人的注視中,揮起厚實的掃把朝孫國的小腿抽去,一聲悶響后我手上感受到了擊打的力量,又揮起掃把朝孫國大腿抽去,孫國慘叫一聲,奮力栽倒在走廊里。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如果他倒向外面會有什么后果,繼續(xù)揮著掃把朝他腦袋上抽去。孫國挨了幾下之后狂吼一聲,蹦起來一拳打在我臉頰上,隨后噼噼啪啪一陣拳打腳踢,我沒法躲閃,挨著,偶爾伸腳朝孫國的方向踢兩下,直到其他人把我們分別抱開。
我那一刻已經(jīng)不覺得疼了,被打暈了,但我覺得值得。孫國強占馬占祥的隨聲聽,這件事必須要有人主持公道,要有一個說法。我就是那個討要說法的人。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個暑假之后,我也會為了占據(jù)一個晚上的隨身聽對好友馬占祥痛下殺手。那一刻我和孫國毫無區(qū)別,只是力氣大小有別而已。如果給我孫國那么大的力氣,馬占祥會被我砸到墻上,釘耙插進五臟六腑。而我呢,就真的只能一輩子都把鐵鍬釘耙扛在肩上過活了。遠遠走過來,有人會指著我說:“你看你看,那個家伙肩膀上長著一把鋤頭耶!”
“不是鋤頭吧,好像是鐵鍬哦。”
責任編輯:趙燕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