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文+郝文彥
20世紀80年代初期,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開始在我國農(nóng)村推行,開啟了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的新征程。但在當時,不少農(nóng)村干部和群眾思想上還很不理解,一度爭論不休。
開會差點兒打起來
1983年,我在密山縣白泡子公社齊心大隊擔任黨支部書記。
剛過正月十五,正要備耕的時候,公社黨委要求,各生產(chǎn)隊要召開社員大會,就土地是否承包問題進行討論。剛開始,我說完當天會議的中心內容,我們大隊的社員們就在底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時,恰巧來了個電話。不承想,就在我去接電話的工夫兒,會場形勢急轉直下。
社員小宋急急忙忙地跑來找我:“杜書記,不好了,會場上干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我撂下電話就往大會議室跑。到大會議室一看,兩伙人正吵得不可開交。
面紅耳赤的飼養(yǎng)員趙志,從土炕上一個箭步蹦到講臺旁邊的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劉剛跟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領,大聲痛罵:“你竟敢當著全隊人的面說我死腦筋、沒文化、不開竅?還有什么不可理喻、冥頑不化!你也太沒大沒小了!”說著,趙志把劉剛拽到講臺上,喊道:“今天你非得把這兩句話給我講清楚,要不,我跟你沒完!”
我看趙志急眼了,心里一沉。趙志當過兵、負過傷,復員后一直在生產(chǎn)隊當飼養(yǎng)員,天生一個倔脾氣,沾火就著,還聽不得不同意見。平時大家都叫他“趙老倔”,沒人敢招惹他。我心里叫苦:這個劉剛,招惹誰不好,偏偏招惹他!
此時,劉剛的弟弟劉健見哥哥被拽到臺上,“嗖”地一下躥到跟前。他是隊里有名的愣頭青。他拽住趙志的衣領怒道:“干啥?想打人啊?你打一下試試!”
趕了半輩子大車的“車老板”大老韓習慣早上喝點兒小酒,動不動耍點兒小酒瘋。一看這陣勢,他的酒勁兒就上來了,抄起趕車的大鞭子對劉健大聲喊道:“小兔崽子,你要敢動手,我就讓你后悔從娘胎里出來!”
隊里難纏的角色都上了臺,其他人或冷眼旁觀,或暗自偷笑,眼看會場就要亂作一團……
我趕緊大喝一聲:“你們干啥?想比畫就去派出所!”
大家都愣住了,臺上的幾個人悻悻地松開手,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劍拔弩張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但是趙老倔仍氣呼呼地說:“我就不同意土地承包!土地分到各家各戶,這不又回到第一次土改那會兒了嗎?這不是走回頭路是啥?走集體化道路都20多年了,要是再分地,這20多年不白過了嗎?”他用手指著以劉剛為首的幾個小青年說,“你們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念幾天書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俺們這些老家伙沒文化咋的了?這江山還不是俺們打下來的?!”
他的話音剛落,大老韓也說:“我也不同意分!分地到戶,就是走回頭路!”
很明顯,趙老倔和大老韓帶頭反對分地,他倆的觀點代表了很多老輩人的想法。我心里明白:他倆一出頭,分地的事兒就懸了。
這時,劉剛接過話茬兒,憤憤地說:“前幾天,杜書記傳達的縣里三級干部會和中央一號文件精神,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實行土地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只是生產(chǎn)形式和經(jīng)營方式的改變,咋是走回頭路呢?再說了,這是在國家統(tǒng)一規(guī)劃下的經(jīng)營方式的改變,這哪里是倒退?”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老倔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好你個小兔崽子,你翅膀硬了,敢和我頂嘴了是不是?別忘了,是誰把你們哥兒仨拉扯這么大!”
掏心窩子的辯論
我覺得趙老倔的話有些跑題兒,趕忙阻攔:“開會的目的是讓大家充分討論、各抒己見。地不是非分不可,也并不是同意分就對、不同意分就錯,要看多數(shù)人的意見?!?/p>
聽到這話,趙老倔和劉剛的火氣小了一些。劉剛緩緩地說道:“剛才,我是有些不冷靜,話說得有些過頭,趙叔別和我一般見識。但是,就土地承包來說,我還是堅持剛才的意見。趙叔說到過去的20多年,那我問問,這20多年大伙兒究竟富沒富?”
這一問,底下沒聲了,只聽見窗外的北風呼呼作響。
劉剛頓了頓,語氣沉重起來:“我們是走集體化道路了,這沒錯,也是必須走的。但說點兒掏心窩子的話,這些年一到打場的時候,今天你拉走一袋子苞米,明天他拉走一袋子黃豆,有多少人心疼?”
我點點頭,向劉剛投去贊許的眼光。
劉剛注意到了我的態(tài)度,便鼓起勇氣接著說:“還有,前幾年年景不好,一個工倒掛一兩毛錢,掙的工分越多,欠隊里的錢越多。拿我們家來說,頭些年倒掛,欠隊里800多塊錢,這兩年還好點兒,欠隊里的錢總算還上了,可是年底算完賬,去了口糧,就剩100多塊錢,這在咱們隊還算是剩得多的,大多數(shù)社員都沒剩錢,手里一個子兒沒有。要是總這樣,咱們啥時候能富起來?咱們國家啥時候能強大起來?!?/p>
說到這兒,不少人紛紛點頭。趙老倔低頭吸著旱煙,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會場陷入沉默。
為了打破僵局,我問道:“趙叔,你咋想的?”
趙老倔磕了磕煙灰說:“要把土地分給各家各戶,那勞力多的敢情愿意了,勞力少或者沒有勞力的就得喝西北風了?”
大老韓馬上接上話茬兒:“地還是這些地,人還是這些人,我就不信,包地到戶后這地就能長出金子?”
見沒人吱聲,我接著說:“我認為,分產(chǎn)到戶可以調動所有社員的積極性,大伙兒都能精心伺候莊稼,絕不能像過去那樣,鏟掉多少苗也不心疼;另外,咱們還可以充分利用地域優(yōu)勢發(fā)展副業(yè)。比如,咱們這兒北靠蜂蜜山,南臨興凱湖,可以在農(nóng)閑季節(jié)上山采木耳、山野菜,還可以建立打魚隊,下湖打魚;靠山的地方還可以養(yǎng)殖牛、羊、豬等牲畜。現(xiàn)在中央給政策,搞副業(yè)不叫‘走資本主義道路了,大家伙兒可以放手去干,誰有啥能耐都可以使。這就叫人盡其能,物盡其用?!?/p>
這時,又有一位老人問:“剛才老趙說得好,有能耐的干啥都行,沒能耐的難道就得窮死、餓死?”
劉剛回答道:“這也正是我要說的。大家也知道,趙叔和我爸都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扛過槍、負過傷的老革命,又是親密戰(zhàn)友,因為我爸得病去世,我媽體弱多病,我們哥兒仨都是趙叔拉扯大的,我決不會忘記。今天我當著大家的面發(fā)誓:趙叔家沒勞力,我一定會給趙叔養(yǎng)老送終。如果土地承包到個人,趙叔家承包的地,我負責幫他耕種!”endprint
隊里打頭的張鑫接著說:“老韓叔家勞力少,要是承包的話,他家的地我可以和他聯(lián)產(chǎn)承包?!?/p>
經(jīng)劉剛和張鑫這么一說,很多人的臉上都露出歡快的神色。我覺得討論得差不多了,宣布散會。
“才幾年工夫,變化還真大呀!”
按照原來的計劃,第二天大隊黨支部開會,匯報各隊的討論情況??傮w來說,有八成社員同意聯(lián)產(chǎn)承包,只有兩成左右的社員持反對意見,這些人大多是年齡大、勞力少的社員,再有就是習慣躺在集體身上過日子的懶蛋。會議決定,按照上級文件精神和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全大隊實行土地承包。
當天,我向公社黨委做了匯報,很快就得到了批準。
在第二次大隊黨支部會上,我著重強調了兩點:一是在進行土地承包的過程中務必要把好地、差地合理搭配;二是對勞力多、勞力少以及無勞力的家庭要合理搭配,牲畜好的和孬的要合理搭配。
當天晚上,我來到齊心大隊馬圈,飼養(yǎng)員趙老倔和“車老板”老韓也來了。滿圈的牲畜都在低頭吃草,見我們幾個進來,都抬起頭看著我們,還打著響鼻。趙老倔走過去一個個地拍著它們的腦袋,戀戀不舍。老韓摸摸大紅馬的頭,貼貼它的臉,忍不住流下淚水。
我非常理解他倆的心情,就勸慰說:“你倆也別想不開。劉剛說得在理,咱不能總過舊日子,必須得改革。這是黨中央在1978年就已經(jīng)確定的大政方針?,F(xiàn)在咱們公社都在進行土地承包,這是大氣候。有些地方都實行兩年了,還真變富了,咱不能只看眼前。過不了幾年,咱就得用機械耕地,哪能總是用馬拉彎鉤犁呢?”
他倆嘆了口氣,默默地點了點頭。
此后不久,經(jīng)過幾個回合的抓鬮、研究,比較合理地進行了土地、農(nóng)機具的承包。承包頭一年,效果就顯現(xiàn)出來——各家不僅能吃飽了,余糧還賣了一些錢。兩三年之后,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的效果就更明顯了——很多家庭有了存款。
劉剛帶著趙老倔把承包下來的北溝靠水庫的大片土地改成水田,結束了只有過年才能吃上大米飯的歷史,成了水稻種植專業(yè)戶;他倆還承包了一片山林,不僅種了大片樹木,還養(yǎng)了不少牛羊豬等牲畜。
大老韓除了買下那匹大紅馬,還添了幾匹好馬,成了運輸專業(yè)戶,沒幾年又把馬車換成汽車,專門跑運輸。
此外,村里還出現(xiàn)了打魚專業(yè)戶、建筑專業(yè)戶等,幾年以后都賺了不少錢……
有一次,我坐他的汽車去市里開會。閑聊時,大老韓深有感觸地說:“當初我還認為聯(lián)產(chǎn)承包是倒退呢,現(xiàn)在徹底明白,自從承包以后,還真使國家和老百姓變富了。才幾年工夫,變化多大呀,就像這汽車輪子——真快!”
說完,我倆哈哈大笑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