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1
這周六下午好嗎?呂貝卡說,我們的讀書會。
什么讀書會?我說。
還不是上次茶聚。呂貝卡說,你說的,我們得有個讀書會。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吧,我說。
一年半,呂貝卡說。
當時大家都沒有反應啊。我說,她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我只知道她們每周五晚上的牌局仍然有,還持續(xù)得挺好。
你不要再看不起人家打牌了好嗎?!呂貝卡在電話里咆哮起來,都說了你好幾遍了!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資格管人家!
我沒看不起啊。我說,我也沒管別人啊,我陳述個事實不行嗎?
要你管!呂貝卡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管?我說,我空是吧。
你提什么讀書會嘛。呂貝卡緩和了一下,說,你不覺得你和書都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嗎?
我一時沖動。我說,我道個歉吧。
嗯。呂貝卡說,你有什么想法,私下里跟我講講就好,你公開講出來不是自取其辱嗎?大家也不好意思當面取笑你。
我到底怎么了嘛。我說,我就是提了一句我們有個讀書會多好,大家都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婦女,又有多余的時間,讀點書不是比打牌好?
你又管人家打牌!呂貝卡吼。
我就是打個比方。我說,我也可以說成打麻將的,小孩上學去了,傭人把陽臺都擦了三遍了,大家實在沒事干,就得打麻將?
你這個神經(jīng)病。呂貝卡說。
打麻將有意思嗎?我說。
你不理解。呂貝卡說。
我不理解。我說。
打麻將到底有什么意思嘛。我又補了一句。
你就沒有想過打麻將這個事件的背后?呂貝卡說,不僅僅是那點樂趣,也是一個社交啊,大家可以吃吃東西聊聊天,平日里帶小孩管老公都很辛苦的。
我想過的。我說,所以我不管。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不管就不要說。呂貝卡說。
我以后再也不說了。我說。
周潔茹
讀書會
四個閑女人就是一個小社會。我說,我煩了。
呂貝卡在電話那頭笑,好啦好啦,這不,我專門給你組織了一個讀書會。
我不要。我說,要讀書各自在家讀,愛讀什么讀什么,會什么會。
就是為了你組織的!呂貝卡說,我這是一片真心。
我自己根本就不讀書的。我說,我就是脫口而出啊讀書會,我講話都不經(jīng)過大腦的。
其實我想得很仔細。呂貝卡說,我們有個讀書會挺好的。
裝吧就。我說,三代貧農(nóng),這一代暴了富,組個讀書會就貴族了?
你知道你已經(jīng)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嗎?呂貝卡說,我是心平氣和,你別把我也丟了。
我說的是我自己。我低聲下氣說。呂貝卡確實已經(jīng)是我最后一個朋友。
好吧,星期六下午三點,我家會所的閱讀室。呂貝卡堅定地說,到時見。
第一期讀《簡·愛》。她最后補充了一句。
掛了電話,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簡還愛。什么世界。
2
星期六下午兩點,我還在未圓湖喂魚,我約了住中文大學的同學吃食堂。
我就是太喜歡未圓湖了,至于那個湖為什么要叫未圓湖,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想過圓的意思,我曾經(jīng)去過一個圓的展覽,說明書上說亞洲人的圓是頓悟、虛無、空、圓滿的意思,這些意思不是一個意思,所以我還是不明白到底是哪個意思。我只記得我讀過一本書,書里有個誰,他的圓是一定要畫圓的,畫得不圓,死也死得不痛快。至于這個人物叫什么,書名又是什么,我閱后即忘,能想起來個圓已經(jīng)好不容易。有人說的,讀書少,還愛思考。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插圖/戴未央
我的同學比上次見到瘦太多了,可是氣色也好多了。當年從美國到香港的這一群,她是唯一還跟我有聯(lián)絡的,是的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人都丟了,新認識的,以前認識的,而且我再也不想認識任何人了。
賣保險啊。她說。
你一個數(shù)學博士賣保險?我說,你就找不到工作了?
我找得到工作?她反問我。
而且博士怎么不能賣保險?她又說,我們組里全是女博士,拖家?guī)Э诘呐┦?,就差一個文學博士了。
我說,文學博士招你們啦?要不是跟你十幾年,我要翻臉了。
她說,你沒覺得咱倆的船早翻了嗎?
我說,?。坑譃榱耸裁词侣??
她說,你在朋友圈說的,你把人分成兩種,一種是賣保險的,一種是不賣保險的。
又不是說你嘛。我又低聲下氣了。
而且賣保險好啊。我說,有了收入,家庭地位就有了,而且收入比老公還高,家庭地位就比老公還高了。
我的同學哼了一聲。
你怎么不問問我要不要買保險?我小心翼翼地說,既然你現(xiàn)在是一個賣保險的了。
我的同學又哼了一聲,你以為我們的客戶會在香港么?
我閉了嘴。
我吃了一口沙嗲牛肉公仔面,全香港的公仔面,中大食堂的最價廉物美。我的同學坐在對面,只要了一杯凍奶茶。
還記得不?當年咱們學校只有一間小食堂賣泰國炒面,五塊九毛九,真好吃啊,我說。
有嗎?我不記得了。我的同學皺著眉。
而且你覺得你還會去吃五塊九毛九的面嗎?她又說。
我停了一下,說,你老公教授了吧。
早就是了,她說。
我說你也可以不賣保險嘛。
她說我賣保險跟我老公有關系嗎?
沒關系,我趕緊說。
而且我挺喜歡我現(xiàn)在的工作的。她說,至少現(xiàn)在孩子們的學費補習費都是我在付了。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她老公打來的電話,她沖著電話不耐煩地說,修什么修,買個新的好了,我等會兒去沙田看看。endprint
你看。她掛了電話說,就是家里買個小電風扇,也是我作主的。
我注意到我的同學指甲修過了,頭發(fā)燙過了,嘴唇涂過了。就是出來見我,她也是一個標準職業(yè)婦女的樣子。
我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手藏了起來,我的手指都裂開了,一定是碗洗多了。而且我一定要去給自己買一支口紅了,我的上一支口紅還是從美國帶到香港的,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
還能用吧?我想了一下?;瘖y品的保質(zhì)期肯定是比保養(yǎng)品的保質(zhì)期長的,而且我也確實需要一罐什么霜涂一涂了。盡管我不怎么出門,也好久沒有從鏡子里看看自己了,但是她們都有,我也得有點什么才跟得上她們。
我這么胡思亂想著,我的同學站了起來,說,走,咱們?nèi)ド程铩?/p>
我就不去了吧。我說,人多的地方我心慌。
你就是個抑郁癥!我的同學說。
我承認我抑郁癥,然后我把她送到了車站,看著她入了閘。我回到未圓湖,湖里空空蕩蕩,連枯敗的荷葉都沒有一枝。我在想我從沙田跑到大學,送了我住大學的同學去沙田,然后我一個人待在大學,一潭不圓的湖水的旁邊,我干什么呢?
我的同學以前也是像我這么迷茫的,剛到香港的時候,我們可以坐在未圓湖一天,什么都不干的一天,天都黑了,如今她去沙田用她自己掙的錢買電風扇了。我甚至幻想了一個場面,她把她掙到的一大摞金黃色港紙,甩到她的教授丈夫臉上,她的聲音都高了八度。
有的教授也真是的,既然有的妻子是生了孩子要照顧孩子而不能夠去掙自己的個人價值,就要擺臉色給這個妻子看嗎?也是背井離鄉(xiāng)同甘共苦一路走來的,日子好起來了倒要逼著妻子去實現(xiàn)家庭價值之外的價值,被錢甩臉就滿意了?只要是錢。這個教授是金牛座吧?中國出去美國再回去中國做教授的教授都是金牛座吧。
喂!我是自己要出去賣保險的!我的同學生氣地說,我老公沒怎么我好吧,我是自己要進取的,而且我老公根本就不是金牛座!你老公才金牛座你全家金牛座!
我覺得我再這么坐下去,我真的要出現(xiàn)幻覺了,還是彩色的。而且湖里也沒有魚,烏龜都沒有一只,而且我連喂魚的面包都沒有帶一片。
呂貝卡的電話追了過來,已經(jīng)是兩點半,我趕緊跳上了一輛的士。
3
的士開到呂貝卡家的豪宅大門口,門衛(wèi)把的士攔了下來。
會所!司機堅定地說。
訪客必須登記!門衛(wèi)也堅定地說。
司機堅持,以前可以開到會所的。
那是以前。門衛(wèi)說,現(xiàn)在必須下車登記。
我說我下車,我可以走過去。司機不情愿地收錢,司機比我不高興多了。
反正也是早了十分鐘,我想。要不我就去涼茶店買一杯五花茶吧。
我正在喝涼茶的時候,呂貝卡走進來了。
我們約的是會所吧?我說。
是啊,呂貝卡說,但我知道你不到點是不會去的,而你早到只能選擇這兒的這個涼茶店。
我是不是不合時宜?我說,所有的人都要遲到,你準一個點,你就是一個神經(jīng)???
是。呂貝卡說,但是我理解你,好了,我們現(xiàn)在走過去吧,正好三點。
一個人都沒有。
除了,一張椅子上已經(jīng)坐著一個女住客,麻利的臉,正在填一堆表,我懷疑是保險表單,我現(xiàn)在看到什么都覺得是保險的單據(jù)。
為什么是《簡·愛》?坐了下來,我問呂貝卡。
為什么不是《簡·愛》?呂貝卡說??墒俏疫€沒讀,我沒空,你讀了沒?
我也沒讀,我說。我從包里拿出我的那本《簡·愛》。
趁著你約的人都還沒來,你趕快讀幾頁,我說。
呂貝卡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旁邊椅子上坐著的女人也抬起頭,鄙夷地看了我們兩個兩眼。
我只好打開手機,隨便看點什么,反正她沒讀,我也沒讀,大家都沒讀。
三點零五分了,還是沒有人。
有的話是不要說出來的。呂貝卡說,我事先提醒你一下。
我又說什么了嘛?我說。
你有一次茶聚當著大家的面問李太太的眼睛怎么突然大了,是不是割雙眼皮了。
是啊。我說,我問了,怎么了?
人家不想說出來,就是不想說出來,你不明白嗎?她要想說她自己早就先說了。呂貝卡說。
明白了。我忍氣吞聲地說。
而且人家根本就不是割眼皮好吧。呂貝卡說,那叫開眼角。
有什么差別呢?我說,在我這兒,隆胸跟隆鼻都是一樣的。
反正除了讀書,別的你什么都不要說!呂貝卡說。
我注意到坐著的女人站了起來,往服務臺走去,我的目光追隨著她。
她很快就回來了,坐回到她的那堆單據(jù)里面,落座前投來一個白眼,我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管理員馬上就過來了,我看著管理員向我們走來,她的制服和我住的樓的管理員制服一模一樣,黑色的,堅挺的,小西裝裙。
每次我回家她們就要奔跑過來給我開門,有跟的黑皮鞋,跑起來步子都是碎的,我只好說謝謝。
我跟呂貝卡抱怨過,我說我就是想自己開門,即使我付了管理費,我過年的時候給每個管理員都發(fā)兩次紅包因為我不認臉,但是我要自己開門。
呂貝卡鄙夷地看著我。
直到有一個半夜我聽到了兩個交接班的管理員在討論有個誰為主人開門的動作慢了一點被投訴了。對,她們使用的詞是“主人”。對,這里是香港,2017年。
她會被解雇的,正要下班的管理員說。
不至于吧。正要上班的管理員說,最多被警告。
你什么都不懂。正要下班的管理員說,她會被解雇的!
她解釋過了,她正在接一個電話,所以她沒有及時看到。正要上班的管理員說,她都跟我解釋了一百遍。
有什么用?正要下班的管理員說,反正她被投訴了。endprint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管理員。我只好讓她們?yōu)槲议_門,我還可以訓練一下我的廣東話,“唔該”。七年八年只會一句“唔該”,肯定是訓練得太少了。除了我,再沒有多一個人說“唔該”,大家直進直出,如果管理員手腳慢了,大家就擺出冷臉,如果管理員手腳快了,也是冷臉,我就看不到一張熱臉,還有“唔該”,說了又不會死,廣東話又是大家的母語。
我有時候在路上碰到她們,三個四個女生,最多二十歲,走得飛快,大概是因為午餐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而且只有走到最后面的邨屋,那兒的茶餐廳才有五十塊以下的午餐。
4
除了讀書,別的你什么都不要說!呂貝卡說。
有個管理員向你走過來了。我說。
為什么?呂貝卡說。
管理員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身后,并且蹲到了她的沙發(fā)旁邊,她只好轉(zhuǎn)過了臉。
什么事?呂貝卡說。
管理員謙卑地低著頭,很細聲地說,對不起太太,有其他住戶投訴您跟朋友講話的聲音太大了。請小聲一點,請。
呂貝卡說知道了。管理員很高興地離開了。
我還以為呂貝卡會跳起來的,可是她沒有,她說她知道了。
我倒要跳起來了。我的聲音怎么大了?我講國語我的聲音就大了?我決定跟呂貝卡講英語。
這個時候有個人向我們走過來了,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襯得臉特別白。
我很想問一下她抹的什么,怎么可以這么白。
呂貝卡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忍住了。
她們很夸張地擁抱了一下,呂貝卡介紹說這是趙太太,趙太太坐了下來,沖著我笑了一下。非常親切的笑容,我馬上就給她打了個五分。
呂貝卡也從她的包包里抽出一本《簡·愛》,還是繁體的。
我從臺灣的網(wǎng)站上訂的。呂貝卡說,我先是去了誠品,居然沒有耶。
趙太太習慣看繁體還是簡體?。繀呜惪ㄕf,我們也有簡體的。
都行。趙太太說,我什么都能看。
這個時候錢太太也來了,錢太太說哎呀我要去一下洗手間,呂貝卡就和錢太太一起去洗手間了。
我和趙太太面對面坐著,我一直沒有等到趙太太給我打回一個五分。我只好說,你看這四周圍書架上放滿了精裝本,金光一片還全是英文的,根本就沒有人看嘛,裝吧就。
趙太太點頭,說,就是。
我又給趙太太打了一個五分。
這叫什么閱讀室?我又說,有幾個人在讀書?茶幾上擺齊了《壹周刊》《三周刊》《東周刊》《西周刊》它就是個閱讀室了?
趙太太又點頭。我覺得我快把趙太太打成一百分了。
呂貝卡和錢太太回來了,呂貝卡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又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啊。我說,我就說讀書來著。
她是沒說什么。趙太太附和我。真的。趙太太又說。
5
管理員又朝我們走過來。
我用下巴向呂貝卡示意這一點。
呂貝卡還沒等管理員蹲下來就站了起來。又怎么啦?呂貝卡說,我們已經(jīng)很小聲了。
對不起太太,管理員說,有其他住戶投訴你們是在私人補習,我們這兒是不允許私教的。
你覺得我們是在補習什么呢?呂貝卡平靜地說。
我不知道啊。管理員驚慌起來,我不知道的啊,因為有投訴我才過來的啊。我們這兒是不允許私教的,管理員又說了一遍。
我們像是在補習嗎?錢太太突然說,我們都這么老了。錢太太說完,響亮地笑了一聲。我給錢太太打了個兩分。
我自己忍住了什么都沒說。我想的是,幸好沒跟呂貝卡講英文,要不現(xiàn)在鐵定了被誣陷成補習英文。
我們只是讀讀書。呂貝卡說,我們會很安靜的。
我很吃驚,我還以為呂貝卡會把那一句我們只是讀讀書吼出來。她為什么總在電話里沖著我吼呢?管理員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們還讀嗎?我說。
為什么不讀?呂貝卡說,好不容易湊在一起。
可是被投訴啊。我說,還不如去我家會所呢,至少沒有人會投訴你,還投訴兩次。
埋在單據(jù)堆里面的女人頻頻抬頭,往我們的方向射來各種線。
你以為沒有?趙太太冷笑,你那是沒試過,你去試一下,你會被投訴到生無可戀的。
是沒試過。我說,但我不想試。
你家鄰居又投訴你了?呂貝卡對趙太太說,這次又為著什么事?。?/p>
我家傭人的鞋!錢太太強壓住了聲線。又轉(zhuǎn)過頭耐心地向我解釋,我們住的這個屋苑,我家和鄰居家就是那種,靠在一起的房型,我們的大門都是并排的,中間一堵墻,那堵墻,鄰居也是早早用尺劃分好了分界線的,她一半,我一半。我家傭人就是太粗了,進門的時候鞋忘拿進來了,鞋頭還過了界。
這一個印尼的吧?呂貝卡補充,印尼的就會粗一點。
以前在新加坡做過。趙太太說,所以做菜好一點,也會講普通話。
比前面那個好用吧?呂貝卡又說。
這個剛來幾天,我再看看,趙太太說。
鞋呢?我說。
什么鞋?呂貝卡說。
我說她家傭人的鞋。
對哦,鞋。趙太太突然激動,鄰居居然去投訴哦,管理員馬上電話就上來了,跟我講,屋苑有規(guī)定的,鞋子不可以放在門外的哦,尤其要注意傭人的鞋,因為門外面也是公眾地方哦。我馬上就讓傭人把鞋拿回來了,我還說了傭人幾句。趙太太說,其實我也知道,她的鞋在門外面根本就沒待幾秒,她就是先進來放個菜。
我想起來我也投訴過鄰居傭人的鞋,因為那天早上我只是把一袋垃圾放到了門外,還靠著我自己的門,在我回廚房拿另外一袋垃圾準備一起扔的時候管理員就電話我了。垃圾要放到垃圾房的哦孫太太,管理員說,我們屋苑有規(guī)定的哦。我百口莫辯。我只好說這才三秒啊。管理員說兩秒都不可以哦孫太太。所以到了下午我一見鄰居家傭人的鞋又甩到了外面,我馬上也撥打了管理處的電話。我注意到管理員親自跑了上來,鄰居家的鞋進了屋了,鄰居家門口擺了幾個月的門墊也只好按照規(guī)定進了屋。不作死就不會死,我是這么安慰自己的。所以我沒有就趙太太傭人的鞋發(fā)表更多的意見,我選擇翻幾頁《簡·愛》。endprint
“你以為我窮,低微,不漂亮,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和你一樣有靈魂,有一顆完整的心!”
我那個鄰居更奇葩。錢太太說,廣東話普通話都一流的,我可是都聽過,尤其是半夜罵傭人的時候,罵得可麻溜了,可是她投訴我從來都是用廣東話的。你說你有什么嘛,往前三代,全是偷渡來的。
對吧?錢太太突然對住我說。
我吃了一驚。我,我我我查一下書,我說。
哦,對了。呂貝卡手指著我,說,都忘了介紹,這位是孫太太,孫太太就是住在那個天賦豪宅一號的。
我不高興地看著呂貝卡,除了我住在哪兒,我這個人就沒有什么可被介紹的嗎?
知道知道。趙太太熱情地說,你們樓海景不錯的。
對面又開了個新樓盤吧。錢太太說,我上個星期剛剛?cè)タ催^,這個新樓是黃河實業(yè)的,質(zhì)量不錯的。
我不知道啊。我說,我沒錢買新樓,所以我不關心的,而且我家沒海景啊,可能因為是整個屋苑最小的房型吧。
突然都沉默了。我注意到呂貝卡的臉雖然是微笑的,嘴唇的形狀倒好像在說,你是不作不死吧?
“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姿色和充足的財富,我會使你難以離開我就如同我現(xiàn)在難以離開你一樣。”
我只好低下頭,多看了一句。
6
你家鄰居又投訴你了?呂貝卡說,這次又為著什么事?。窟@次她是對著錢太太說的。
她投訴我家關門的聲音太響了!錢太太說。
門都是一樣的啊。趙太太說,大家關門的聲音都是一樣的。
是啊。錢太太說,所以管理處說要上來給我家調(diào)一調(diào)大門的音量,我真是很吃驚啊。
可以調(diào)的嗎?趙太太說,我都不知道的哎,我家也要調(diào)一下。
這個時候幾個小孩沖進了閱讀室,吵吵鬧鬧地,擠在飲水機前面,你一杯,我一杯。
我往單據(jù)女人那邊很快地投了一眼,單據(jù)女人果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往服務臺走去了。
可以調(diào)。錢太太說,但是我就是不給他們調(diào)!
小孩被管理員禮貌地帶了出去。
今天這個日子不順啊。我說,你們閱讀室不太平。
哪天都不太平。呂貝卡說,沒有這朵奇葩,就會有那朵奇葩,天天都開花的我們這兒,就是一個奇葩花園。趙太太抿著嘴笑了。
還讀不讀嘛,我說。
讀!我去拿杯咖啡。呂貝卡說,你要不要?
不要,我說。
我去拿杯茶。錢太太說。
有茶的么?呂貝卡說。
只有茶包。錢太太說,被投訴得太厲害了,現(xiàn)在只有茶包了。
呂貝卡端著咖啡,搖著頭說,現(xiàn)在的咖啡難喝死了,都是沖的。
以前的咖啡機呢?孫太太說。
被投訴啊。錢太太說,咖啡機拿走了。
為什么啊?我說,不是越投訴東西越好么?
哎呀。錢太太說,是主人們投訴傭人們都跑來會所喝咖啡,把咖啡都喝光了。
傭人們喝得了幾口咖啡?呂貝卡說,給傭人喝點咖啡會死啊。
就是,趙太太說。
他們有權(quán)利唄,他們付了錢啊,錢太太說。
我們也付了錢啊。呂貝卡說,又不是只有他們付管理費。
我說這個很掙扎的,我每年填稅表的時候我就想了,我為什么要把我辛辛苦苦掙的錢交出來,去養(yǎng)那些不愿意工作只會拿綜合援助的人。
錢太太喝了一口茶,呂貝卡喝了一口咖啡。
還要養(yǎng)他們的公屋,我又說,我自己傭人都沒有。
你太偏激了嘛,趙太太說。
我交的稅肯定比你多!呂貝卡忍不住了。
哪兒的中產(chǎn)階級都是負擔最重的,趙太太說。錢太太不說話。
我是中產(chǎn)偏下。我說,最下。
趙太太溫和地笑了一聲,錢太太不笑。
你夠了啊,呂貝卡說,今天是干什么來了?讀書會啊。
讀書讀書,趙太太附合。
這樣啊。呂貝卡說,我們每人讀一段,輪流,應該可以讀個十頁左右吧,然后我們回家以后再把全本書都看完,下個星期同樣的時間大家再來討論。
我沒有空啊,錢太太說,我好忙的,而且下個星期我還有事。
我可以來,趙太太說,我沒問題。我又給趙太太打了一個五分,錢太太,我沒給她分。
你呢?呂貝卡對我說,你來不來?
我說我OK啊。實際上我想的是,我再也不來了。
那好。呂貝卡說,我們每個人也可以先談一談對《簡·愛》這本書的個人的想法。
我埋著頭。
我看過電影的。趙太太說,拍過好幾個版的,每一個版本都好打動我。
“你以為我窮”,趙太太突然念了出來。
“我低微”,呂貝卡加了進去。
“我不漂亮”,錢太太終于也加入了。
“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她們異口同聲地念著。要是我也能和她們一起就好了,可是我沒有,我死命地埋著我的頭。
7
在洗手間洗手的時候呂貝卡告訴我說趙太太曾經(jīng)是一個演員。
我恍然大悟。我說我怎么覺得她很面熟呢,原來她演過這個,演過那個。
那又怎么樣。呂貝卡說,她早就過氣了。
我驚訝地看著呂貝卡,我說可是她是你的朋友啊。
只能算是認識吧。呂貝卡說,她們這種名人,女作家啊女藝人啊,即使是過了氣的,還自我感覺好得很,出入都要戴墨鏡的,以為還有人記得她們。
我說香港太多這種過了氣的隱居的名人吧。
是啊。呂貝卡說,也不知道她們難受不難受,一下子從山頂上落到了山腳底下,還不如從來沒有到過山頂呢。
她也沒戴墨鏡啊,我說。
呂貝卡哼了一聲。
那位錢太太也是過氣名人?我說。
不。呂貝卡簡短地說,她就是有錢。
咱不念了行不?我說,我怕再被投訴。
怕什么?呂貝卡說,這就是本地文化,話語權(quán)啊,以我為第一唯一考慮文化啊。你七年八年不會廣東話沒什么,投訴文化到現(xiàn)在還沒理解透,還融入不了,你就真的有點問題了。
我們一出洗手間就看見管理員又往我們坐椅的方向去了。
這次又是什么嘛?呂貝卡嘟噥了一句。
對不起太太,管理員說,有其他住戶投訴你們是在讀書,我們這兒是不允許讀書的。
什么?我說,你們不給讀書的?
不可以讀出聲音的。管理員解釋說,我們有規(guī)定的,只可以不讀出聲音地讀,你們讀書的聲音會影響到其他住戶的。
我不過就是想讀個書!呂貝卡終于咆哮了出來。她站在閱讀室的正中央,每根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就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熊。
趙太太和錢太太都吃驚地抬起了頭,呂貝卡的這副面貌,肯定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不過就是想讀個書!呂貝卡又咆哮了一遍,歇斯底里,眼珠子都紅了。我注意到管理員偏過頭,對住對講機很細聲地說,閱讀室,對的,我們需要兩個保安員,不對,要三個,對,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