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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匆匆走過你那些年

        2018-03-09 22:19:39李月峰??
        上海文學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叔叔奶奶爸爸

        李月峰??

        一年中,兩個節(jié),小良去看望她,中秋節(jié)、春節(jié),從三年前開始,奶奶那年去世,他二十七歲。有點兒不習慣叫她,也不記得她從前的樣子,那會兒他不到三歲,一晃就有二十多年未見,她倒不顯老。比你爸小,五十幾來著,姑姑說。也是姑姑幫他打聽到了她下落,穿著開司米毛衣,寬腿褲,沒發(fā)胖,蓬松的運動短發(fā),他看見了白花花的發(fā)根,染發(fā)的,不染黑,咖啡色,左手無名指上戴一枚小金圈,細細的,再沒有別的首飾。他心里想自己哪些地方長得像她。帶小玉來過一次,本來以為多一個人氣氛會熱烈點,但結(jié)果正相反,小玉說見了你媽不知道說什么好。小玉喊媽不躊躇,很痛快,之后,他還是一個人來,有話想要問她,總也沒問出口。

        小良第一次去坐公共汽車,又換快軌,再乘公交,坐了電三輪,花了兩個多小時,第二次就開那輛小車了,平日上班不開車,坐地鐵,不堵,方便。轎車是姑夫的,姑夫幾年前換了新車,姑夫自己的兒子冠一有車,給了他,有車還是方便,去哪兒都不怵。五十幾公里,開車一個多小時,道路暢通,往那地兒走幾乎沒見幾個紅綠燈,以前是農(nóng)村,現(xiàn)在都歸了城市。有果園,靠海。那片地兒都是些散盤樓房,二層,四層,六層最高,蓋得橫七豎八,毫無特色和規(guī)劃,今兒這兒蓋一幢,明兒那兒起一處,像鬧玩兒似的,也叫小區(qū),郭家小區(qū)。隔條馬路,是另一番光景了,平屋,民宅,有的房子不錯,院落規(guī)矩,有的房子一下子就看出了差距,感覺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老照片上的樣子,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大概就是這么回事兒。

        她住樓房,土灰色,四四方方,第四層,頂層,一居室,客廳連著一個小陽臺,他還沒見過這么窄的陽臺,剛能站進去個人。春節(jié)他去時,若這天沒有陽光,室內(nèi)就冷,也供暖,就是燒不熱,墻皮太薄。整個面積有四十多平方米,一個人住不嫌擠,家具都挺陳舊,臥室里不是床,這面墻到那面墻的一個大板鋪,有點兒像日本的榻榻米。沒冰箱,一臺雙桶洗衣機在衛(wèi)生間里,上面的漆面脫落了些,好似也很多年都派不上用場了。電視機是大腦袋的那種,弧形屏幕,擱在角落,也好似很久都不看了,但他知道她是看電視的。想過給她換一臺,提過,她說不要,她說不要是真的就不會要,硬塞是行不通的,這方面,見兩次就知道了。

        小良想過無數(shù)次,許多年之后,第一次見她的情景,他想她會流淚,自己就眼窩子淺,有點兒多愁善感,擱不下淚水,他還想會不會可以用那句話來形容這第一面,母子抱著痛哭,悲喜交加,通常文學作品或影視作品都是如此,而她會哭到崩潰,以至于昏厥。但,沒有,這場景沒出現(xiàn)。第一次他在她那里待了快兩小時,講的多是他公司的事,她問,他說,她不問,他也說,好像別的話題都顯唐突。小良做媒體廣告策劃,大到地產(chǎn)小到給發(fā)酵粉做推廣,廣告分好多種,線上線下,做之前還要進行市場分析,鎖定目標群,選擇媒介,最常見的就是在報紙、廣播、電視、雜志上的廣告,還有戶外燈箱、路牌、車身、橫幅廣告。這樣的話,要講可以一直講下去。

        姑姑說她畫畫挺好,畫過你,以前還掛墻上,不知道哪兒去了。她那里沒有什么跡象表明曾經(jīng)還搞過“藝術(shù)”,墻上有幅油畫,司空見慣的靜物寫生,一只花瓶插幾束花,有紅的牡丹、黃的郁金香、白的水仙、三色堇、茉莉花,還有他叫不出名字的,像花卉的集合,但色彩并不歡樂,也不顯喧鬧,有種疏離的感覺。書有幾本,摞在鋪子的角落,不像總翻看的樣子。

        那天沒留下來吃晚飯,這趟線的快軌營運時間短,晚了回去就沒車了,有“黑車”,要價一百二,他才不會花這冤大頭的錢。到第二次,中午她做了飯,在鋪子上擺了張飯桌,他坐桌這一面,她坐桌那一面,盤一會兒腿,再伸展一會兒腿,吃到一半,挪到茶幾上,看出他的不習慣。打這回起,時間和形式就固定下來,他快中午時到,吃頓午飯,飯后就走,每次在回去的路上,內(nèi)心都有種隱秘的哀悼情緒?;亓思?,他就換了副面孔,姑姑找機會問這問那,話題沒離她,第一次問得最詳細,她跟誰住一塊?那人什么樣兒?住什么樣的房子?胖了吧?她以前可瘦,見了是不是特別高興?哭了吧?給你吃什么好東西了?做了幾個菜?退休金多少?種種,非要從他和她的身上挖掘出些內(nèi)幕不可。

        小良跟姑姑關(guān)系挺好,小時候吃過幾次肯德基都是姑姑帶他去的,他跟冠一小哥倆兒差兩歲,冠一備受寵愛,姑姑恨不能摘下星星給冠一當燈籠,家里大大小小變形金剛和玩具車一百多輛,有的變形金剛還是托人從日本捎回來的,小良有三兩個小玩具是冠一不要了的,包括穿過的衣服。奶奶從來沒帶他去外面吃過飯,奶奶教育他,在外面或別人家吃飯,能吃一碗吃半碗,能吃兩口吃一口,別丟人現(xiàn)眼,別讓人說這孩子有爹媽生,沒爹媽教,丟臉不是丟你爹媽的臉,他們也不管你,丟的是我這張臉,我不能像你爹媽似的,我還想要這張老臉呢。姑姑第一次帶他去肯德基后回來跟奶奶說,小良的吃相真可憐,一個雞漢堡三口兩口進了肚,冠一剩下的半個也吃個精光,還不算三個雞翅和薯條,像只小餓狼似的。奶奶不愛聽這話,啥叫像小餓狼,一頓也沒餓著,頓頓一大碗干飯,吃得小肚子鼓鼓的。

        奶奶做米飯總放多了水,叔叔牙上有洞,不愛吃硬飯,飯桌上一年四季是豆腐,冬天多道大白菜,也有別的菜,西紅柿炒雞蛋、肉丸子、燉魚什么的,奶奶給他夾幾筷子菜,就是夾多少是多少,他若再去夾,奶奶就會盯他一眼,等于告訴他,那菜不是他可以隨便吃的,是給叔叔吃的。叔叔跟別人不一樣,多數(shù)時間不上班,親戚們幫忙找的工作,干幾天就不干了,愛在街上溜達,在街上溜達時,看不出他跟別人不一樣,逢到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時,問題就來了。

        二寶,給你介紹個對象?

        叔叔說好哇。

        那人就讓叔叔去哪里哪里等,有時是某個車站,有時在商店門口,叔叔會一直等下去。奶奶見了那人會說以后別老逗弄二寶,這孩子心眼兒實會當真的。

        小良跟街坊的小孩子們一起喊過叔叔大傻子,被奶奶杵了幾下子,大傻子是你叫的?你這孩子咋不長心呢,叔叔給你買過好吃的呢。奶奶杵那幾下子疼是不那么疼,但奶奶盯著他看時的眼神讓他比挨打還難受,他很早就懂得小心謹慎,不能惹奶奶生氣,奶奶是養(yǎng)他的人,他得跟著奶奶長大。爺爺很疼他,一直到他去上大學前還保留著爺爺給他買的足球,但爺爺早早就去世了,他剛過四歲,頭幾天爺爺還跟他在街上踢足球呢,爺爺當守門員。他漸漸就把爺爺忘了,有點記不起爺爺?shù)哪觾毫?,就記得爺爺有兩條長腿,他總是往爺爺兩腿之間踢球,那是他的球門。endprint

        小良第一次跟姑姑和冠一去吃肯德基,差點兒沒哭,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他把奶奶教給他的話丟到身后,姑姑只買了一個雞漢堡,再買兩個他也吃得下,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有一種饑餓感,吃飽了也覺得餓,任何食物都能讓他垂涎欲滴。自打姑姑說他吃相像小餓狼之后,奶奶就不愿讓姑姑帶他去外面吃東西了,啥也不如家里的飯好吃,小良不吃那破玩意兒。一直到他十幾歲,最大的愿望就是去肯德基吃個痛快,他上班第一次開工資時,自己去了肯德基,買了一份全家桶,吃到撐,都吐了,他再沒進過肯德基。

        你的個子真高呀。這是她見他時說的第一句話,他也是這樣跟姑姑說的,沒說叫她時的躊躇和含糊,兩個小時,談話的間隙是有很多小小的沉默的,他說這里的空氣比市內(nèi)好,沒車輛,路邊能看到杏子樹,累累結(jié)著果,還有一種樹,結(jié)的果像桃子,大概就是桃子吧。她接過去說,是毛桃,很多這樣的樹,沒人吃這種桃子。她的聲音透著謹慎,語速很慢,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說話,奶奶和姑姑說話都快,聲音也高,有時候聽上去就像打架似的。

        李月峰

        是誰匆匆走過你那些年

        客廳里,小良和她隔著一張茶幾,他坐茶幾這面的沙發(fā),坐得不踏實,只坐了半個屁股,茶幾上一個白瓷盤里有幾個富士蘋果,水果刀擱在一邊,但她好像忘記了讓他吃蘋果,場景不像母子重逢,像面試。就在她說話的時候,他看出了自己與她相像的地方,眉毛、眼睛、嘴巴,尤其一句話過后抿住的嘴巴,他也有這習慣,他們的手型也像,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要大,圓潤的手指長過手掌。

        女人老先老手和脖子,這是小玉說的,她脖子上沒有皺紋,皺紋長在眉心,也似乎長在眼睛里。有那么幾分鐘,小良模模糊糊想起一個遙遠的畫面,雪后的天氣,他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雪地里打雪球,他總是等不及把雪攥成團,就扔向那女人,女人擲向他的雪球散在他的腳邊,他尖叫著,笑著,躲到一個大雪人的身后,這個跟他玩雪球的女人是她吧?打過雪球之后,女人抱起他,他把兩只冰冷的小手捂在她臉上,是她嗎?如果沒記錯,那是他最后一次被人抱在懷里,從此,就開始走在了路上。

        插圖/戴未央

        鼻子酸了,小良努力抑制住了眼淚。

        她有沒有提我?我倆好像沒紅過臉,我還給過她一條羊毛圍巾呢,純羊毛的,那時候可不便宜。姑姑說。他能跟姑姑說她的沉默嗎?能說她的心不在焉?說她多半時間并不看他,而是從他的頭頂望過去,表情宿命,也困惑,她面前的這個人是她預(yù)知的那一個還是被掉了包的?

        還沒提,時間太短。

        那你問沒問她那句話。

        他跟冠一說過,有朝一日見了她,要問她,那時十幾歲,內(nèi)心充滿了委屈和怨恨。

        什么話?他問姑姑。

        飯碗還沒擱下,鄰居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到了,白天的時候爸爸都打過招呼了,“這次去上海啦,大上海了啦。”

        曉蓮爸爸在廠里當供銷員,天南地北地走,見識廣,人也熱情,鄰居們愛找爸爸捎大地方的東西,去上海,一般都是給家里的兒女捎衣服,上海衣服時髦啊,去北京買特產(chǎn),北京槽子糕什么的,瞧人家這槽子糕,都聞得到雞蛋的味兒了。

        鄰居們一來,媽媽忙著收拾好碗筷,擦桌子,鄰居們坐炕上的坐炕上,坐馬扎的坐馬扎,地方小,有的就蹲地上。爸爸板板正正坐在桌邊,曉蓮挨著爸爸的腿,爸爸用小本子和圓珠筆一筆一畫記下鄰居要捎的東西,張嬸子家三閨女老大不小了,開始相親了,不能沒有件新褂子,劉大爺老伴要一斤大白兔奶糖,趙叔讓爸爸去百貨店給掂量塊上海手表,兒子處了對象,過年去丈母娘家,手上得有塊像樣的表。胡大媽交給爸爸十塊錢,“就快有大孫子了,他叔你看著給買個新鮮玩意兒?!庇腥瞬逶挘袄虾?,你咋就知道是個帶把的?”

        胡大媽一拍大腿說,“酸兒辣女,大媳婦兒沒少吃酸,見了醋都流哈喇子。”爸爸就說,“那沒跑兒。”

        該記的記得了,爸爸拿出一盒煙卷,遞給男人們一人一支,男人們都忙不迭地接了,看看上面的字,又拿到鼻子下聞聞,大前門,還過濾嘴的呢。抽著煙,扯了些閑篇,長工資,分房,困難補助,誰家小子當了兵,誰家丫頭下了鄉(xiāng),過年又多給了二兩油,誰家的誰誰偷自行車又進去了;風聲緊了,不敢去黑市上用大米換苞米面了;這月又拉了饑荒,聽說了嗎,劉立本家那個大丫頭,教唆犯,給一些小丫頭小小子們配對,教養(yǎng)了,還不到十八呢;老徐老婆又抽羊角瘋了,老徐準是搞破鞋了。

        曉蓮趴在爸爸的腿上快睡著了,媽媽不時打著哈欠,只有爸爸打哈欠時,才會有人說,“他叔都困了,家去吧?!卑职职褋砣怂偷介T外,“放心吧,不會捎回二五眼的東西?!?/p>

        “可不放心唄,他叔你是誰呀,就信他叔你了?!?/p>

        人都走了,爸爸和媽媽還不能馬上睡,媽媽把爸爸記下的事項再重新抄寫一遍,錯的字或用圓圈代替的字改過來,意思含糊不清的給明確了,誰家丫頭穿衣服偏愛什么顏色也做了標記,媽媽記下的那張紙,被爸爸當心揣進口袋,這一天就結(jié)束了。

        爸爸個頭不高,紅臉膛上有幾顆麻點,壯實,胳膊上鼓起的肌肉硬得像石頭,舉啞鈴舉的,曉蓮兩只手提不起一只啞鈴,爸爸單手就能舉起來,不出差時每天都舉一百下,曉蓮在一旁數(shù)數(shù),數(shù)著就數(shù)糊涂了,胡亂數(shù)下去,自己笑得不行。爸爸除了舉啞鈴,最愛干的活兒是擦自行車,他的永久和媽媽的飛鴿自行車總是閃閃發(fā)亮,媽媽那輛車騎了幾年,還像新的,爸爸在飛鴿車輪鋼條交叉的地方夾上彩色塑料片,車輪轉(zhuǎn)動起來就像有一圈彩虹一樣好看。

        曉蓮穿的衣服都是爸爸在上海買的,街坊有個奶奶見了她就問,“喲,曉蓮這衣服真好看,在哪兒買的呀?”曉蓮揚著頭得意道,“大上海?!蹦棠桃娨淮螁栆淮危浶院軌?,后來曉蓮有點兒明白奶奶是在逗她,再見了奶奶不等問,就扯著衣襟大聲喊,“這衣服是我爸爸在大上海買回來的!”奶奶笑得直咳嗽。跟上海買回的衣服比,曉蓮更喜歡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京八件糕點,像鞋盒那么大的盒子,上面有丹鳳朝陽圖案,還有“正明齋”字樣,盒子每回都是用長長的細紙繩系著,媽媽很細心解下紙繩,攢到足夠多時把紙繩一圈圈盤起來,像蛇盤起來的樣子,盤密實了,墊在鐵皮暖水瓶下面防水銹。endprint

        糕點盒一打開,各式點心一塊塊碼了滿盒,撲鼻的香味,上面蓋著襯紙,盒底下鋪著防油紙,爸爸告訴她這個是槽子糕、茯苓餅、棗花酥、核桃酥,那個是蛋黃酥、壽桃餅、芝麻餅,這個叫薩其馬,有一種像豬舌頭樣的點心,爸爸叫不出來,就略過去了。有的點心上有紅字,曉蓮認得兩個,一個是福字,過年貼在窗上和門上的“?!?,另一個是喜字,有結(jié)婚的人家就把這個一模一樣的“喜”字從家門口一直貼到大街上,不認識的字媽媽教過她,她記不住,也就算了。

        所有的點心當中,曉蓮最愛吃薩其馬,連名字都好聽,薩其馬,吃起來有點像媽媽過年炸的江米條,但不像江米條那樣脆生,軟糯軟糯的,仿佛到嘴不用嚼就化了,那個香甜喲。只是,媽媽每次只讓她吃一塊,說吃多了甜食對牙不好。媽媽把點心盒放到大衣柜頂上,曉蓮掂著腳尖都看不到。有一天,曉蓮趁媽媽不在屋里,站到椅子上,又在椅子上面放了個馬扎,還沒踩上去,就摔下來,下巴都磕破了,爸爸知道很生氣,生媽媽的氣,“閨女想吃就讓她吃唄,我供得起?!眿寢屨f,“不是這么回事,又是糖果又是點心,吃多了就不好好吃飯,營養(yǎng)就不均衡,你沒見張家?guī)讉€閨女黃皮拉瘦的?!卑职终f,“那又不是吃點心吃的,是她們吃不飽飯?!眿寢屨f,“甜食吃多了也一樣,還可能得病?!?/p>

        爸爸很不以為然,他對媽媽的很多話都不以為然,他們會吵架,也會為了一件什么事爭論,吵架的原因有時是因為爸爸睡覺前不洗腳,上完廁所不洗手,喝酒什么的。爸爸說媽媽,“一身的臭毛病,嫌這嫌那的,小姐的身子丫鬟命,怎么沒生在舊社會,當小姐太太呀,別蹬縫紉機呀?!眿寢岊^不抬,看也不看爸爸,“跟這些沒關(guān)系,講衛(wèi)生有什么不對?!?/p>

        爸爸媽媽也為她吵過架,曉蓮有點兒怕媽媽,不怕爸爸,在爸爸面前耍賴撒潑,在媽媽面前卻不敢。她有啃指甲的習慣,媽媽見了就要斥責,爸爸護著她,“長長就好了?!?/p>

        “習慣都是從小養(yǎng)成的,現(xiàn)在不扳過來,長大更難改?!?/p>

        爸爸瞅著媽媽:“你那一身小姐的臭毛病也是打小養(yǎng)成的?”每次爸爸說到小姐太太什么的,媽媽就不說話了,但很生氣,臉漲得通紅。

        另一些時候,爸爸媽媽為睡覺吵架,一鋪炕,媽媽睡炕頭,曉蓮睡在爸爸媽媽中間,爸爸總跟她商量著要換位置,她不換,她愿意睡中間,媽媽也喜歡她挨著自己,有幾回,爸爸在關(guān)燈前皺著眉頭瞇縫著眼睛瞅媽媽,“我真是煩透了你那副德行?!?/p>

        有天夜里,曉蓮做夢,跟鄰居家的鈴子玩背口袋,這游戲是兩人背靠背,屁股頂著屁股,胳臂反挽起來,你背我一下,我背你一下,曉蓮嫌鈴子挽得太緊,想掙脫,越掙被挽得越緊,一睜眼,原來是個夢呢,媽媽的一只胳臂搭在她身上,把她摟得緊緊的,聽媽媽說,“夠了吧你?!眿寢尡凰裏┑搅司蜁f上這一句,她不知道怎么煩到媽媽,一扭臉,爸爸在燈光下瞇著眼睛,她不知道是在瞅自己還是瞅媽媽,曉蓮叫了聲爸爸,沒等爸爸說話,媽媽說,“看把孩子都吵醒了。”

        爸爸拍拍她,“睡吧。”爸爸背過身去,媽媽也背過身,他們忘了關(guān)燈,曉蓮瞅瞅爸爸的后腦勺,又瞅瞅媽媽的后腦勺,沒一會兒,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曉蓮在爸爸媽媽中間睡覺的日子結(jié)束了,五歲這年,爸爸廠里分了房,樓房,她有了自己的小房間,她家搬了,就是那會兒,她一生的命運就顯露出了最初的端倪。

        郭家小區(qū)不遠的地方有個市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但一看就跟市內(nèi)的東西差了些距離,蔬果什么的齊全,買賣東西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住著的人,天天見,個個都臉熟,再遠點有一家日本人投資的船廠,工人也大多是這片地的居民招過去的,還有些小廠,海產(chǎn)品加工類。這些都是她慢慢跟他說的,雖然見面次數(shù)不多,話也不多,累計起來就夠回想多時了。

        小良每次來都是先去那個大市場,買點蔬菜水果,這里的菜和水果比市內(nèi)的新鮮,他專買那些挎著小筐做買賣的,她說這些是家里自己種的東西,少有打農(nóng)藥的。他進門,坐不上多久,菜就上桌了,四個菜,有時會多兩個,排骨和魚是必不可少的。頭天買回的排骨,冷水泡一晚,血水出來后,再用開水焯一下,不過油,跟山藥香菇或豆角干什么的,加調(diào)料一起擱進電壓力鍋,二十幾分鐘就裝盤了,撒上蔥花和香菜末,看著就有食欲。魚每次都不一樣,帶魚、黃花魚、偏口魚、大頭寶、鲅魚,她說吃魚不要買那種養(yǎng)在水里的大魚,活蹦亂跳,它們是吃催生藥物或化學的東西長大的。桌上通常會有一盤發(fā)好的木耳,用麻油蒜末和海鮮醬油老陳醋砂糖涼拌,加炒一兩盤時令菜,還有熗土豆絲、黃瓜皮蛋和花生米,都是尋常的家常菜,但好吃,小玉不太會做飯,結(jié)婚前連廚房都沒進過,還不如他呢。只是,她從來沒問過他喜歡吃什么或想吃什么。

        吃飯時,她會講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簡單,只是需要耐心罷了,講這樣的話不觸及其他,不會引起情感上的波動,就像小良講單位的事一樣,電視在客廳當成背景打開著,沒話說時就聽電視里的聲音。有一回電視屏幕里播放的是一檔戲劇節(jié)目,一大段的現(xiàn)代京劇片段,她突然說,小時候廣播里總放這些樣板戲,去劇場看的也是這些,現(xiàn)在人們又都愿意回過頭去聽去看了。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提小時候,他想接下來會有一段回憶吧,她支著胳膊肘,手指在太陽穴那兒摩挲著,似乎在回想她看過的戲,但也就到此為止了,而且,她顯出不愿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的表情。

        小良每回去而返,小玉都問他你媽做了什么吃的,小玉聽得往下咽口水,說,不如讓你媽來跟咱們一起住,給咱做飯看門兒,以后還能幫咱照顧孩子,你媽身體好,不像我媽,病懨懨的。他沒接小玉話茬兒,他發(fā)現(xiàn)這一點自己跟她也像,不想說話或不想回答別人就保持沉默。小玉怎能知道其中曲衷,又如何能理解呢?從小父母的缺席讓他處處小心,也明白活著不易,且時有艱難。他見過奶奶跟爸爸要錢的情形,在他幾歲的時候,爸爸不常來,爸爸又有了新家,跟繼母和繼母的女兒一起生活,奶奶跟繼母沒有來往,繼母從不上門看奶奶,到過年,奶奶就打發(fā)他去爸爸那里拜年,為討那個紅包。紅包每次都是繼母遞給他的,有五十有一百的,最多的時候給過三百塊,到初中就沒有了。endprint

        奶奶每次見爸爸臉都沉著,平時也不太見晴朗,你不拿出點錢來?

        爸爸問,又要什么錢,不是拿了嗎?

        奶奶說你的錢就那么經(jīng)花,總也花不完?

        他一個小屁孩兒,就吃口飯唄,能花幾個錢。

        你能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給自己親生兒子拿點錢就這么難?

        爸爸抬手一指他,小子,別總讓奶奶給你花錢,奶奶養(yǎng)你不容易,聽到了嗎?又對奶奶說,你花錢也沒花在別人身上,自己的孫子,等他長大了孝順你。

        奶奶冷笑道,兒子都沒指望上,還指望孫子?

        爸爸說,也備不住呢,得了,別抱怨了,這次身上沒錢,下回吧。

        一個大老爺們,出門身上不帶錢,還有臉說,也不怕丟人。

        你以為我是他姑夫呢,有大把的錢。

        有關(guān)于錢,他聽到過奶奶和姑姑的對話,那天他回家時沒人,奶奶住一幢日式樓房,二樓住兩戶,奶奶跟齊叔叔一家,窄窄的樓梯頂,迎面是齊叔叔家的門,右手是扇拉門,一間小廚房,屋門鎖著,他進了廚房,在路上踩了泥,他脫鞋洗鞋底,一會兒,有人上樓,聽出奶奶和姑姑的聲音。當初你不該接手。姑姑說。

        奶奶說,誰要接,那個熊玩意兒把孩子往這一擱,我能給轟出去?我可不想讓人戳脊梁骨,一個孫子容不下。

        你說這倆貨啊,一個甩手不管,一個連面都不見,要我說,跟她去要,不行就上法院。

        不是有那個協(xié)議嗎?她凈身出戶,不拿錢。

        不管什么協(xié)議,說到天邊上,當媽都有法律上的撫養(yǎng)義務(wù)。

        誰知道在哪兒。

        找個人又不難。

        那她可就有話講了,一大家人養(yǎng)不起一個孩子,我可不想丟這個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等著瞧吧,早晚也是白眼狼,你白費力,現(xiàn)在他小,將來他還是要找他媽的。

        他敢,除非我死了。

        奶奶和姑姑開門進了屋,門關(guān)上了,再說什么聽不清了,他在廚房站了會兒,悄悄下了樓。

        進入高中,生活好了許多,每天早晨奶奶單獨給他煎個雞蛋,他要買本課外讀物伸手要錢時,奶奶的臉色也不那么難看了。自從奶奶的房子被開發(fā)了后,他有了自己的房間,以前屋子里有兩張床,一張奶奶睡,另一張叔叔睡,他的折疊床白天塞奶奶的床底下,到晚上拖出來在屋中央支起。他要上學,起得早,收床時弄出些響動,驚醒了叔叔要被罵,滾!滾犢子!你沒有自己的家嗎?滾回你自己家去!

        他考入的是重點高中,遠遠近近親戚中,跟他一般大的孩子數(shù)他學習成績最好。冠一初中畢業(yè)就不上學了,經(jīng)常去夜店,光女朋友就談了好幾個,玩來玩去在一家酒吧當了駐唱,還組過樂隊,有時拉小良去酒吧,去過一次,不去了,冠一跟一幫喝酒抽煙的男女朋友拿他說事兒,從小穿他的衣服,吃他的剩飯,鉛筆一直用到像指甲那么長,現(xiàn)在怎么著,二十四中,知道嗎,重點高中!這就叫逆境出人才,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將來清華北大沒問題,就我這兄弟。

        冠一也沒惡意,說的是事實,小時候他去姑姑家,每回冠一剩的飯菜,姑姑都倒進他碗里,小良吃,別浪費了,反正你吃得多。長大一點,他就不太愛去姑姑家了,跟冠一接觸的也少了,倒是做生意的姑夫很看好他,說他將來能有出息。

        到高三,叔叔攤上事兒,牽扯進一起詐騙案子當中。叔叔的腦筋不那么靈光,出事前奶奶從不肯承認這一點,家里的親戚若對叔叔智商略有微詞,奶奶就怒不可遏。因為叔叔,好多親戚都不再上門,鄰居相處得也不好,叔叔總拿個錘子在屋里敲敲打打,惹得樓上樓下鄰居都不爽。

        叔叔對找對象和相親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有了新的愛好,往家里撿東西,什么都撿,破輪胎、廢電池、鑰匙、扣子、泡沫箱、花盆、碗碟、啤酒瓶、繩子、舊衣服、樹枝、各種包裝口袋和宣傳小冊子,有一次還讓人吃驚地推回來一個破舊的輪椅,都堆在房里,屋子被這些破破爛爛的玩意兒塞滿了,每過一個時期,姑姑來了會偷偷往外丟一些,不能丟近處,叔叔還會撿回來。

        那會兒叔叔騎三輪車給客戶送桶裝水,干了快仨月了,是他干過的工作時間最長的一次。送水是一上午的活兒,下午叔叔這兒走走那兒走走,在市場門口遇見幾個設(shè)局賭博的騙子,兩只碗,一顆瓜子,賭的人猜那顆瓜子在哪只碗底下。叔叔看參與的人都猜得中,輕易就贏了錢,著了道兒,結(jié)果輸光了身上的錢,不服,眼見著那顆瓜子在一只碗下,怎么還會跑呢。旁觀的都看得明白,叔叔還在迷中,押上手表,自然血本無歸,最后,那幾個人沒要他手表,錢也還他了,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是覺得叔叔可以利用。到這幾個人用電信詐騙,忽悠受害人通過銀行打款,叔叔就成了ATM機的取款人,沒幾次,被守株待兔的警察逮個正著,真正的騙子聞風而逃,叔叔不知道這幾個人住哪兒,連姓什么都不知道。

        奶奶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跟警察哭訴,這個孩子缺心眼啊,是個傻子,街坊鄰居都知道,不信你們調(diào)查去,他真傻呀,不傻怎么找不到老婆呢。一夜之間,奶奶老了十歲,仿佛讓她承認叔叔智障比承認是個騙子更難。一年后,奶奶患腦血栓,在床上癱了半年,恢復(fù)了一個階段,但活著的最后幾年仍是在床上度過的。

        曉蓮看到了那件事,她知道絕對不能講出去的,更不能講給爸爸聽,她隱隱約約明白,爸爸知道了這事,不會僅僅跟媽媽吵幾句嘴就算完,可能會發(fā)生更大的事,事究竟有多大,她也不清楚。

        曉蓮七歲,剛上學沒幾天,爸爸去了河北的一個地方,她沒記住地名,她擔心自己不在家時爸爸回了家,她希望能站在樓門口等爸爸出現(xiàn)。第二節(jié)課時,她悄悄溜出了學校,就是跑回家看一眼嘛,前兩天她上課肚子疼,老師就讓她回家了,也不是真的肚子疼,大概是不習慣上課,緊張了,有時疼痛和緊張的感覺很像。

        去年的這個時候,曉蓮就已經(jīng)在脖子上掛門鎖匙了,爸爸廠里分的樓房在一條馬路的拐角,她家住最高的四樓,對門是梁伯伯家,夾中間的一戶是肖叔叔,這樓里住的都是爸爸廠里認識的人。搬家那天,先搬過來的梁伯伯和肖叔叔都出來幫忙。到晚上,東西沒歸置好,媽媽也實在沒法做飯,梁伯伯邀請去他家里吃飯,但最后去了肖叔叔家,梁伯伯家人口多,肖叔叔家清靜,就他一個人,媽媽一進門就說,“這家收拾得真干凈?!眅ndprint

        爸爸也說,“老肖是個利索人。”

        肖叔叔有點兒不好意思,“沒孩子禍禍?!?/p>

        肖叔叔家的水泥地面擦得一點灰都沒有,玻璃也亮亮的,陽臺上擺幾盆花,月菊、茉莉、喇叭花、云竹。家具挺簡單,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桌、兩把椅子、一個矮柜,桌上和矮柜上有幾本書,《毛選》和馬列著作,一面墻上掛著相框,里面有幾張照片,老老少少,肖叔叔的親人和親戚。另一面墻上掛一幅畫,挺好看,山坡草地,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吹笛子。媽媽看那幅畫時,爸爸說,“這是老肖自己畫的吧?!?/p>

        肖叔叔點點頭,媽媽說,“他肖叔還會畫畫呢?!?/p>

        爸爸說,“那是,老肖是咱廠的宣傳干事,文化人兒?!?/p>

        肖叔叔連連擺手,“談不上談不上?!?/p>

        爸爸出去買了個豬耳朵回來,梁伯伯從家里拿一瓶酒,桌上四個菜,拌豬耳朵、小蔥豆腐、炒花生、雞蛋炒韭菜,還有一小碟豆腐乳。肖叔叔說他不喝酒,在爸爸和梁伯伯的堅持下,喝了一口,臉一下子就紅了,爸爸說,“看樣子老肖是真不能喝,你又不喝酒,又不抽煙,光攢錢哪行?!绷翰f,“老肖攢錢娶老婆呢?!?/p>

        曉蓮聽不懂大人們說什么,她跟著跑來跑去一天,也累了,吃了飯,就跟媽媽回家睡覺了。

        爸爸為了搬家找木匠新打了兩張床,一張大床放大屋,小床放小屋,當然是曉蓮的,上面鋪著奶奶做的厚墊子,比以前睡炕可舒服了,晚上睡覺時她讓爸爸或媽媽關(guān)燈后替她拉開窗簾,她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鈴子家住另一個單元,在一樓,鈴子跟三個姐姐睡一起,兩個弟弟跟她爸媽睡,左鄰右舍,只有自己沒有姐姐弟弟。曉蓮問過媽媽,媽媽想了想,說,“是為你好,你是愿意有姐姐哥哥或弟弟妹妹,還是愿意總有新衣服,總有好吃的?”曉蓮憋了半晌,無法取舍。媽媽又說,“你吃過的東西,鈴子都沒有吃過。”

        這倒是真的,鈴子不僅沒吃過薩其馬,連大白兔奶糖都沒吃過,曉蓮第一次跟鈴子提到薩其馬時,鈴子直笑,說她騙人,“吃殺馬,馬是拉車的,怎么能吃呢。”

        不過,很多時候,曉蓮還是想有個姐姐或哥哥,她去問爸爸,爸爸的回答跟媽媽不一樣,“這怪你媽呀,是她的肚子不爭氣?!?/p>

        曉蓮不懂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以為生孩子就是爸爸媽媽從什么地方抱回來一個小孩兒,要是爸爸媽媽抱回一個像梁伯伯家小四那樣的小子,那她可不太愿意,小四跟曉蓮和鈴子在一個班,他是個淘小子,第一天上學,就把一只死老鼠塞進老師的課桌里。讓曉蓮奇怪的是,肖叔叔連一個孩子也沒抱回來,這是為什么呢?

        媽媽說,“傻丫頭,肖叔叔還沒結(jié)婚,所以沒有孩子?!?/p>

        “肖叔叔為什么沒結(jié)婚?”

        這一問,曉蓮把媽媽問住了,爸爸開口說話了,“他不結(jié)婚他有病唄?!?/p>

        媽媽看爸爸一眼。媽媽看爸爸不像爸爸瞇眼看媽媽,而是瞪大了眼睛,爸爸最煩媽媽瞪他,總說媽媽瞪著眼像多了不起似的,“你又瞪我干什么?”爸爸問媽媽。

        “你怎么能隨便說人家有病呢?”

        “男人不找老婆就是有病,找不到好的,找個孬的,找不到城里的,也能找個農(nóng)村的,好的孬的都不找,這不是有病嗎?”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想的一樣。”媽媽這句話是等了一會兒才說出來的,爸爸“嘁”了一聲,“他怎么想的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們怎么了?”

        媽媽臉又氣紅了。

        肖叔叔跟曉蓮爸爸年齡相仿,高高的、瘦瘦的,戴副黑框眼鏡,穿四個兜的衣服,里面的白襯衫很干凈,曉蓮知道白襯衫的秘密,假的,就是個白領(lǐng)子,爸爸也有,但爸爸很少穿。剛搬來時,爸爸跟媽媽說這家伙也能分到新房,肯定是走了哪個領(lǐng)導(dǎo)的后門了。曉蓮不知道什么叫后門,但自從爸爸說肖叔叔有病后,無論是走在路上遇見肖叔叔,還是被肖叔叔叫到家里去玩,她都留心地觀察肖叔叔,她要知道肖叔叔究竟哪兒有病。終于,曉蓮發(fā)現(xiàn)了,肖叔叔的腿有點兒瘸,一條腿有點往后拖,曉蓮把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鈴子,讓她泄氣的是,鈴子比她知道得早,鈴子媽媽說是小兒麻痹癥留下的病根。

        曉蓮站在窗前向外看,那條馬路上沒有爸爸的影子,她著急見爸爸是因為爸爸答應(yīng)過她的禮物,過生日那天,媽媽帶她去照相館照相,在她和媽媽前面排隊的也是母女倆,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兒穿一雙紅色的絆帶皮鞋,被白襪子一襯托,真是好看。曉蓮想要一雙這樣的皮鞋,媽媽說她已經(jīng)有了一雙皮鞋了,可那是一雙黑色的皮鞋呀。曉蓮在爸爸出差頭天晚上,悄悄跟爸爸講了,爸爸也悄悄說會去百貨店看看,如果沒有,等下次去上海買,上海百貨公司肯定有。

        曉蓮心里正想著她的紅皮鞋,聽到開門聲,是爸爸回來了!曉蓮像只兔子似的躥進自己屋里,她先要嚇爸爸一下。

        回來的不是爸爸,是媽媽,媽媽在被服廠上班,只有禮拜天才休息,曉蓮聽到媽媽在悄悄跟人說話,發(fā)出輕輕的笑聲,那個人的聲音像肖叔叔,肖叔叔也沒上班嗎?

        肖叔叔偶爾來家里串門兒,爸爸出差回來的時候,他跟爸爸聊聊去過的城市,好像就只聊這些,爸爸和肖叔叔說話時,媽媽從不插言,沏一壺茶后就坐一邊,鉤窗簾床圍什么的。只有一回,肖叔叔來時爸爸不在,別人送他一張戲票,他沒時間,不想瞎了票。那天媽媽帶曉蓮去看戲了,小孩子不用打票,那出戲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曉蓮看到一半就迷糊了,靠在媽媽懷里睡睡醒醒,后來回想起來的就是舞臺上,一排女兵舉著系紅穗兒的大刀又蹦又跳。散場的鈴聲把曉蓮徹底喚醒了,揉著眼睛跟媽媽往外走,一抬頭,看見散場門那兒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很像肖叔叔,再想看看清楚,人就不見了,她就想不是肖叔叔,叔叔說過沒時間來的。

        曉蓮豎著耳朵聽,媽媽究竟是跟肖叔叔說話嗎?她有點擔心,若是媽進自己屋,她逃課的事就暴露了。媽媽沒進來,也沒一會兒,說話聲和輕笑聲消失了,安靜了片刻,再傳進曉蓮耳朵里的聲音很奇怪,像生病疼痛時的呻吟,曉蓮悄悄將房門開一條縫,她看到了令她刺痛的一幕。

        爸爸在兩天后回來了,帶回來了一雙紅色漆皮鞋,曉蓮只高興了一下子,就悶悶不樂了,爸爸以為她是剛?cè)雽W還不習慣的緣故,說了些上學有這好處有那好處的話,她聽著就是了。endprint

        曉蓮就是高興不起來,為什么是媽媽和肖叔叔呢,那不是一件好事,她心里清楚這一點。那天她在屋子等了好久,媽媽和肖叔叔才離開,他們一離開,她趴到窗上往外看,媽媽騎著她的飛鴿自行車從馬路上過去了,又等了好一會兒,肖叔叔也從馬路上過去了,他沒騎車,跟媽媽的方向相反。到晚上,媽媽下班回來在廚房忙活,嘴里哼著歌,曉蓮待在屋里卻想哭。吃飯時,媽媽伸手摸摸她的頭,曉蓮要是發(fā)燒了,就不愛吃飯,就打蔫了,她沒發(fā)燒,她躲開媽媽的手,不想理媽媽,不想跟媽媽說話。打這兒起,再見到肖叔叔,她不再纏著讓肖叔叔在自己的手腕上畫手表了,肖叔叔一筆就能畫出一只小動物出來,一頭小鹿、一只小老鼠、一只毛茸茸的小雞,還畫過曉蓮的像,這可不是一筆畫出來的,她坐在肖叔叔家的椅子上,肖叔叔看她一眼,在紙上畫幾筆,再看她一眼,又畫幾筆,畫好了,曉蓮拿回家給媽媽看,媽媽說好看,壓到了桌子的玻璃板下面,跟她的幾張照片擺一起。曉蓮還要肖叔叔給媽媽也畫張像,可媽媽和肖叔叔都沒答應(yīng),媽媽說自己畫出來不好看,肖叔叔則說自己畫不好大人,只能畫小孩兒。

        第一次考試后,老師召開了家長會,老師強調(diào)最好是讓爸爸們來,曉蓮爸爸從廠里請假去了學校,但開會的沒幾個是爸爸,小四家就是媽媽來的,鈴子家是大姐代替了爸爸和媽媽,鈴子爸爸說,“開屁會,廠里的就夠受的?!扁徸計寢尣徽埣?,“請假你給我開工資?”鈴子羨慕曉蓮,“你家多好,你爸你媽都慣你,吃得好穿得好,不挨打不被罵,等著,等來世我就投胎到你家去?!彼龁栤徸邮裁唇型短??鈴子說,“你怎么什么都不懂,來世就是下輩子,投胎就是死了又活過來。”曉蓮心里有疑問,人死了會活過來嗎?爺爺死了好幾年,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呀。

        她的確沒鈴子懂得多,就比如說生小孩兒這回事,根本不是爸爸媽媽抱回來的,是男的女的搞破鞋才有的。發(fā)生了那件事,曉蓮忍不住問鈴子,“要是你看到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光著身子,你會怎么辦?”鈴子尖叫起來,“那是搞破鞋,我才不要看呢!”嚇得曉蓮再也不敢問了,但她的心里壓了一塊大石頭,想從那塊大石頭下掙脫出來,想跳想叫想鬧,也想哭,就感覺心里有無限的委屈。

        家長會上,老師跟爸爸講,“你女兒注意力再集中些,她的學習成績會更好。”爸爸虛心接受老師的批評,表示回去要督促曉蓮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開完家長會,爸爸領(lǐng)著曉蓮?fù)易?,爸爸的自行車輪胎扎漏了,不然,她坐到自行車前梁上,一溜煙就回了家。爸爸見她低著頭不說話,問她是不是不愿上學,曉蓮搖頭,爸爸說,“我閨女考試考得挺好,我看挺好,比小四和鈴子強一大塊,比爸爸都強,我上學時可沒考那么高分數(shù),你媽也是?!睍陨忂€是不說話,爸爸逗她,“我寶貝閨女長大了,像個大姑娘了,不愛說話了?!睍陨徸彀桶T癟,想哭了。爸爸趕忙抱起她,“瞧我閨女真長大了,這么沉,爸爸快抱不動了。”以前她總是被爸爸抱在懷里,或扛肩上,街上有個什么熱鬧,踩高蹺、扭秧歌、批斗會、游街什么的,她看得最清楚。

        爸爸指指一家商店,“給我閨女買好東西吃吧,告訴爸爸想吃什么?”

        就那么一瞬,曉蓮心里的委屈憋不住了,迸發(fā)了,她哭起來,爸爸又是哄又是給她擦眼淚,“誰欺負我閨女了,看把我閨女委屈成這樣,告訴爸爸,爸爸找他算賬去,不像話,敢欺負我閨女,是不是小四?這臭小子欠揍,上回在我閨女作業(yè)本上劃鉛筆道,這次我饒不了他,告他爸,他爸能把他屁股打開花,他爸不揍他我揍他?!?/p>

        曉蓮抽噎著,“……媽媽……肖叔叔……”透過淚眼那一層迷蒙,她看見爸爸皺起的眉頭和瞇縫起的眼睛,曉蓮戛然而止,不講的嘛,不能講的,我不會跟爸爸講媽媽的壞話的。

        小良有點兒喜歡一年一度的兩次探望,喜歡雙手握光滑方向盤的感覺,喜歡車輪輾過路面細小的摩擦聲,每一回向那個方向行駛,他都有一種旅人行將出發(fā)的小激動。一小時的車程,他迷戀窗外的風景,山巒、樹林、果園,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突兀聳立起的高樓,抵達目的地還要經(jīng)過一座壯觀的跨海大橋,報紙上說是地錨式懸索橋,上下兩層都可以跑車,遙遠地看就像海面上拉起了一條晾衣繩。晚上,橋上主燈亮起來,蜿蜒千米,像條彩色的巨龍。有個黃昏,他在橋上行駛,正是落日時分,太陽把半個海面燒成了金屬般紅彤彤的世界,挺讓他震撼的。

        小良興奮地跟她講那座橋,她一次也沒走過,他想載她去看看,她沒回應(yīng),好像沒有興致。他不知道她對什么事物有興致或興趣,深居簡出,少言寡語,跟鄰居接觸不多,有次他來,她不在家,他等在樓下,幾個鄰居在聊天,知道他的身份都挺吃驚,從不知道她有個兒子。

        他對她也一無所知,不知道一天當中,她除了看看電視,照顧陽臺上的幾個花盆,還干些什么。那幾盆花是仙人球、仙人掌、綠蘿什么的,好活不開花。鄰居有種地的,這里不像市中心,寸土寸金,樓房四周有很多空地,不少人家各自圈出一塊地來種點什么,花啊菜啊作物啊都有。他問過她有沒有也圈片兒地種,她莞爾,點點頭,很小的一塊地,大多時候荒著,只種應(yīng)季的西紅柿,時候一到,就有賣西紅柿苗的,栽到地里澆上水就活,不施肥,不會施肥,結(jié)的果不少,都不大。她沒流露出要讓他看看那片地的意思。陽臺上,她也在花盆里栽大蒜,中秋前后,買回的大蒜分瓣,插進土里,一冬天不去管,到春天盆里就長出了青苗。

        除此之外,她的親人呢?她沒再結(jié)婚嗎?她一個人在夜里入睡,睜開眼睛還是一個人,她不孤單嗎?她跟爸爸是如何結(jié)婚又離婚的呢?小良在童年的一個階段,差不多把她忘了,只認奶奶一家人是親人,奶奶從不提她,當她不存在,就連滿嘴跑火車的叔叔也不提及,爸爸更不必說。他跟爸爸的關(guān)系疏遠,爸爸不知道他生日,連出生的年份都說不準,他都上初中了,爸爸還以為他是小學生。前幾年,繼母的女兒嫁到深圳,爸爸打算退休后跟繼母一起過去。跟她相比,爸爸似乎盡了些責任,他結(jié)婚時爸爸跟小玉父母共同出資付了新房的首付,可他內(nèi)心糾結(jié),從某種意義上,他覺得自己是被爸爸和她共同遺棄了的。

        她負疚過嗎?她就沒在這些不見的歲月里想過他嗎?她的兒子!見到她之前,他沒有關(guān)于她的任何消息,她活著還是死了?小良十三歲之后,下了決心,就算她這會兒來了,他不會那么容易讓她見到自己,他不會在乎她的眼淚、她的懺悔,她必須接受良心的譴責,她必須懇求自己的原諒,這個過程要抻得長一些,長到她以為沒有了希望。實際上,那不過就是想一想吧,自己做不到這些,這么多年之后的相見,她也不是他預(yù)想的樣子,不悲傷,至少看不出來,也不焦灼憂懼。她好似平靜,一種勇敢的古怪的平靜,好像她的身體和生命不是一體的,生命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附著,身體是一回事,生命是另一回事,他無法弄得懂,但他心里又清楚,她并非不悲傷,一個像孤島一樣的人,怎么可能不悲傷呢,有一種人,悲傷在深處。endprint

        小良身邊親近的幾個人,奶奶有悲傷,姑姑有悲傷,叔叔呢?一個智商低下的人的悲傷是什么樣子的?叔叔被那起詐騙事件嚇到了是真的,當年奶奶請求司法精神病鑒定,結(jié)果叔叔不屬于精神病患者,有辨識和控制自己行為的能力,要承擔刑事責任,但鑒于叔叔智商落后于同齡人,是非的辨識能力也比常人要低,而這起詐騙案給受害人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不大,叔叔被從輕處罰了,拘留十五天,賠償受害人一部分錢款。奶奶拿出全部儲蓄,有爺爺留下的,也有奶奶自己辛苦賺的,奶奶退休后,在路邊擺了把椅子給人理發(fā),三塊五塊攢了些錢,又為叔叔投了份養(yǎng)老保險,雙保險,叔叔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

        叔叔也的確沒有這方面的擔憂,到退休年齡,每月就能領(lǐng)到一兩千塊,奶奶那處大房子也是一筆財產(chǎn),有自己的愛好,撿破爛、跳廣場舞、玩玩手機,結(jié)交了幾個跳廣場的老年女性朋友,這些大媽朋友愿意開導(dǎo)他,天上掉下五個字,啥都不是事兒,沒老婆,沒子女,怕什么呀,你有房子和養(yǎng)老金呀,老了帶著房子和養(yǎng)老金去養(yǎng)老院,去最好的養(yǎng)老院。叔叔也算想得明白,過得挺快活,他是小良見過的人當中最沒心沒肺快活的人。

        姑姑煩心事不少,冠一吸食海洛因后開車出了事故,將博物館門前的一個雕塑撞碎了。自從幾年前冠一在酒吧聚眾吸毒被抓,強制送去戒毒,這是他第三次被拘,而他的吸毒史近十年,最長的一次強制戒毒六個月,姑姑和姑夫為冠一的事沒少動干戈,相互指責對方溺愛過分。姑夫一年前跟姑姑分居,搬去公司住,揚言再也不管冠一的事了,而姑姑則威脅姑夫要離婚,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僵持著,過不下去,也離不了,小良想,或許,姑姑和姑夫的癥結(jié)并不完全是因為冠一。

        那年小良大學畢業(yè),正四處找工作,一個曾經(jīng)要好的同學的公司開張,邀幾個哥們兒去蟹子樓聚聚。小良以前參加過這個男生的升學宴,這個叫寶林的男生考取了另一所高校,他父母在酒店包了一個大房間,寶林請十幾個男女同學搞派對,小良第一次喝酒,身體喝得發(fā)飄,仿佛地球失去了吸引力。之后十幾個人又乘興去迪廳跳舞,在舞池里,一個小良不認識的女生摟著他脖子,蹺著腳尖把舌頭伸進他嘴里,他緊張得渾身冒汗。接下來就發(fā)生了毆斗,也是因為喝多了酒的緣故,兩個男生為一個女生大打出手,對毆演變成了多人混戰(zhàn),有人受傷,警察來了,相關(guān)的不相關(guān)的一干男生被帶進了派出所,在一間黑屋子里關(guān)了一夜。第二天,男生們被一個個叫出去問話,也沒受別的處罰,都放了。小良事后回想起來挺吃驚,二十四小時,他完成了人生三件事,喝酒,跟女生親熱,進局子。

        寶林約定六點,小良坐公交車去早了點,等在大堂,姑夫和那女子還有一個小女孩兒進來時,不是他先看到的他們,是姑夫先看到了他,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他和姑夫的目光就碰上了,姑夫撇下女子和小女孩兒朝他走過來,沒等他有所反應(yīng)時,姑夫已經(jīng)到了他身邊,拍拍他肩膀,問他找工作有眉目了沒有,聽他姑說了,找工作挺難的,小良說正找呢,姑夫說這幾天正忙著,過了這一陣咱爺倆聊聊。小良說好。

        姑夫跟他說話的當兒,那女子領(lǐng)小女孩兒進了某個包間,而姑夫似乎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繼續(xù)跟他說話,小良指指門外,說,姑夫我同學來了,我過去了。姑夫使勁點著頭,抓住他肩膀,頗意味深長地晃了晃。

        吃飯中途,小良去過一次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在走廊最里面,他往里進,那個跟姑夫一同來的女子和小女孩兒從里面往外出。女子很漂亮,穿黑色鉛筆褲,一件白色的無袖絲綢衫,短小,領(lǐng)口很高,只有年輕的女性才敢這樣穿衣服,長頭發(fā)燙成大波浪披肩上,女孩兒有五六歲的樣子,長得像那女子。跟小良碰面剎那,年輕女子有種猝不及防的表情,低頭拉女孩兒的手快快地過去。

        姑夫在當天夜里打電話過來,先關(guān)切地問他沒喝多酒吧,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場面上雖難免,但還是盡量少喝,越年輕越要把控得住,上了歲數(shù),就來不及了,又說自己就因為喝酒肝臟方面出了問題。姑夫話鋒一轉(zhuǎn),問小良想不想去他公司,雖然外貿(mào)生意不如前些年好做,但能生存,安排個人也不成問題。小良謊說同學的公司剛起步,也正需要人,他學的是營銷專業(yè),也恰好有合適的位置,他考慮去同學的公司。姑夫呵呵地笑,說那不錯,年輕人腦子靈,更適合創(chuàng)業(yè)。姑夫頓一頓,在飯店碰到我的事別跟你姑提,其實也沒什么,請以前一個客戶吃頓便飯,關(guān)鍵是你姑現(xiàn)在非常不可理喻,脾氣大,疑神疑鬼,我也懶得跟她理論,年紀大了,吵架都不愿再吵了,小良子從小我就看好你,有出息,比冠一強,那小子也就那樣了,對他我不抱希望了,你呢,以后有困難找姑夫,如果手上有好項目,想自己挑個頭,需要錢,姑夫也能幫上忙。

        姑夫絮絮叨叨幾分鐘之后掛了電話,小良真希望自己沒去過那家飯店,也沒碰到姑夫,又想,自己現(xiàn)在撒謊也那么容易了。

        學校要放寒假了,也意味著快過年了,鄰居們見了肖叔叔打招呼,要肖叔叔寫對子和福字。從搬到這樓上,左右鄰居過年貼的“福”字或誰家辦喜事的“囍”字,多是求肖叔叔寫的,去年肖叔叔寫的對子還貼在曉蓮家門口,只等臘月二十七揭了舊的換新的。曉蓮跟肖叔叔學過一首唐詩:“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闭f的就是貼對子的事。

        以前離年還遠著,曉蓮就急著要爸爸媽媽買新衣服、新鞋子,買小鞭、買燈籠,這年,她沒吵這件事,或許像大人們認為的那樣,閨女一年一個樣兒,越大越懂事。她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

        曉蓮無數(shù)次感到慶幸,她沒跟爸爸說那件事,為此她又驕傲又有點兒負疚,而日子像往常一樣,好似沒變化,但細細觀察,變化是有的,最明顯的就是爸爸媽媽吵架和爭論少了。以前口角時,總是媽媽氣不過不言語,現(xiàn)在,都是爸爸自動偃旗息鼓,爸爸的退讓,有時會令媽媽驚訝,慢慢地,媽媽的驚訝轉(zhuǎn)為疑慮重重,曉蓮會從媽媽的臉上看出一些擔驚受怕來。有幾回,媽媽留意到爸爸在盯視自己,不由得嚇一跳,問爸爸,“你看什么?”爸爸則不明其意地笑笑,轉(zhuǎn)開了視線。

        有天夜里,曉蓮在睡夢中一下子醒過來,屋子里的燈亮著,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在她床邊睡著了,一只胳臂搭在她身上,曉蓮叫了聲媽媽,媽媽睜開眼睛,抬起頭,一時間茫然,接著揉揉眼睛,給曉蓮掖了掖被子,起身時,想要說什么,張了張嘴,困難地吐出幾個字,“如果……有一天……媽媽……”endprint

        媽媽眼神又迷蒙起來,像忘記了要說什么,最后,搖搖頭,帶有幾分無奈,“睡吧?!眿寢層每谛斡终f,“快睡吧?!眿寢屢簧焓郑鏁陨応P(guān)上了燈。后來曉蓮就想,那晚若是媽媽能再待一會兒就好了,曉蓮會摟著媽媽的脖子哭一場,訴說自己的委屈,她會告訴媽媽她什么都沒跟爸爸說,可媽媽掉頭出去了。黑暗中,曉蓮的眼淚涌了出來。

        學校里,最后幾天老師不教授新課了,布置假期作業(yè),分配學習小組,安排學雷鋒活動,教室里少了往日的寧靜,吵嚷笑鬧聲一片,老師沒生氣,還情不自禁地跟著笑鬧。曉蓮和住得近的幾個同學分在一個學習小組,老師說誰家的地方寬敞就在誰家學習,符合條件的只有曉蓮家,她還是這個小組的組長。放學了,曉蓮跟鈴子一起走,快到校門口時,鈴子說,“你爸爸。”

        曉蓮一愣,爸爸正遠遠地看著她,爸爸不是出差了嗎?才過去一天怎么就回來了?以前爸爸出差最短也要三四天,最長半個月,有一年,爸爸走了將近一個月才回來。前天晚上媽媽把爸爸的牙刷牙膏毛巾肥皂什么的塞進爸爸的黑色提包里,走得時間長的話,還要裝進刮胡刀,爸爸在外面都是住小旅館或招待所,每次都帶這幾樣?xùn)|西。

        奇怪的是爸爸換了身衣服,四個兜的衣服,里面還穿了那個白白的假領(lǐng)子,因為不常穿,衣服像新的。爸爸還穿了皮鞋。爸爸就這一雙皮鞋,單層皮,每回過年去姥姥家,舅舅都要問爸爸腳趾會不會凍掉。還有,爸爸竟然戴了一頂灰色的帽子,她幾乎沒見過爸爸戴帽子,再冷的天都能看到爸爸的青色頭皮,戴帽子的爸爸不像他了。曉蓮猶豫不決地挪著步子,越走得近,越覺得熟悉的爸爸變得很陌生,眼里也沒有往日看見她時的喜悅,流露出一種平常的,甚至帶有些疏遠的眼神,直到她走到爸爸身邊,爸爸才咧咧嘴,拉住她,又朝鈴子揮了揮手。曉蓮發(fā)現(xiàn)不是往自己家走,問,“爸爸,我們?nèi)ツ膬??”爸爸說,“去你姥姥家?!?/p>

        “媽媽在姥姥家嗎?”曉蓮問。

        爸爸說,“不在?!?/p>

        跟爸爸等在電車時,曉蓮才又問,“去姥姥家干什么?”

        “跟你姥姥說話。”

        “媽媽為什么不去?”

        “你媽媽得待在家里。”

        曉蓮吸了一下鼻子,沒有酒味,爸爸沒喝酒,但身上有另一種氣味,不是柜子里的樟腦味,不是煙味,曉蓮想不出是什么氣味,悶悶的,濕漉漉的,她不想聞到這味道。她想再問爸爸點什么,只是那些話在腦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不知道該問哪一句,好一會兒才說,“爸爸,你沒出差嗎?”

        “爸爸回來了呀。”

        “你怎么沒騎自行車?”

        “我們坐車去?!?/p>

        “那我們在哪兒吃飯?!?/p>

        “姥姥家?!?/p>

        “媽媽呢?”

        “……”

        一輛電車搖搖晃晃開了過來,曉蓮跟爸爸上了車,沒有座位,她靠在爸爸身邊,爸爸的雙手抓著吊把手,眼睛看向窗外,好像把她忘了。曉蓮不時抬頭,能看到爸爸粗大的鼻孔,下巴上青色的短胡茬,臉上兩邊下墜的肌肉。她每抬一次頭看爸爸,心里都增加一分不安,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不安,又不安又不放心,爸爸出差了,卻突然出現(xiàn),還穿那身隆重的衣服,今天是什么日子?媽媽又為什么沒一起來?爸爸說媽媽在家,說謊,平日,曉蓮放學得在家等一陣子媽媽才下班。曉蓮有點兒后悔跟爸爸上車,她不想去姥姥家,她要回家,可上了車就下不去了。

        曉蓮的目光也轉(zhuǎn)向了車窗外,空中有些細小的東西在飛舞,她拉了拉爸爸的衣襟,“爸爸,下雪了嗎?”爸爸看她一眼,點點頭,他的臉顯得陰沉和呆板,旁邊座位上坐著的一個老人搭話說,“今年的第一場雪?!?/p>

        姥姥家這一片地,是青一色的青磚瓦房,六七戶一棟,姥姥從窗上看到了曉蓮跟爸爸后,迎了出來,“二姑爺來了,趕上飯碗了,快進屋吃飯吧?!崩牙押屠褷攲陨彴职謴膩硎枪Ь炊嘤跓崆?,爸爸擋開姥爺讓他的手,“不坐,說幾句話?!?/p>

        “爸,媽,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們,我跟王芳結(jié)婚九年,自己覺得對得起她,也對得起你們家,小姨子結(jié)婚,我跑前跑后張羅,累得像個三孫子,出力出錢,連喜糖都是我從北京背回來的。大舅子對象的爹住院手術(shù),是我?guī)椭业拇蠓?。小舅子下鄉(xiāng)那地兒苦,要當兵,我托咐打點不少人,雖然最后沒當成,但換了個好地方,你們都知道。一年三大節(jié),我哪個節(jié)都沒落下,到這個家,沒空過一次手,哪次不是大包小裹拎著東西來?這些不說,是我應(yīng)該做的,誰讓我是你們的女婿呢。就說我跟王芳,家里臟活兒累活兒不用她伸手,煤我買,糧我扛,有時工作服我都不用她洗,那衣服太厚,好吃的好穿的盡著她,你們打聽打聽,誰家媳婦兒年年買衣服,誰家媳婦兒能享這福,我就這么對她,也沒換來她的心,她對不起我,太對不起我了,她跟人搞破鞋,我逮她逮了兩三個月了,今兒讓我逮著了,我羅老大出門人前算個漢子,她卻讓我當王八!”

        爸爸說話時,一次次甩開姥爺誠惶誠恐讓他坐的手,“我沒法再抬頭見人,你們?nèi)ゼ依锟纯此??!?/p>

        姥姥低三下四道,“二姑爺,小芳要真做下了這事,我第一個不饒她,扇不死她,你打你罵也都不為過,我們決不說二話?!?/p>

        “打她?罵她?我辦了她!”爸爸又一次甩開姥爺?shù)氖?,姥爺一個趔趄,撞到桌子上。

        姥姥顫著聲問,“曉蓮他爸,你沒那么做吧?”

        “你們?nèi)タ窗伞!?/p>

        姥姥一下子哭出來,“你不會那么做吧!”

        爸爸不說話,走到桌邊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姥爺這時催促姥姥,“你還不快去瞅瞅丫頭!”姥姥轉(zhuǎn)身往外奔,嘴里念叨著,“二丫頭二丫頭,你這是惹了啥禍呀,”姥姥回頭朝姥爺哭著喊,“你也去呀!”

        曉蓮站在門邊,盯著爸爸,他現(xiàn)在像一堆泥一樣癱在椅子上,精疲力竭,疲憊不堪,他打媽媽了嗎?曉蓮咬著嘴唇,梁伯伯打過小四媽媽,鈴子爸爸還把鈴子媽媽踹倒,用腳踢,用拳頭捶,若是爸爸也這樣打媽媽,她一定不理爸爸了。

        曉蓮看爸爸動作緩慢地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叼嘴上,摸了摸兜,可能忘了火柴,又把煙塞回煙盒,抬頭看看曉蓮,招招手,“到爸爸這兒來?!眅ndprint

        曉蓮一步步挪過去,離爸爸一步遠的距離,不再往前靠了,爸爸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再說話,聲音蒼老又嘶啞,“以后,就跟著姥姥姥爺吧,他們會好好兒待你,聽他們的話,好好學習?!?/p>

        曉蓮眼睛盯著爸爸脖子上一下下蠕動的喉節(jié),“媽媽呢?”

        “媽媽走了?!?/p>

        “去哪兒了?”

        “爸爸帶她走。”

        “你們什么時候回來?”

        爸爸咧咧嘴,像笑又像哭,他雙手捂著臉,停了停,用力搓了搓,又搖晃幾下頭,好像要讓自己清醒,“那個地方,去了就回不來了?!?/p>

        曉蓮低下頭,瞅見爸爸的襪子,衣服換了,鞋換了,襪子沒換,那上面沾上或濺上了什么東西,爸爸手腕上也沾了東西,還有帽子下面露出的頭發(fā)上。曉蓮的心開始怦怦跳,嗓子被什么東西弄得發(fā)癢,又癢又痛,她哭了,在什么都沒明白的時候就哭了。

        爸爸沒哄她,她一直哭,直到一群警察闖了進來,姥姥哭嚎著搶步撲過來,揪住爸爸,打他的臉,“你這個畜生……你害了我丫頭……你這個天殺的……我跟你拚了……”

        曉蓮再也沒能回到自己的家,再沒見到媽媽,兩個月后,奶奶來姥姥家,要帶她去見爸爸最后一面。姥姥和奶奶打起架,一個要另一個還自己的閨女,一個要自己的兒子,打到最后,都坐在地上大哭不止。曉蓮沒見到爸爸,而姥姥這會兒已經(jīng)有點兒瘋癲,又過了一年,姥姥徹底瘋了,進了精神病院,曉蓮被姥爺送到奶奶家。進入中學,跟鈴子又見了,她知道的事是鈴子從大人的口中聽到的,媽媽和肖叔叔身上都挨了不下十刀,屋子里全是血,房子被廠里收了回去,沒多久又住進一戶四口之家。爸爸是在老鱉灣槍斃的,槍斃前被五花大綁在卡車上游街示眾,鄰居們都有點兒認不出爸爸了,瘦得像個猴子,臉色又青又黃。事先知道要斃人,廠里的一些人,其中有梁伯伯和鈴子爸爸都提前騎自行車去了老鱉灣,那地兒以前槍斃過漢奸,后來又斃過一個市長,是個黨員。

        一共八個人,有強奸犯、盜竊犯、通奸犯、殺人犯,還有一個女的,都跪著,圍觀的人中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曉蓮爸爸的名字,曉蓮爸爸轉(zhuǎn)了轉(zhuǎn)頭,也沒看見誰,沖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咧咧嘴。子彈都打后腦勺,血‘嗞地就竄出老遠,人就朝前栽倒,像掉了翅膀的公雞。

        姑姑來找小良,讓他去跟冠一聊聊,冠一又從戒毒所出來了,情緒有點兒不對頭了,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也不讓別人去。冠一自己獨居一處房子,離姑姑家一站多地,姑姑每天做好了飯菜送過去,進不了屋,放門口,冠一餓了自己端進去,有時,飯菜擱門口好幾天。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不是說吸毒的人很容易患上抑郁癥嗎,抑郁嚴重了就是精神分裂,小良,好好跟冠一說說話兒,你們小哥倆兒還是能說到一起的,姑姑懇求道。

        這幾年,小良跟冠一很少見面,冠一一向自負,又總一副陰陽怪氣腔,對小良愛冷嘲熱諷,大概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不刺小良幾句,他自己不舒服。而姑姑除了對冠一催婚,也希望他能戒毒癮,這是姑姑最大的心病,哪個好姑娘會嫁給一個癮君子呢?小良知道自己去跟冠一談意義不大,對于婚姻,冠一的說辭是已經(jīng)有了個媽,干嗎還再弄回一個,至于吸毒,反反復(fù)復(fù),連公安機關(guān)都沒辦法,但他還是照姑姑的話做了。

        這天小良去冠一住處,倒沒被冠一拒之門外,你姑讓你來的吧?冠一開口就是這句,小良在看到冠一的剎那,想起的是小時候在姑姑家的一件事,當時姑姑說了一句什么話,讓冠一發(fā)起了脾氣,那句話類似于“你看人家小良多聽話,你再看看你”,冠一忿忿將玩具往墻上摜,姑姑把冠一拖進臥室關(guān)起來,冠一在里面一邊尖叫咒罵,一邊用腳踹門,直到他折騰累了,姑姑才打開門。冠一沖出來便撲向小良,揪小良頭發(fā)搖晃,又把他推個仰八叉,姑姑上前拉開冠一,你這孩子瘋了!冠一不依不饒地隔著姑姑的身子抬腳踢小良,這是我家,誰讓你來的!

        小良有點兒嚇懵了,忘了哭,不明白冠一為什么沖他撒氣,姑姑過來扶他起來時,他才哭出來。姑姑哄他說,別理他,他是個小渾蛋,等姑姑打他。冠一發(fā)泄了一通,對自己的舉動感到滿意,拿過一個蘋果,往上面吐口唾沫,遞給小良,給,吃吧,小要飯的。

        告訴你姑,我還活著呢。冠一聳著肩說。冠一不是一個人在家,一個女孩子坐沙發(fā)上聽耳機,冠一沖她道,哎,你走吧,我要跟我兄弟聊聊。女孩子好脾氣地問,要我給你捎什么吃的東西嗎?冠一一撥愣腦袋,有需要我給你打電話。

        冠一精神挺好,沒有姑姑擔心的抑郁情緒,叼著煙,長頭發(fā)披散著,說句話就甩甩頭發(fā),挺酷的樣子,有一陣子他還留過“殺馬特”的發(fā)型。這處房子在冠一二十歲時姑夫就買給他了,光客廳就四十多平,有一組水族箱,一大兩小,占據(jù)差不多一面墻,里面養(yǎng)各色魚,冠一只觀賞,自己是不養(yǎng)的,有專人替他料理,水草啊、燈光啊、氧氣啊、溫度啊、消毒啊,他弄不懂的,也不屑干這類事兒,還有幾株大型盆栽,也有人定期上門澆水施肥??繅δ莾河刑准茏庸模瑤装鸭?,鋼琴早就不彈了,小時候冠一換過三個鋼琴老師,后來要唱歌,姑夫又給他找聲樂老師和彈吉他的老師,到現(xiàn)在,冠一自己似乎忘記了曾經(jīng)當歌星的夢。

        小良每次來冠一這里都喜歡看那個大水族箱,光熱帶魚就有上千條,還有不下幾十種的金魚,以前姑姑說過,冠一買過一千多塊一條的魚,語氣嗔怪,又無不透著得意。

        聽說去看你媽了?冠一問。小良沒回應(yīng)。冠一說,你這根草現(xiàn)在變成寶了是不是?小良沒理他,拖了把藤椅坐到水族箱前,眼前就像一個小型的海底世界,挺壯觀的。

        冠一在后面說,她懺悔了吧?是不是哭得一塌糊涂?

        你說誰?小良問。

        明知故問,你媽!

        沒有。

        沒哭?沒懺悔?她不是跟你叔一樣了吧,沒心沒肺?

        小良不語,眼睛盯著水族箱,那些色彩斑瀾的魚們,黑色的、橙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在寧靜地游弋,它們的眼睛靜止而率真,從它們的寬闊的嘴、扁平的嘴、尖尖的嘴里吐出一個又一個泡泡。驀地,小良就想,那會不會是它們的語言方式呢,在說話,在傾訴?或在諷刺?諷刺什么?人活著不如一條魚快樂?他不快樂嗎?真有點說不準。endprint

        你現(xiàn)在不恨她嗎?冠一問。

        恨誰?小良回過頭,看著冠一。

        嘁,恨誰?那個矯情的老太太,傻逼叔叔,假惺惺的姑,還有這個拋棄你一去不回的媽。

        小良想了想才說,冠一,你為什么養(yǎng)魚?

        我愛看呀,好玩唄。

        魚快樂嗎?

        魚?什么意思?不懂。

        誰也不知道魚是不是快樂的,它只作為魚來生存,這是它的處境,人有人的處境,我有我的處境,別人也有別人的處境,包括你。

        冠一“哧”地一笑,有思想,有心胸,一個在情感冷室中長大的小子,說真的,小良,有時候我挺嫉妒你,該考大學考大學,該工作工作,該戀愛戀愛,該結(jié)婚結(jié)婚,我處在你的位置,可能早就出去混黑社會了,我會仇深似海。

        那是你的選擇,我來的目的你知道,我也明白勸不了你,你好自為之。

        冠一一拍巴掌,你說得對,選擇最重要,你選擇以德抱怨,我選擇快樂人生,我跟你姑說話她不懂,你會懂,怎么說呢,人人都談毒變色,“不能沾啊,沾上人這輩子就完蛋了”,去他媽的,外國大佬兒們都吸毒,大麻煙在一些國家是合法的,就像抽煙一樣,明星們吸不吸毒,幾個人在吸,你知道嗎?那些經(jīng)常在屏幕上露臉的有錢人吸不吸,你知道嗎?不知道。我問你,你連煙都不抽,怎么會知道抽煙的快樂?你不喝酒,又怎么知道酒鬼的幸福?沒有錢,又怎么知道當土豪的滋味?我說這意思,抽煙喝酒找女人當土豪,快樂吧,這些快樂加一起,再乘以一百的總和,就是吸毒的快樂,我為什么不吸?吸毒得有資格,得有身份,推心置腹跟兄弟你說,活著也左不過就這樣了,該玩的玩了,該花的花了,再也沒什么了,也就只剩下這點刺激了,所以呢,毋寧死,你就這樣跟你姑說好了。

        這是她唯一保留的一張照片,原先在姥姥家墻上的相框里,離開姥姥家時,她帶走了。她五歲,過生日那天,爸爸媽媽領(lǐng)她去群眾照相館拍的,她坐爸爸媽媽中間,穿碎花布拉吉,是爸爸在上海百貨公司買回來的,頭發(fā)扎成兩個羊角辮,媽媽則梳兩條大辮子,跟爸爸一樣胸前都戴一枚小小的領(lǐng)袖章,他們都那么年輕,太年輕了,媽媽的表情略微有些矜持,爸爸則毫無顧忌地咧著嘴,露出一排大牙齒。她好奇地盯著照像叔叔面前的大方盒子,閃光燈閃耀的剎那,她一哆嗦,閉上眼睛,照像叔叔說,“沒關(guān)系,你閉眼睛前就上了底片了?!?/p>

        許多年后,偶爾的夢中,曉蓮會夢見媽媽,也夢見過肖叔叔,就是沒夢見過爸爸。媽媽就是照片中的樣子,矜持中帶著淺淺的笑意,然后,她突然就醒了,心怦怦直跳,感覺到心口那兒堵得慌,堵得她喘不過氣來,眼淚順著眼角一直流到耳朵里。

        十六歲,曉蓮到省衛(wèi)校念書前,去看望從精神病院被接回家不久的姥姥,小姨見了她紅著眼圈說,“曉蓮都長這么高了?!?/p>

        姥姥坐在炕上,頭發(fā)剃得很短,面對著窗戶搖晃身體,小姨說,“媽,曉蓮來了,你認識她吧?”姥姥漠然瞅曉蓮一眼,嘴唇嚅動著,自言自語。曉蓮立在姥姥身后說,“姥姥,我去學護士了,回來再看你?!毙∫陶f,“那不是得去省里嗎?”曉蓮“嗯”了一聲。小姨問,“你自己一個人行嗎?”曉蓮低低道,“行?!毙∫贪肷卧贈]說話,再開口突兀道出一句,“都是你爸那個天殺的……”

        小姨背過臉去,抽泣起來,曉蓮也流了眼淚,哭了一會兒,她說,“小姨,我走了?!毙∫滩敛裂劬?,“缺什么就來個信?!?/p>

        送曉蓮去省衛(wèi)校是幾個叔伯商量的結(jié)果,這孩子那么愛生病,學醫(yī)吧,但學醫(yī)難,當個護士容易些。曉蓮越長大,身體反而比小時弱了,有個風吹草動就生病,感冒、發(fā)燒、腮腺炎、百日咳,要么就拉肚子,有時還像缺血一樣頭暈,小孩子容易生的病她都生過。在她記憶里,小時候只病過一回,剛搬新家的幾個月后,還是鈴子傳染的。鈴子出麻疹,本該待家里,不該找曉蓮?fù)?,她又那么愛說話,沖著曉蓮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沒多久,曉蓮就出現(xiàn)癥狀了,發(fā)熱,流鼻涕,不愛吃飯。媽媽和爸爸輪流在家守著她,媽媽用濕毛巾給她降溫退熱,給她打蛋花湯喝,爸爸買來罐頭,有橘子罐頭、菠蘿罐頭、山楂罐頭,她愛喝山楂罐頭里的糖水,甜甜酸酸的。肖叔叔下班有時過來,講故事給她解悶,有時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她是那么好動的孩子,卻被迫躺床上,盡管有媽媽和爸爸在身邊,姥姥奶奶也來看她,但會在某個時候,生出奇怪的感覺,一種孤零零的空虛感,這可能是她初次嘗到的孤寂滋味,她害怕這感覺,于是放聲大哭,媽媽和爸爸都以為她是因為疼痛而哭呢。

        再也沒有媽媽爸爸了,也沒有人給她講故事了,孤寂從此附在她身上,還多了許多傷口,總有鮮血在看不見的地方流出來,直到流光的那一天。

        叔叔扛著她的行李送她去火車站,省站那里有學校的接應(yīng),爸爸兄弟姐妹六個,叔叔是最小的,還沒結(jié)婚,走在路上叮囑曉蓮,“現(xiàn)在社會上亂,要提高警惕,不是學校里的同學和老師不要接觸,尤其是男的。需要什么就寫信,放假趕快回家,叔叔來火車站接你?!?/p>

        叔叔說什么曉蓮都點頭,叔叔一直把她送上車,安置好行李,托付對面座的一對老夫妻關(guān)照小侄女兒,“孩子頭回自己出遠門?!?/p>

        那對老夫妻也熱情,“放心吧,就交給我們了,瞅這小姑娘多穩(wěn)當,多秀氣?!?/p>

        叔叔陪她坐一會兒,直到提示發(fā)車的鈴聲響過,這期間,叔叔幾次欲言又止,下車前,終于說了,“你爸,不是個壞人,別聽別人瞎說。”曉蓮點點頭,眼圈紅了。

        在衛(wèi)校的最后一年,曉蓮被學校安排在省一家甲等醫(yī)院實習,原則上在校生回原籍實習,是她找老師請求的,她心存另一個目的,想永遠留在省城。這幾年,她沒受到干擾,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知道那起發(fā)生在她家的轟動案件。太轟動了,認識她或不認識她的人們,都在背后指指點點,有人千方百計打聽她學校,打聽姥姥家奶奶家,就為看她,人們的眼睛里有看得懂的同情,也有她不理解的更加復(fù)雜的內(nèi)容,一個七歲的孤兒,父親是殺人犯,殺的是破鞋母親。

        曉蓮在那時候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爸爸媽媽不會再來接她了,她得在姥姥家或奶奶家長大,她得適應(yīng)沒有爸爸和媽媽的生活。有些日子,叔伯姑姑們聚在奶奶家,她能聽到他們在交談,談爸爸和媽媽,聲音很低,小心翼翼,對爸爸怒其不爭的婉惜、唏噓,對媽媽的怨恨,但言辭并不激烈,接受現(xiàn)實的無奈。一旦她出現(xiàn)了,叔伯們的交談會停下來,沖她笑笑,或沉默不語。endprint

        曾有一件事,鄰居來奶奶家替人說項,一戶沒有孩子的人家想要收養(yǎng)曉蓮,被叔叔吼了出去,“我們羅家的骨血,她不是孤兒,她有親人!”

        出來念書是親人們做的正確的事,不再遭遇人們的好奇、同情和復(fù)雜的目光了,可疼痛仍然在,有人疼痛卻不知道哪里痛,她清楚自己的疼痛,無法在疼痛中自欺欺人,她總是一再地騙自己,不是她在爸爸面前說漏了媽媽和肖叔叔的事,是爸爸自己的醒查,不管有她沒她,毀滅是一定的。這樣想,安慰不了她。她越來越清楚,媽媽在最后的日子,已經(jīng)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但沒有退路了,只能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前行。也許給媽媽的時間太少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媽媽和肖叔叔會對他們的關(guān)系有個明朗的抉擇吧,他們的抉擇也能掀起波瀾,但結(jié)果絕對是不同的。

        曉蓮時時告誡自己的就是,不要在別人面前哭出來,要活得跟別人一樣,但總有人注意到她的不一樣,稍加留意,就看到了她跟同學們之間的距離,不逛街,不去游玩,沒有更要好的朋友,她跟誰都是不遠不近的。不參加學校各類文體活動,她唯一喜歡的就是繞著校門前的小河邊跑步,跑得氣喘吁吁,跑得精疲力竭,那兒有一排柳樹,她獨自藏在茂密的枝條里,感覺到一種不被看破的慰藉。

        有一天,她被班主任老師叫到辦公室,原因是她不想跟老師同學去爬山,班上兩個女生因為身體不舒服舉了手,她也舉了手,但沒說明理由。

        “來,孩子,跟我說說,為什么不去參加集體活動?!?/p>

        她垂下頭,不語。

        “你這個孩子,我早就注意你了,為什么那么憂郁呢?”

        老師姓關(guān),教她們病理學基礎(ch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個子太高的緣故,背有點兒駝了。關(guān)老師的習慣動作是用食指推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講話的聲音好聽,妥妥帖帖有股暖意,他總讓曉蓮想起另一個人來,每到這時,她腦子里拚命驅(qū)趕那個影像。班上的同學多是外地生,關(guān)老師時不時請幾個女生去他家吃飯,輪著去,五十八個女生沒落下一個。關(guān)老師的愛人是小學音樂老師,人長得小巧玲瓏,一張娃娃臉,三十幾歲了還有一股孩子氣,他們沒有自己的孩子,或許因為此,關(guān)老師把所有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

        關(guān)老師家有架腳踏風琴,每回吃過飯,圍著桌子嗑瓜子,閑談幾句,關(guān)老師和愛人就上演他們的節(jié)目,也是女生們要求的,關(guān)老師彈琴,他愛人唱歌。關(guān)老師愛人唱歌時雙手相握,端在腹部,挺胸抬頭,像在舞臺上的樣子,“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兒香兩岸……”關(guān)老師愛人一張口,那么嬌小的人,聲音卻有足夠的爆發(fā)力,唱完了,鞠一躬,退場,接著有勇敢的女生唱。關(guān)老師唱過,一唱就跑調(diào),逗得女生們哈哈大笑,曉蓮從未唱過。

        關(guān)老師站講臺上,俯視曉蓮,覺得自己太高了,走下講臺,還是高,拉把椅子坐下,“班上的女生都比你活潑,你這個年紀,不該郁郁寡歡,有心事嗎?能跟老師談?wù)剢??家庭困難?”

        曉蓮盯著自己的腳尖,搖頭。

        “你父親是干什么工作的?”老師問。

        曉蓮搖頭。

        “你沒有父親?”

        曉蓮咬住了嘴唇。

        “哦,那母親呢,母親做什么工作?”

        曉蓮就要哭出來了。

        “……你,沒有……父母?我的天,對不起,老師不知道,是老師太粗心了,關(guān)心得不夠。”

        關(guān)老師站起身,兩手搓了幾下,“老師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是我不好,我太不好了,那行吧,這次爬山就不去吧,下次不能錯過活動,老師跟你講,爬山有好處,尤其到了山頂往下看時,心情會開闊,還可以沖著天喊叫。好吧,不說這個了,不去是不去,但有個任務(wù)老師要交給你,你的字寫得很好,作業(yè)本上有小畫也是你畫的吧?不錯,下期班上的黑板報就由你來出,好不好?又有新生入校,老師騰不出時間,算幫老師一個忙,好不好?”

        曉蓮在省那家醫(yī)院實習時,無論轉(zhuǎn)哪一科,上上下下的醫(yī)生對她印象都非常好,仿佛她天生有一種謹慎冷靜和沉穩(wěn),基本功扎實,這是做醫(yī)護工作者的先天條件,整個實習期,她幾乎沒出差錯,而其他實習的護士都不同程度地有過失誤。有個小護士給患者滴阿托品時滴錯了眼睛,造成患者暫時性的失明;另一個則把沖眼睛的藥水加到鹽水里,當液體靜脈輸入了患者體內(nèi)。有護士給小兒打頭皮針時,穿刺連續(xù)三次不成功,這個護士后來被終止了實習。曉蓮的實習鑒定是九十分以上,帶教老師說這是她帶過的護士中,唯一得這么高分數(shù)的實習生。眼科有個老護士長,快退休了,她喜歡曉蓮的細心,得知曉蓮想在畢業(yè)后留下來工作后,護士長很樂意幫她跟主管院長溝通,院長的答復(fù)是,曉蓮暫時只能作為臨時工在醫(yī)院工作,一旦有機會,就會最先給轉(zhuǎn)正。護士長給她出主意,一旦進入醫(yī)院工作后,主動要求下鄉(xiāng)支農(nóng),支農(nóng)時間一般在一兩年左右,抽調(diào)回來就是正式工了。

        曉蓮工作的第一年,跟幾個省里的同學去過關(guān)老師家串門,她自己不會主動聯(lián)系別人,慢慢地同學之間的關(guān)系就斷了,她又下鄉(xiāng)支農(nóng),沒再見過關(guān)老師。幾年后,遇到一個衛(wèi)校的同學,聽到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關(guān)老師的愛人遭人報復(fù),被刺死了。事情的原委是關(guān)老師愛人坐公共汽車時,看到一個小偷在掏身邊人的錢包,她提醒了一句,下車后被小偷和同伙尾隨,在僻靜處,小偷刺了關(guān)老師愛人一刀,致命的一刀。

        曉蓮想去看看關(guān)老師,終因怯懦沒去成,她也打聽到衛(wèi)校的辦公電話,幾次撥了那個號碼,半途就放棄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關(guān)老師,而事實上,傷痛是無法安慰的。

        小良獨自一個人,站在那座跨海大橋上,朝著海面凝視,大橋的上一層正隆隆駛過各種車輛,頭頂陽光灼烈,他有點兒暈眩,有點像閉著眼睛轉(zhuǎn)圈時產(chǎn)生的感覺,這感覺是愉快的。原本是奔著郭家小區(qū)去的,卻停在這里,今天不是中秋,離春節(jié)遠著,自己突然的出現(xiàn)會不會攪擾了她?他不是第一次在半途中返回,有幾次已經(jīng)到了那片地,已經(jīng)看見了那棟樓,但他終于還是沒進去。有一回,天都黑了,他繞著那棟樓轉(zhuǎn)了兩圈,抬頭看看那扇窗戶,沒有燈光,不知道她睡了還是不在家。小良從來不提他的這些失敗的造訪。endprint

        你媽難道就沒問過你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你得告訴她!那天在冠一那里,他沖小良喊出來。要告訴她什么呢?又從哪件事開始說起呢?如果小良要講的話,可能最先講的是上小學時的那件事。

        那會兒變形金剛玩具正風靡,班上的小男生書包里都有一兩件,就算家境不好的同學也會有件“山寨”次品,一到課間休息,男生們都拿出來比拚,紅蜘蛛、巨無霸、擎天柱。男生們一邊模仿變形金剛變形的聲音,轟炸機的聲音,打斗的聲音,一邊讓汽車變成機器人,變成飛船,有的汽車和飛船的尾巴取下來就是一把手槍,真是神奇得很。

        小良一件變形金剛的玩具也沒有,他只有羨慕地看著同學們玩。一天,一個男生跟小良說,可以把六面怪獸借他玩一天,條件是小良得代他寫一星期的作業(yè),小良高興壞了,忙不迭答應(yīng)下來。放學后,他把男生交給他的六面怪獸放進書包,小心呵護著回了家,到晚上叔叔見了要玩,小良不肯,叔叔上來搶,一不小心,六面怪獸的胳膊斷了。奶奶訓(xùn)斥道,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獨呢,叔叔要玩一下就玩一下嘛,再說人家的東西干嗎拿回來玩,這破玩意兒不經(jīng)玩,一下子就壞了,我看原本就是個壞的。

        小良哭了,同學給他的時候好好兒的。奶奶說什么好好兒的,你說好好兒的你賠呀,你有錢嗎?奶奶用膠水把六面怪獸的胳臂拼粘上,他這個就是個壞的,他要問,就說是奶奶幫他粘上的。第二天,男生被媽媽領(lǐng)著來家里找奶奶,這么貴的新玩具被你家孫子弄壞了,得給個說法吧。奶奶一口咬定玩具原本就壞了,男生的媽媽是在訛人。男生媽媽不是個善茬兒,堵門口開罵,小良躲屋子里,一直在偷偷哭,姑姑聞訊過來,把男生和他媽媽領(lǐng)到自己家,從冠一一堆的變形金剛里找出相同的六面怪獸,賠了才了事。小良從此有了一個斷了胳膊的變形金剛,只是,他從來都沒玩過,他把它塞進奶奶的床底下,等奶奶想起來問他時,他說不知道掉哪里了。奶奶又是一頓數(shù)落,你說掉了就掉了?你掙錢嗎?為了這個破玩意兒奶奶丟了多大的臉面?你以為養(yǎng)你這么個小人兒容易嗎,又吃又喝的,沒有你,我跟你叔叔倆人過得比現(xiàn)在好,你知道不知道?

        他應(yīng)該把這件事講給她聽嗎?無論以什么樣的口吻,時過境遷的輕松,自嘲調(diào)侃,都等于在告奶奶的狀,是一種背叛吧。他可是在奶奶家長大的,從小長到大,小時候盼著長大,長大了就會好的,長大了,回憶仍是苦澀的。大學四年,平日在學校食堂打工,洗餐具、傾倒垃圾、擦桌子、擦地,掙的錢給自己買書和零用,他沒有隨身聽,沒有MP3,同學們有的新鮮玩意兒他都沒有,他也不敢談戀愛,因為沒有錢,很多時候,口袋里連買一張電影票的錢都沒有。假期,同學們?nèi)ミh游,參加特長班,培養(yǎng)興趣和愛好,到社會上搞調(diào)研,有的沉迷于網(wǎng)絡(luò),他做家教、送外賣、快遞。送快遞是件辛苦的活,尤其春節(jié)期間,每天他送件都過了九十點鐘,還會因為時間太晚被客戶埋怨。畢業(yè)后找工作又成了巨大的難題,畢業(yè)等于失業(yè),有的同窗因為找不到工作重回校園捧起書本,準備考研,其實就是暫時性地回避就業(yè)的壓力。也有家境好的同學,在父母庇護之下,或資助自主創(chuàng)業(yè),更多的還是像他一樣艱難地在尋找工作。

        有一次,他差點兒陷入一個傳銷組織。

        小良在招聘網(wǎng)上看到一家項目公司招聘銷售員,打電話過去溝通,那面的人自稱是公司的人事主管,簡單問幾句后,讓他去面試。面試地點在國際君安大廈的一個房間里。三個人,公司副總,人事主管,還有一個部門經(jīng)理,這幾個人對他的專業(yè)能力興趣不大,反復(fù)問的是他家庭情況,還問到親戚中有沒有做生意的。他提到了姑夫,而實際上這幾年跟姑夫沒過去那么親近了,也是姑夫和姑姑處于多事之秋,冠一每次吸毒被逮住,姑夫都得打理和疏通各種關(guān)系,如果不是這幾個人刨根問底,小良不會提姑夫。

        面試只進行了不到十分鐘,小良被錄用了,人事主管讓他第二天再過來,帶上身份證、洗漱用具、衣物,公司要進行先期封閉培訓(xùn),之后,根據(jù)培訓(xùn)期間的表現(xiàn),分到適合的崗位實習,實習后就有工資了。小良第二天再來時,見到了十幾個跟他一起參加培訓(xùn)的年輕人,情況也差不多,都在找工作,還有幾個女生。人事主管讓他們上了一輛大客車,培訓(xùn)地點在別處,他們上車前,車里已經(jīng)有四五個男人,身材都挺彪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蛙噯雍?,行駛了沒多久,人事主管宣布了幾條紀律,又以便于管理為理由,要每個人都交出電話和身份證,到這會兒,小良和幾個年輕人已經(jīng)意識到了有問題,有人要下車,不去參加培訓(xùn)了,但被人事主管拒絕,就連想上廁所也不允許,而那幾個彪悍男人始終虎視眈眈地盯著小良們。

        客車一路向城外行駛,從車窗外能看到前面有一處加油站,就在這時突發(fā)了一個情況,坐在車后座的一個瘦小男生渾身抽搐,翻著白眼,嘴角泛起白沫,瘦小男生身后的一個女生很有經(jīng)驗地說這是癲癇發(fā)作了,不及時送醫(yī)院,抽大發(fā)了人就抽過去了。人事主管慌了手腳,怕出人命,跟幾個彪悍男人商議幾句,停了車,把男生丟到加油站旁,就是這個佯裝癲癇發(fā)作的機靈男生報了警,小良和十幾個年輕人才沒有陷入傳銷組織。男生身后的女生叫小玉,聰明有主意,跟男生急中生智演了一出雙簧。一年后,小良到一家新單位工作,再次遇見了小玉,兩人開始談戀愛。從外形上來看,兩人不般配,小良一米八的大個子,小玉剛剛接近一米六,但小良覺得跟小玉在一起很安心,有時,他從某個奇怪又模糊的夢里醒過來,以為仍睡在奶奶和叔叔中間的小鐵床上,不免有些心驚,等看到小玉躺在自己身邊時,才如釋重負。

        小良和小玉的戀愛關(guān)系確定后,小良決定從奶奶家搬出來租房住,他的這個舉動惹怒了姑姑。小良大學四年,都是叔叔和姑姑在照顧癱瘓在床的奶奶,姑姑也曾雇過保姆,換了三個,都因為受不了家里叔叔撿的那些破爛。叔叔還曾扛回一袋子別人丟掉的發(fā)霉的米,生出的褐色小蟲子到處飛,屋子里除了有一股常年有病人的氣味,還有那些破爛散發(fā)出的難聞的味道。

        小良畢業(yè)后,姑姑理所應(yīng)當?shù)卣J為輪到他伺候奶奶了,小良白天上班,晚上和休息天給奶奶端屎倒尿,洗臟衣服。他只拒絕過姑姑一次。姑姑每個月要給奶奶洗一次澡,洗煩了,讓小良替奶奶洗,說一個老太太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小良沒答應(yīng),姑姑還生了他好幾天氣。到他要租房時,姑姑罵他是白眼狼,翅膀硬了就飛了。endprint

        小良租房住也是無奈,叔叔撿的那些破爛并不局限在自己屋里,到處堆積,滿坑滿谷,小良羞于帶小玉回家就是這個原因。還有,單位離家遠,每天花在坐公交車上的時間就是兩三個小時,公司又常常加班,太晚就沒公交車了。有一回,他做完老板交代的一個方案,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了,公交車沒有了,他口袋里的錢不夠打出租的,他走了半天才回了家,又累又困,走在路上時,忍不住哭了。

        他要講這些嗎?他可是從來沒對別人講過,包括小玉。有一次小玉埋怨他從來不給自己講過去,就好像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當時他就想,他如果講,小玉會相信嗎?

        小良的目光落在海面徜徉的一群鷗鳥上,其中有一只從空中筆直地扎進海面,繼爾又撲打著翅膀飛起來,周圍伙伴發(fā)出一陣陣的鳴叫,像是對勇敢的同類的歡呼。就在這時,口袋里的電話響了,小良看看上面的顯示,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男聲遠遠地傳過來,你叫良良嗎?

        他一頓,那面隨即又說,羅曉蓮是你什么人?羅曉蓮,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有幾多的陌生,可他馬上意識到是誰了,心頭一跳,那面的聲音又傳過來,這是我們在羅曉蓮本子上找到的唯一的電話號碼,請問,你是她什么人?

        我?站得太久了吧,要么就是被太陽曬暈眩了,而曾經(jīng)的饑餓感也襲了上來,小良又暈又餓,他不得不蹲下身子,倚著橋的石敦面,電話緊緊貼在耳朵上,貼得太緊,壓得他的太陽穴都痛了,我是……

        一長隊綠色的卡車轟隆隆駛過,他的聲音被淹沒了。

        急診室送來一個女學生,眼睛受撞,造成了眼球穿孔,所幸的是及時就醫(yī),將失明的概率降到了最低。曉蓮一眼認出診室外長椅上等候的關(guān)老師,除了更清瘦些,似乎沒太大的變化。

        “關(guān)老師。”曉蓮輕輕叫了聲。

        關(guān)老師抬起頭,溫和一笑,“羅曉蓮,我們又見面了,你好像長高了一點啊?!?/p>

        “是您的學生?”曉蓮問。

        關(guān)老師點點頭。

        “怎么受的傷呀?”

        關(guān)老師嘆口氣,“被男朋友傷的,現(xiàn)在的孩子,唉,還是你們那批學生好帶,聽話,也懂事。”

        曉蓮坐到關(guān)老師身邊,“您瘦了,”又囁嚅道,“聽小路說了,您愛人的事……”

        關(guān)老師摘下眼鏡,用衣角拭了拭,重又戴上,“我們都失去了最親的人?!?/p>

        “想去看您來著,我……”

        關(guān)老師點頭,“我了解你,了解,不提這個,你好吧?結(jié)婚沒有哇,有男朋友了吧?這是大事,要放心上,我猜你不大運動,得多到外面走走,曬曬太陽?!?/p>

        曉蓮“嗯”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關(guān)老師說,“你快去忙吧,不用陪我,禮拜天家去吃頓飯吧,跟小路一起,你還跟誰有聯(lián)絡(luò)?都一起去,鄉(xiāng)下親戚送了一只大公雞,我給你們燉雞吃,你還不知道吧,老師搬家了,也好找,離以前住的地兒不遠,一排新大樓,到那兒就能看見,我把地址寫下來給你,揣好,別掉了,電話我也給你寫上,找不到就打電話,小賣部里一般都有公用電話,備著零錢啊?!?/p>

        曉蓮在接下來的那個禮拜天,獨自去了關(guān)老師家,小路坐月子,其他同學沒有往來,住院部倒有個同時從護校出來的小韓,兩人平日碰不上面,冷不丁找她去關(guān)老師家會顯唐突。她想,去關(guān)老師那兒只坐一下便走,她若不去,關(guān)老師會一直等,又怕關(guān)老師追問她的生活,盡管心頭上沉重如一塊巨石的罪責感讓她透不過氣來,想找個人傾訴,想對再也不能見的親人喊出那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可她沒有勇氣跟別人講述她的經(jīng)歷,聽的人會感到恐怖和嫌惡吧,這種嫌惡若是針對她的媽媽爸爸,她寧愿獨自咀嚼痛苦和自責。

        曉蓮住醫(yī)院的職工集體宿舍,最初跟藥劑科的于大夫和一個護士同住一個房間,于大夫與丈夫分居兩地,每年都向院里打報告要求調(diào)轉(zhuǎn)工作,曉蓮住到第三年時,于大夫成功轉(zhuǎn)調(diào)到丈夫所在的城市,也沒多久,同住的護士結(jié)婚了,四張床位的宿舍剩下她一個人。她每天的作息時間固定,三點一線,宿舍、醫(yī)院、食堂,只有過春節(jié)時,她坐火車回奶奶家,再去看看姥姥,三兩天也就回了。叔叔來看過她,怪她自作主張把自己流放在遠離親人們的地方,而她自己并沒有因為遠離就減輕了痛楚,那種揮之不去的痛像巨大的翅膀長在后背上。她給患者打針、包扎、敷藥、沖洗時,痛便來觸碰她了;她安撫哭鬧的兒童,為上年紀的老人舒緩緊張情緒時,痛還是感覺得到。護士工作相當忙碌,除了吃飯,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因為忙碌而變麻木,但,刺痛就在那里,比自己預(yù)想的要更頑固,而對于那些在她面前碰壁的年輕小伙們來說,她是個乖僻的、冷冰冰的姑娘,她沒談過戀愛,也沒對誰動過心,她能感覺有人在背后議論她,總是那三兩個醫(yī)生和護士,嘰嘰喳喳,切切嘈嘈,一旦她出現(xiàn),她們便閉緊了嘴巴或顧左右而言他。

        堅冰在關(guān)老師面前,終于打破了,先是聽他說,他與妻子的故事,崩潰的那個階段,他必須得靠藥物入眠,以為自己永遠都無法復(fù)原了,但生活是停不下來的,得繼續(xù)。有一小會兒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中間,之后,曉蓮聽到了自己有些抖動的聲音,“我七歲的時候,我父親還經(jīng)常抱我……我母親有一輛飛鴿自行車,總是被我父親擦得锃亮……我母親即使到這個時代,也稱得上是一個美麗的……”

        曉蓮已經(jīng)涕淚橫流了,真相是殘酷的,一個孩子嘴里吐出的幾個字,將三個家庭、四個人的命運改變了。

        “你這個可憐的孩子啊,怎么能背負這么沉的擔子,又背了這么久。”關(guān)老師伸出手,或只想拍拍她、撫摸她,然而,他卻將她擁了過來,抱住她,“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相信老師的話?!?/p>

        曉蓮感覺身體輕飄飄的,空無一物,有些事情在發(fā)生之前,一直潛行在人的身邊,不幸或愛情,突然,它顯形了。

        婚期定在十一國慶節(jié),兩個人說好去北京旅行,曉蓮給叔叔寫了一封信,很快收到了回信,最后一句話讓曉蓮看了幾遍,“你要結(jié)婚了叔叔很欣慰,你媽媽和你爸爸也會,你要好好珍惜這份姻緣……”

        關(guān)文平帶曉蓮去見自己的父母了,去之前,曉蓮有些畏怯,怕自己說話和表現(xiàn)讓老人家不滿意,光是想買什么禮物就躊躇了好久。關(guān)文平安慰她,見了面你就知道了,我爸媽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人家,他們不會讓你感到不自在,他們還會感謝你,又年輕又好看的姑娘選擇了他們又老又丑的兒子。禮物嘛,最簡單,買水果,捧個大西瓜他們會高興的?!眅ndprint

        關(guān)文平說的沒錯,他父母面善又可親,關(guān)母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關(guān)父直截了當,“別再住集體宿舍了,怪孤單的,搬家來住,家里有地方?!?/p>

        吃飯時,曉蓮面前的碗里總是滿滿的,兩位老人不停地給她夾菜,“快吃,多吃,長胖些,當護士都累,沒有個好身體哪行?!睍陨徳陉P(guān)家做客這段時間,幾次差點兒感動得掉眼淚,臨走,關(guān)母硬往她口袋里塞了一疊錢,“給自己買好吃的,別舍不得,從進這個門,你就是我們關(guān)家的孩子,我們是你婆家,也是你娘家。”

        曉蓮要結(jié)婚的消息在醫(yī)院不脛而走,她和關(guān)文平在百貨公司扯被面時被醫(yī)院的人看到了,有護士和大夫見了都問,“小羅,要結(jié)婚了?”曉蓮羞澀地點頭承認。

        “唉呀,這可放心,小羅終于要嫁了,我們還擔心你就真的要當老處女了呢?!甭牭嚼咸幣辉~,曉蓮不免有些吃驚,見了關(guān)文平后跟他說,“我才知道她們在背后說我什么,老處女,真難聽?!?/p>

        關(guān)文平笑了,他的笑總是讓人感到溫暖,“不是說你的,一呢,你不老,二呢,你,已經(jīng)不是處女嘍?!?/p>

        關(guān)文平最后一句話,讓曉蓮的臉騰地紅成了火燒云。

        幾天后,曉蓮等在醫(yī)院前的一個十字路口,說好了下午一點跟關(guān)文平去民政局登記,她皮包里有院里開的介紹信,醫(yī)院的大紅章印在上面:茲有我單位職工羅曉蓮?fù)?,前去貴局辦理結(jié)婚登記事宜,望接洽!

        曉蓮中午在食堂吃飯都沒有心情了,不時地看表,生怕錯過了約定時間。剛出醫(yī)院的大門,被一個人纏住了,那人騎車從她身邊過去,又繞了回來,“小羅護士!”那人跳下車,“你不認識我了?”

        攔住曉蓮的人二十多歲,四方大臉,頭發(fā)有點自來卷兒,“前兩天,我跟哥們兒來看病,還是你給他打的針。”曉蓮沖這人點點頭,每天見的患者太多,她對他沒印象。

        “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我載你去吧?!?/p>

        曉蓮搖搖頭。

        “你不用這么客氣,我有時間,也沒別的事?!?/p>

        曉蓮還是搖搖頭。

        “你真客氣,我最佩服你們做護士的,白衣天使,我姓吳,吳義強,軸承國營的,我那哥們兒,其實是我姐夫,他干個體,我要不是國營的,也辭職了,個體掙得多呀,手里活泛,不像在廠里只掙死工資,我姐夫說了,干個體最有前途,我們國營廠吧……”

        曉蓮看了看手表,打斷他,“對不起,我有事,我走了?!弊叱鰩撞竭h,聽吳義強在她身后喊,“小羅護士,你明天有時間嗎?”

        曉蓮站的位置,能看見不同方向騎自行車過來的人,她想,關(guān)文平會穿什么衣服呢?他柜子里有一件白色襯衫、一件灰色的,都是舊的,曉蓮用他父母給的錢買了件新的送他,藍白格的,他會穿這件新衣服吧。登記之后他們要去照像館照紀念照,她自己就穿了件平日不大穿的連衣裙,買回來只穿過兩回,白色的,肩膀是篷篷袖,跟關(guān)文平的藍白格襯衫挺搭,關(guān)文平一定又要逗她了,他每次見了她都故意驚訝一下,夸她好看,這也好看那也好看,頭發(fā)好看,臉蛋好看,眼睛好看,嘴唇好看,牙齒好看,把她夸得像朵花兒似的,曉蓮總被他的甜言蜜語哄得心花怒放。

        曉蓮朝路的兩面望了又望,一點十五分了,大概關(guān)文平被學校的什么事耽擱了,可別出現(xiàn)女生被打受傷的情況,這樣的事,他要在跟前不會坐視不管,現(xiàn)在的男生撒起野來不要命,別說老師,連爹媽都敢打。曉蓮心里有點兒揣揣不安,順著馬路走去,關(guān)文平從學校過來只能走這條路,她會看到他。過了兩個街口,前面有一點小混亂,馬路上不少人聚在那里,三三兩兩談?wù)撝裁?,道路中央兩個警察在疏散人群,路上有血跡,顯然,這里剛剛發(fā)生過交通事故。

        曉蓮的心怦怦直跳,走近人堆里,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留意馬路一側(cè),怕錯過了關(guān)文平。

        “我看到的時候就抬上車了。”

        “我來得早,人躺在那兒,一看就不行。”

        “男的女的?”

        “男的,那車開得太快了?!?/p>

        “嘖嘖,家里得多糟心?!?/p>

        曉蓮感覺身體發(fā)冷,想張口問問被撞的人多大歲數(shù),穿什么衣服,騎車沒有,可喉嚨發(fā)緊,出不了聲。她轉(zhuǎn)身疾步離開,關(guān)文平一定還在路上,她得回到他們約定的地方,她后悔沒有等在原地,這會兒關(guān)文平可能已經(jīng)到了那兒了,她不在,他會比她著急。曉蓮?fù)刈?,沒走多遠,走不動了,腿僵硬得像根棍子,胸口那兒開始疼,就像有只錘子一下下地敲打,腦袋里嗡嗡直響,也一陣陣發(fā)暈,她彎下腰,頭一低,栽倒在地,失去意識前,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小羅護士!”

        十一

        “傻瓜,你怎么會以為我死了呢?我不是說過,你比我小很多,我要努力活,爭取多活,你活到多少歲,我就活到多少歲,一輩子都陪著你,我向你保證。”

        她倏地睜開眼睛,面前晃動一個白色的身影,周圍也是白晃晃的一片,她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一聲呻吟,那個白色的影子俯向她,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呀,你真醒了,你都把人嚇死了?!?/p>

        她瞪大眼睛盯住這個說話的人,想不起來是誰,“這是哪兒?”

        “咱醫(yī)院啊,你燒糊涂了,我是小韓,你男友送你來的,別說,你這男友真不錯,這兩天都是人家在照顧你,燒得那么厲害,又拉又吐,沒見過這么體貼的人。不過,你也沒大事兒,張大夫說你有點兒貧血,養(yǎng)幾天增加點營養(yǎng)就恢復(fù)了,哦,昨兒晚上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也沒說是你什么人,看看就走了,噯,人就經(jīng)不住叨咕,說誰誰就來了?!?/p>

        一張方形大臉在沖她笑,一頭的汗,手里拎一個裝了蘋果的網(wǎng)兜,她腦子有個聲音在說,“不,不是他,不是他?!?/p>

        曉蓮徹底醒了。

        一個月后,曉蓮去關(guān)文平父母家看望,他外地工作的姐姐請長假回來陪二老,姐姐臉上有某種與關(guān)文平酷似的表情,讓曉蓮心悸不已。有一會兒,四個人相對無言,曉蓮和關(guān)母不停地流眼淚,姐姐遞給曉蓮一塊手帕,曉蓮擦了一遍又一遍臉,擦了也沒用,總有新的淚水涌出來,手帕很快就濕透了。最后是關(guān)母打破了沉默,遞給曉蓮一個小首飾盒,“這是裝在文平口袋里的,送你的,你留下吧,也算物歸原主了。”endprint

        曉蓮走的時候,姐姐送她出來,說,“你和我弟弟,有緣無份,這也是命,你年輕,還要多為自己想,一個人在外面挺不容易,有難處就到家里來,我們也是親戚?!?/p>

        曉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姐姐回去后,她蹲到一個墻根下又哭了一會兒,等到眼淚不再流的時候,她打開了那個首飾盒,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她戴到無名指上試試,摘下來,握在手心里。她想回宿舍,卻不由得走上一條蜿蜒小路,這條路通往山林,關(guān)文平帶她走過,兩人去林中采蘑菇,他教她辨識毒蘑菇和能吃的野菜,還憧憬過,等老了,退休了,就在鄉(xiāng)下買處房子,伺弄個菜園子,種個豆角呀,黃瓜呀,西紅柿呀,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越往林中深處走,曉蓮的喉嚨越發(fā)的緊,她被腳下隆起的樹根絆倒了,爬起來后,就飛跑起來,有樹枝擋在面前,她用手撥開,樹枝彈回來,抽到她身上、臉上,她跑呀,跑呀,就想這樣跑下去,跑得遠遠的,跑到回不來的遠方。胸口又痛了,又脹又痛,像要爆炸了似的,她撲倒在一片矮叢中,有什么東西劃傷了她的臉。

        天黑透了,曉蓮筋疲力盡回到宿舍,吳義強等在門口,“小羅,你終于回來了,我都等了三個小時了,呀,你臉怎么了?”

        曉蓮擋開他伸過來的手,“沒關(guān)系,劃了一下?!彼穆曇舻筒豢陕劇?/p>

        “我給你買了桂圓和紅棗,大夫不是說這兩樣?xùn)|西補鐵補血嘛,你多吃點。”

        曉蓮扎到自己的床上,臉埋在枕頭里,閉上眼睛,她連勉強的客氣也不愿做,“小吳,你回吧,我累了?!?/p>

        “你累你歇著,我坐會兒。”

        曉蓮不想說話,可這個人為什么不走呢?“小吳,我知道你心思,可你不了解我,我沒你想的那么好,我也不是那種能做好別人妻子的人。”

        “小羅,我不管你怎么說,我還是那句話,就是喜歡你,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了,我都跟我姐夫發(fā)誓,追不上小羅,這輩子我吳義強就打光棍。小羅,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覺得我哪兒不好,不讓你滿意,你說出來,我改,我肯定改,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下決心不在廠里干了。廠里不景氣,連獎金都沒有了,以前總覺得國營廠有保障,以后不保準了,我要做買賣,我肯定能掙大錢,肯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p>

        曉蓮說,“我知道了,你走吧,我考慮考慮?!?/p>

        “好好好,我聽你,我這就走,我這個人吧,挺潔身自好的,我不怎么抽煙,我姐夫一天一包煙,我最多抽十支,也不怎么喝酒,最多喝二兩,我也挺愛干凈,以后我們兩個結(jié)婚了,家里的活兒我都干。我不說了,你是真累了,你好好歇著,我明天再來,那個桂圓和紅棗你要吃啊,今天就開始吃。”

        十一國慶節(jié)到了,春節(jié)就不遠了,春節(jié)一過,就是清明,接著就是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曉蓮跟吳義強結(jié)婚了。新婚之夜,吳義強在外面撒尿后返回屋里時問曉蓮,“怎么沒有見紅呀?”

        曉蓮一時沒明白他的話,“你說什么?”

        “你是裝糊涂吧,你不是處女了吧?!?/p>

        曉蓮不知該怎樣回答,只能沉默不語。

        “我一直以為你冰清玉潔呢,你連拉手都不讓,你什么時候……你跟誰呀?”

        燈光下,吳義強那張寬臉繃得緊緊的,曉蓮不看他,閉上了眼睛。

        “你這不是騙人嗎!”吳義強惱怒道。

        第二年春天,曉蓮生產(chǎn)了,是個男孩兒,婆婆沒退休,隔三岔五來一回,婆婆不來,就沒有別人了。吳義強白天忙生意,她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他不說,她也不問,也指望不上他給自己做頓飯。曉蓮自己照顧孩子,洗澡、喂奶、洗尿布,又因為孩子黃疸高去了一回醫(yī)院,她把孩子裹在小被子里,抱著坐公共汽車,都不相信自己抱得動他。她奶水不足,要添加牛奶,半夜孩子餓了,總等不及她沖好奶粉就開始哇哇大哭,被吵醒的吳義強很生氣,“你連個孩子都弄不好嗎?”

        他一次也沒抱過孩子,抽空兒站床邊看,問過曉蓮,“是不是讓你家親戚過來伺候月子?”曉蓮回答,“不?!眳橇x強便說,“你行,你強,都不用人伺候月子,到時候你可別訴苦沒人伺候你?!?/p>

        曉蓮說,“我不需要別人?!?/p>

        “那就好?!眳橇x強說。

        兩個人的關(guān)系冷淡,沒生產(chǎn)前,就不在一張床上睡了,屋子空間小,吳義強爸爸早年申請的職工房只一間半屋,土坯房,采光不好,整日暗沉沉的。吳義強換了張活動沙發(fā),白天當沙發(fā),晚上展開了當床,他拿回家的錢越來越少,生意不好做,沒賺到。曉蓮自己有工資,從不過問他的錢,盡管如此,吳義強仍覺得吃虧,沒結(jié)婚怎么看怎么好,現(xiàn)在,怎么看都不順眼,費了那么多心思追到手的,是個二手貨。讓吳義強憤慨的是曉蓮對此并不感到內(nèi)疚,什么也問不出來,在家里他不開口,她一句話也沒有,寡淡的一張臉,不說也不笑。夜里她倒是沒拒絕過,但沒有一絲活泛氣兒,而他每到這時候,就會想到占先的那個人,媽的,真不該那么快就提出結(jié)婚,真該結(jié)婚前就扒下她褲子驗驗。世上什么藥都有的賣,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吳義強感覺就像花了大價錢買到的卻是次品。

        一天夜里,吳義強將曉蓮弄醒,中途,孩子醒了,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尿濕了,哭叫起來,他壓住曉蓮使她動彈不得,“我得讓我兒子知道,以后娶老婆,得先驗貨?!庇窒肫鹆耸裁?,“你真的就不能告訴我第一次是什么時候嗎?弄過幾次?”

        曉蓮一聲不吭。

        “你是塊冰嗎?連點兒聲都不出,你啞巴了還是怎么著!”

        “我不是啞巴?!?/p>

        “那怎么不說話?”

        “說了沒意義。”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對牛彈琴?你以為穿上白大褂就是白衣天使了?我就是被你的假清高假本分迷惑了,你裝得倒好哇,就像從來沒被人染指過,我要不是怕人笑話,你還能睡在這張床上嗎!”發(fā)泄過后,吳義強回到沙發(fā)床上。

        曉蓮起來給哭得啞了聲的兒子換尿布,喂奶,看著他再睡去,她坐在那里,端詳兒子的小臉,臉龐像自己,眼睛也像,她摸摸兒子頭上軟軟的細毛,良良,她無聲地叫兒子的名字。真困呀,身體的某個部分渴望睡過去,但她努力睜大眼睛。endprint

        三個月的產(chǎn)假一結(jié)束,曉蓮就上班了,給兒子找了個老太太看護,上班前把兒子送到老太太家,中午去喂一次奶,下班再去接回來,老太太說,“你這孩子好看,吃飽了不哭不鬧的,省心?!?/p>

        兒子一歲大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兒子的爺爺一時興起想要看看孫子,去老太太家,老太太不在屋,她的兩個七八歲的孫子舉著木頭槍在屋子里打打殺殺,而自己的孫子則在地上爬,臉上掛著淚珠,鼻涕流過了河,地上還有一攤尿水,爺爺一氣之下,抱走了孫子,打這起,兒子就由爺爺帶了。

        十二

        曉蓮三十歲這年,奶奶去世,接下來每隔一個時期,就有上一輩親人們?nèi)ナ赖南鱽?,這些訊息通過信件、BB機,再到后來的移動電話傳過來,曉蓮都害怕親戚們打來的電話,每次心里都要問,這一次走的又是誰呢。

        吳義強跟人合伙從黑河去俄羅斯倒騰皮貨,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受了騙,虧了本,回來讓曉蓮跟叔叔姑姑小姨們借錢,“他們不是對你都挺好的嘛,結(jié)婚時還都寄了不少錢過來?!?/p>

        曉蓮不同意跟親戚們借錢,吳義強問,“為啥不借?又沒多少,就借個翻本的錢,賺了還他們。”

        曉蓮說,“結(jié)婚收的禮錢你拿去做生意了,現(xiàn)在,沒見錢回來,反而是我在養(yǎng)這個家,養(yǎng)兒子?!?/p>

        吳義強的那股火又躥出來,“你欠我的,你家那些親戚也欠我的,他們沒把你教好,你就是做牛做馬也應(yīng)當。孩子是你生的,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讓你生的,是不是弄你你就要生?那你以前被人弄了是不是也生過?”

        曉蓮閉緊嘴巴,她能做到一言不發(fā)。

        有一天,曉蓮下班后去婦兒商場,要給兒子買雙鞋,上回買的鞋被婆婆拿回鞋店換了大一號的,兒子穿不合腳的鞋,走路磕絆。婆婆說,“小孩子貪長,就得買大的,穿長遠些。”又說,“掙錢不容易,義強早出晚歸有多辛苦,女人家過日子得精細著打算?!?/p>

        曉蓮在柜臺上索性買了兩雙鞋,票據(jù)沒出商場的門口就撕掉了,沒了憑據(jù)想換也不成,心里清楚婆婆一準兒又是一臉的不快,那張寬大的臉一旦板起來繃緊了,就出現(xiàn)了橫肉,說話時,兩腮的肉抖動著。曉蓮聽到過婆婆跟公公的對話,“她以為有多了不起,總擺一張臭臉,就一個臭護士!”或許,婆婆是故意讓她聽到罷。

        她跟這個婆婆親近不起來,也沒有多少話講,結(jié)婚前,曉蓮跟婆婆只見過一面,婆婆從上到下打量她的眼神居高臨下,執(zhí)意將兒子這個工人跟別的工人區(qū)別開來,“如果不是義強不愿學習,以他的聰明勁兒,考大學沒問題。上小學老師喜歡他,犯點兒小錯就逼著寫檢查,不是所有的學生犯錯都要寫檢查,因為義強寫得好,句子通順,字跡工整,老師說寫這么好,將來當作家吧。這不沒幾日,有個姑娘看上了咱義強,姑娘爸是一家廠的副廠長,雖說廠子小,那也是干部呀,不用咱家準備房子,這小子就是不跟姑娘處,他是鬼迷了心竅,這可好,廠長一家就等著看咱家究竟能找個什么天仙回來。我和義強他爸一輩子要強,就是希望他找個正常家庭的姑娘,父母都在,兄弟姐妹的熱熱鬧鬧的,辦事情兩家人一起忙活,你看你就一個人在這里,辦婚宴娘家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那些親戚來的話,當天回不去,也沒處安置他們呀,唉,兒大不由娘啊。不過呢,你工作倒挺好,在醫(yī)院,穿白大褂,風吹不到,雨淋不著,輕輕松松的,在單位不累回家就能多干點活兒,義強在家我連碗都沒讓他洗過,都是他姐姐干,家里是女人把持的地兒,一個大老爺們系著圍裙洗碗,多讓人家笑話。說到這兒了,小羅,我還是得問問你,你爸你媽得的什么?。坎皇莻魅静“??別怪我問這個,老話兒講,養(yǎng)豬看圈,娶媳婦兒得看親家媽,反過來,姑娘嫁什么人家也得打聽打聽男方家五輩上都是些啥人,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曉蓮從婦兒商場出來,順著林蔭道往車站走,迎面過來一對男女,挽著手臂,有說有笑,曉蓮瞥一眼,那男的竟是吳義強,她略一頓,沒有停下腳步,兩三步距離時,吳義強才發(fā)現(xiàn)曉蓮,臉色大變,猛地從女人的手臂里抽出身來,曉蓮目不斜視從他身邊過去,頭也沒回一下。

        吳義強這天沒回來,第二天帶著一臉的斗志回來了,他那架勢仿佛是要迎接一場暴風驟雨。曉蓮坐床上看電視,兒子已經(jīng)在身邊睡著了,她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低,吳義強等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fā)生,有些出乎意料,不免訕訕的,討好地搬過一把椅子也坐下來看電視?!把菔裁??”他問。曉蓮沒回答。一會兒,吳義強說,“那個,我以前工友的對象,兩人打架,我這不是給拉開了嘛,送她回家。”

        “不用解釋。”曉蓮說。

        “我就說說,我有什么可解釋的,又沒做什么虧心事?!?/p>

        曉蓮不語。

        吳義強看她一眼,“我說你怎么跟別人不一樣呢,你不長心嗎?”

        曉蓮說,“孩子睡了,你小聲點?!?/p>

        “哎,我做什么你都無所謂是不是?你就沒瞧得起我是不是?”

        曉蓮下床,收拾幾件兒子的衣物,浸到水盆里洗起來,吳義強站她身后,“你什么意思,不打算過了?”

        “我同意?!睍陨忣^也不抬地說。

        吳義強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接著就怒不可遏,“你沒有這個資格,要不過,也是我先不過,我先不要你!明天你就給我滾犢子!”他摔門走了,沒出半小時,又折回來,曉蓮已經(jīng)上床躺下了,吳義強掀她被子,“起來起來,我們說說這事兒,我早就不打算跟你過了,你說說,怎么辦?”

        “兒子……”

        “孩子姓吳,是我們吳家的,他爺爺?shù)男母蝺海氵B想都別想?!?/p>

        “我同意?!?/p>

        “你說什么?”

        “他有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叔叔,那么多的親人,不會孤單,比跟我一起生活要好?!?/p>

        “……你真是沒心啊,你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啊,你自己生的連爭取一下都不爭取嗎?我當初怎么就那么沒開眼看上了你?”

        “我要睡了,明天下午我請半天假,去辦手續(xù)吧。”

        曉蓮的確想馬上就睡,突然又想起來給兒子織的毛衣沒織完,她得用這個夜里剩下的時間完工,如果來得及,余下的線再給兒子織副手套。兒子喜歡鄰居家小孩兒的一輛電動小火車,明天去買回來。她的時間太少,再想想,她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真的不多,白天上班,每星期兩天也要值夜班,兒子跟爺爺?shù)臅r間超過了跟媽媽的時間。還是加緊把毛衣織出來,要快,再快些。

        兩年后,關(guān)文平母親患阿爾茨海默癥,曉蓮搬過去與兩位老人同住,關(guān)母已經(jīng)認不出老伴,也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但到死都能叫出曉蓮的名字,生命的最后,也緊緊抓住曉蓮的手不放。

        ***

        手指上的那枚小小的戒指還是亮晶晶的,這種金屬日久彌新,她喜歡把手放在陽光下,專注于那抹晶瑩。一片清明之中,她的眼前逐漸由混濁變透明,她看到了媽媽、爸爸、奶奶、爺爺、伯伯、叔叔、姑姑、姥姥、姥爺、小姨、肖叔叔,在這些親人們中間,還有個人,他的笑容一點沒變,像和煦的春風,“哦,原來你在這兒等我呢?!彼裏o聲地說。

        她向迎接著她的親人們張開雙臂,飛奔而去。

        “我,從來都不是獨自一個?!?/p>

        ***

        ……你母親買菜回來的路上,突發(fā)栓塞,被鄰居送到醫(yī)院,正在搶救,我不知道,我不是醫(yī)生,羅曉蓮還有別的什么家人嗎?你是她唯一的親人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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