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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限

        2018-03-08 00:37:14曹多勇
        天涯 2018年1期

        曹多勇

        母親死在那一年的臘月天。天空飄著紛亂的雪花,下著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母親的雙眼緊閉,不再看人世間的任何景致。

        原本母親是要活著等候這一場大雪的。天進臘月,家里的年貨要買,家里的年貨要腌。買年貨,需要母親一樣一樣地親手買。腌年貨,需要母親一樣一樣地親手腌?;春觾砂兜娜思叶歼@樣,哪一家過年都要腌上兩吊子肉、兩條子魚。腌肉最好是肋條肉,有肥有瘦,肥的不膩,瘦的不柴。腌魚最好是十斤上下的混子魚,個頭大,肉厚實,能腌出貨。腌肉腌魚是每一戶人家過年必備的,除外還要腌上一只鵝或兩只鴨。咸鵝咸鴨跟花生仁或大青豆一起烀出一大盆,油汪汪地才顯得過年有分量。就算自家不腌這兩樣子,挨近年也要趕集買。至于腌豬頭、豬肝、豬心、豬耳、豬蹄等,更顯一個家過日子的闊綽與殷實。我母親說,我們家今年就腌肉和魚。我父親嫌樣數(shù)少,說,多腌兩樣子,少說要腌一只鵝兩只鴨。

        我母親說,你看今年這個天,能腌出好年貨嗎?

        自家腌不出好年貨,去集上花錢也買不著。好年貨只能自家腌。

        我父親說,興許過一過會下一場大雪。

        我母親說,你信我不信。

        腌年貨要好天。是要雪天,不是要晴天。臘月天下一場大雪,腌出來的年貨掛在寒風中慢慢地晾透,會有一股子特殊的臘味。天不下雪,腌出來的年貨,只有咸味,沒有臘味。臘味是雪的味道,是雪融化在空氣中的味道。去年和前年,臘月天都缺一場大雪,我母親就沒能把年貨腌出臘味來。今年天進臘月,我母親腌年貨的積極性一點高漲不起來。我父親怕耽誤,每天都要催一催。我父親說,不腌年貨,趕明過年吃什么呀?我母親說,現(xiàn)買現(xiàn)吃,吃新鮮的。我父親說,不吃腌出來的年貨,還叫一個過年嗎?我母親被我父親催得心煩。我母親說,你過年,我不過年。

        我母親無意說出來的這句話卻應(yīng)驗了。她死在年前臘月天,沒有過上這個年。

        臘月天,他倆每天都要去趕集。趕集不是買年貨,是賣泥瓦盆。家里有一條木船,父親從附近小煤窯買煤炭裝船上,沿淮河往下游行走八十里水路,過懷遠,進渦河,再行走一百五十里水路,去一處燒泥瓦盆的地方。燒泥瓦盆要煤炭做燃料,我父親就把船上的煤炭賣給那里的人家。燒泥瓦盆的泥,是黃河沉泥。舊時候,黃河奪淮,從渦河入侵淮河。黃河水流走,黃河泥沉淀下來。黃河沉泥,一塊一塊從河床掏出來,砸一砸,揉一揉,捏一捏,燒一燒,燒制成大的小的泥瓦盆。大的洗衣喂豬,小的洗臉和面,家家戶戶過日子缺不了。挨近年,父親從渦河回頭,帶一船泥瓦盆,每天都跟我母親去趕集。泥瓦盆,大套中,中套小,大中小三只套一摞,一摞拤一摞,裝在架子車的車斗里。我父親前面拉車,我母親后面搡車,一路走一路“吱吱呀呀”響。不是泥瓦盆捆綁得不牢實,是泥瓦盆就是這秉性。“吱吱呀呀、吱吱呀呀”,一路上集上。

        集叫順河集。清代開辟集的時候,這里地屬順河坊。我家離集六里地。出家門,走上四里地,過一道小河,再走上兩里地,就能上集上。集東西走向,三百米那么長。從集西頭上去,一直往東頭走,去找擺泥瓦盆的場地。賣泥瓦盆,跟別的不一樣,需要一塊大場地,大的小的泥瓦盆“叮叮當當”才能擺得開。天進臘月,集上的村人一天比一天多,集上的年貨一天比一天多。人擠人,貨壓貨,很難找出地場停下架子車。我父親拉著泥瓦盆一直往東走,一直往東走,走過買魚的地方,走過買肉的地方,再過去兩丈遠,不得不停下架子車。再往東就出集,不再是集了。這里有一片空場地,大盆小盆擺得開。

        我父親問,就擺這里?

        我母親回答說,不擺這里擺哪里?

        我父親說,那就擺這里。

        我母親說,那就卸車子吧!

        “叮叮當當”一陣響。大盆小盆從車斗里卸下來,一擺擺出好大一大片。太陽光照射在泥瓦盆的釉面上,一閃一亮的,晃動街的景物,晃動人的眼睛。

        不是他倆年歲大,身子骨懶,起不了床,趕集落后,搶不上集上的好地盤,是因為過不了小河,空空蕩蕩的渡口不見渡船,趕早也白搭。你想想呀,數(shù)九天,寒風烈,就算大河灣有村人趕集買呀賣的,都是太陽出來了,天氣暖和了,吃罷早上飯,悠悠閑閑地去趕集。賣者不需要趕早占場地,買者更不需要趕早占場地。我父親和我母親賣泥瓦盆需要占場地,算另類,擺渡人不愿當另類看,沒辦法。泥瓦盆擺在順河集頂東頭,生意自然受影響。一來是泥瓦盆,跟魚肉不能比。村人上集買肉買魚,那是過年必備的,家家少不了。村人上集買泥瓦盆,往往是可有可無的,往往是順手牽羊的??匆姡I一只泥瓦盆帶回家使一使;看不見,少一只泥瓦盆照樣是過年。除非,家里真的缺少泥瓦盆。除非,家里缺少泥瓦盆真的過年不方便。這樣的人家能有幾戶呢?好在順河集上賣泥瓦盆的就我家獨一份,每天都在這里擺攤子,村人趕集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上集找人問一問就清楚。

        村人問村人,我家想買一只黃盆,你知道擺在哪地方?

        村人叫黃盆,是泥瓦盆上的鱔魚黃釉色。

        村人回答村人,集上頂東頭,大河灣村的老曹家。

        村人腳下“踏踏踏”一直走到集東頭,眼前一空一亮,就看見擺泥瓦盆的攤子。攤子大,泥瓦盆多,卻不見幾個挑選的村人。

        賣肉的攤子上,賣魚的攤子上,擁擠的村人多,黑壓壓的,嘈嚷嚷的,看不見掛著的肉,看不見擺著的魚。肉的腥味,魚的腥味,照樣在空氣中蕩漾開來,一陣一陣凝重地往集東頭擠壓。我母親不為所動,不去賣肉的場所砍肉,不去賣魚的場所挑魚。我父親也不再催促我母親,心里想天天趕集,哪天都能買,關(guān)鍵看天。候天下一場大雪,再買肉買魚回家腌年貨不遲。

        過晌午,太陽西沉,肉攤子收了,魚攤子收了,村人下集了,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泥瓦盆攤子上依舊剩下不少。攤子鋪排得原本就大,賣一半,剩一半,顯得就很多。我父親問,我倆收攤子吧?我母親說,不收攤子賣給老瞎鬼呀!他們倆就“哐里哐當”地收攤子。大的套中的,中的套小的,一摞拤一摞,重新碼在車斗里。賣半車子,剩半車子。剩下的泥瓦盆,因為總重量減輕的緣故,就不像清早走在路上,“吱吱呀呀”的那么囂張,現(xiàn)在是“哼哼呀呀”的,像牙疼呻吟,低調(diào)得很。我父親問,今天我倆吃什么?我母親說,老樣子。小吃攤子集中在順河集的中間位置,村人下集不走,集中在這里吃喝。村人趕集就算不買不賣閑溜達,都要填飽肚子再往回走。我父親喜歡喝羊肉湯,吃鞋底燒餅。我母親喜歡喝綠豆圓子湯,吃油鱉子。我父親要一碗羊肉湯,兩塊鞋底燒餅,坐下身狼吞虎咽地吃。我母親要一碗綠豆圓子湯,兩塊油鱉子,坐下身消停慢慢地吃。我父親吃飯吃得快,半碗羊肉湯下肚,流出兩行鼻涕,一頭熱汗。我母親吃飯吃得慢,說我父親,你看你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跟誰搶食吃呀?我父親不停嘴,抬一下眼,看一下我母親,頭埋碗里繼續(xù)喝羊肉湯,繼續(xù)“呼呼嚕?!币魂囎禹?。我母親說,我看我不吃好飯,你一個人能下集回家?endprint

        早上七點鐘出家門,下午四點鐘進家門,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任務(wù)。

        其實,順河集的西頭有一片空場地,只不過這么一片空場地不是擺攤子的好場子??請龅刈哌M去是一條巷子,巷子不遠處是一家棺材鋪。順河集的這樣一種設(shè)置,恐怕方圓左右十幾家集不見第二家。一家棺材鋪面對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前面空出來一片場地,誰個愿意在這里擺攤子呀?就算有人在這里擺攤子,又有誰愿意來這里買東西呢?方圓左右的村人,都知道順河集西頭有一家棺材鋪。趕集的村人從順河集西頭上集,無形地腳步快起來,無形地要往巷子的深處瞟兩眼。無形地從巷子深處就會吹過一陣陣陰風,人們不由自主地就會心里發(fā)緊,身子發(fā)冷,連聲“呸呸呸”地吐唾沫,腳下生風走過去。凡事都有兩面性,棺材的讀音里,有“官”,有“財”。升官發(fā)財,一直是世俗人生的最大夢想。順河集有了這么一種別樣的設(shè)置,就是比別處的集興隆,就是比別處的集旺盛。我父親和我母親去過別處的集,那里的場地寬敞,泥瓦盆想擺西擺西,想擺東擺東。一集賣下來,卻比順河集賣出的泥瓦盆少不少。

        這一天,我父親拉架子車走上順河集西頭。我母親從后面跑上前攔住架子車說,今天我們干脆就把黃盆擺在這一片空場地上。我父親“呸呸呸”地連吐幾口唾沫說,你不忌諱,我忌諱。我母親說,你忌諱一個什么呀?要是有人進棺材鋪買棺材,不是順便買一只黃盆帶回去做老盆?老盆是喪葬的必備品,出棺時,長子或長孫,高高地舉過頭頂,狠勁地摔地上,碎裂的片數(shù)越多,子孫越旺興。我父親拉架子車疾步走過去,我母親跟后面一邊走一邊說,這么大的一片場地空在這里可惜了。

        淮河岸邊的村莊密集,分布在順河集四周的村莊少說有上百個。臘月天是奔赴天堂的忙日子,要是一個村莊死一個人,就是上百人,一個人需要一只老盆就是上百只,猛然一下算一算,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字。相對棺材鋪來說,上百人上百口棺材,更是一個龐大數(shù)字,就算有一半死者家人跑過來買棺材,都是一筆大買賣。

        暫不說棺材鋪,再回過頭說我母親。要想深究我母親為何說忌諱話,恐怕跟不避諱活人準備自己的壽材有關(guān)聯(lián)。一位老人,如若生前準備好壽材,準備好壽衣,有了這么兩樣子,就算大限將至,行將就木,那也是一種安詳?shù)牡却c世俗的滿足。

        同一天下集,我母親執(zhí)意要進棺材鋪看一看就不難理解了。不是上集擺攤子,我母親不用上前去攔我父親的架子車,她只身一人丟開我父親,徑直朝巷子里走去。我父親停下架子車,“唉唉唉”地喊叫我母親,大聲地問你去哪里?我母親不答話不停步,腳下生風一般快。我父親扔下架子車攆過去,伸手扯住我母親的衣褂襟,問你往這里走干什么?我母親說,我想進去看一眼。我母親臉上露出的一副羞澀樣子,像她二十多歲跟著我父親一起進布莊,要我父親扯一塊花布做棉襖面子似的。當刻里我父親腳生遲疑,不知道是進去還是不進去。那一年,我父親六十一歲,我母親六十一歲。一個剛過六十歲的人操心自己的壽材,無論如何顯得有點太早了。

        我父親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個女人家真是的,棺材鋪有什么好看的?

        我母親央求說,我就進去看一眼。

        我父親腳下一松動,就跟著我母親朝棺材鋪走過去。棺材鋪門敞開,不見一個賣棺材的人,不見一個買棺材的人。棺材鋪沒有燈光,陰沉黑暗,涼風習習,一口一口白茬子棺材,像是從水里漂浮上來,爭前恐后地朝我母親和我父親的眼里擁擠過來。棺材鋪就是棺材鋪,除去棺材還是棺材,整個棺材鋪堆放得滿滿當當?shù)模蟮男〉?,高的矮的,一律是杉木打成的。杉木棺材不算好不算孬,比柳樹的要好一點,比柏樹的要孬一點。我父親緊緊地扯拉住我母親站在門口不進去。這是我父親的底線,不能讓我母親走進棺材鋪半步。我母親伸手指一口眼面前的棺材說,我死后要是能睡上這么一口棺材就心滿意足了。我父親的臉色煞白開來,趕緊地扯拉開我母親,一邊走一邊說,你這個女人家胡說八道什么呀!那一刻,我母親的身體輕飄,像一個紙人。我父親扯拉我母親,手上一點重量拭不著。

        隔天早上,我父親收拾好架子車,見我母親睡在床上不起床,再一次察覺出異樣。我父親問,你怎么不起床呀?我母親說,我頭暈起不了床。我父親問,你不是冬天里不犯頭暈病嗎?我母親說,那我今年冬天犯了怎么辦呢?我母親躺在床上說話,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父親站在床前干搓兩只手,不相信我母親會突然地犯病不起床。

        我父親試探地問,我倆今天就不能去趕集啦?

        我母親說,要趕集你一個人去。

        我父親說,那我就一個人去趕集。

        我母親說,不許你歇一集?

        我父親遲疑地說,那我就沾光歇一天。

        我母親說過話躺著不動彈,我父親木落落地看一看,轉(zhuǎn)身去鍋屋把兩頭牛牽出來。家里喂兩頭牛,冬天拴牛棚里怕牛冷,每天晚上都牽鍋屋里。牛牽鍋屋里怕賊偷,每天晚上我父親都睡鍋屋里。我父親早睡早起,天不亮起床收拾架子車。架子車收拾好,大約六點半鐘的樣子,正好是天似亮非亮的臨界處。我母親起床,洗一洗臉,梳一梳頭,就天明大亮了。趕他倆一起出家門,應(yīng)該是大差不差七點鐘。我母親的頭暈病一犯,我父親一個人趕不了集,去拿一根木棍從車把那里支撐起架子車。泥瓦盆上車費事,卸車同樣費事。一根木棍支撐在那里,減少車轱轆的壓力,內(nèi)胎不容易泄氣。

        我父親問,過一會我去請王麻子?

        王麻子是村里的醫(yī)生。

        我母親說,王麻子看不了我的頭暈病。

        我父親再問,這一回頭暈病重不重?

        我母親說,不算重。

        我父親松緩一口氣說,不算重你就睡一睡。

        我母親的頭暈病,每年都要犯兩回。春天里犯一回,秋天里犯一回,冬天里犯病少。我母親犯頭暈病,不吃藥,不打針,就是躺在床上少吃少喝,一個勁地睡睡睡。躺一天,躺兩天,躺三天。第三天,頭暈病開始往好轉(zhuǎn)處走。也就是說,我母親犯頭暈病,少說三天不能去趕集。我父親猛然間空下兩只手不知道干什么,屋里屋外一直轉(zhuǎn)圈子。endprint

        我母親說,你老在這里晃來晃去的,還叫我睡不睡?

        我母親犯頭暈病,就算睡不著,也想靜心靜氣地躺床上。

        我父親走出房屋門,無事可干就攏上兩只手,斜靠門口曬太陽,兩眼不放心地一瞟一瞟地照應(yīng)著我母親。

        我母親犯頭暈病,要是不躺在床上,想站站不住腳。頭腦眩暈,身子晃悠,兩只腳像是站在深水里,一漂一漂往上浮,眼前景物都是一顫一抖的。我母親的頭暈病很頑強,毫不吝惜地遺傳給了我。我睡覺不能平躺,坐沙發(fā)不能后仰,身位稍不注意,頭腦就眩暈,半天不舒服。我有頭暈的毛病,就能理解我母親頭暈病的難受。我父親沒有頭暈病,或許他不能理解。我母親的頭暈病跟季節(jié)有關(guān)系,我的頭暈病跟季節(jié)沒關(guān)系,我父親不是醫(yī)生,這一點更是不能理解。我去醫(yī)院拍CT,做檢查,醫(yī)生說我的頭腦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樣。是遺傳?我問醫(yī)生。是遺傳。醫(yī)生肯定地說。我的頭腦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樣,就是我母親的頭腦血管跟正常人不一樣。不一樣的結(jié)果導致我母親有頭暈的毛病,我有頭暈的毛病。我妻子怪怨地說,那你跟我談戀愛時怎么不說清楚呢?我說我年輕時不頭暈,人過中年,頭暈的毛病才一步一步地顯示出來。我妻子想一想,承認我年輕時確實沒有頭暈的毛病。我母親的頭暈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

        日頭一截一截地升高,光亮一點一點地耀眼。西北風轉(zhuǎn)東南風,一暖一暖地吹過來。院子里長一棵柳樹,柳枝被暖風吹軟,柳芽米粒似的冒出來。這哪里像臘月天,簡直一步跨到了小陽春。人異常在先,天異常在后。我父親心里開始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趕緊地起身去屋里查看我母親。我母親頭發(fā)灰白,兩眼緊閉,臉色蠟黃,一動不動,跟一個死人差不多。我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靠近床,小聲地喊,大毛娘,你喝水不喝水?大毛是我的小名。我母親慢慢地睜開眼,臉染怒色地說,你這個男人真煩人,我想睡一覺都睡不安。我父親不好說出擔心的事,見我母親活著,就露出一張笑臉賠付上。我父親說,天刮東南風,暖和和的。我母親說,天變暖跟我躺床上有什么關(guān)系呀?我父親說,天是焐雪,說不定要下一場大雪。俗話說,天暖焐雪,不過三天。就是說,天要下雪就在三天之內(nèi)。我母親說,我知道你心里惦記腌年貨。我父親說,你看看你看看,不腌年貨怎么過年呢?

        我母親慢慢地起床。我父親問,你起床干什么,今天這么遲還趕誰家的集?我母親說,我不趕集,我要去上礦。我們這里人家,往北去說上崗,往南去說上礦。我母親說上礦,就是上我家。我的小家住在大河灣村南,緊挨一座大煤礦。我父親問,你怎么想起去大毛家?我母親說,我做了一個夢,怎么都找不見大毛家。我父親說,夢是假的,怎么會找不見大毛家。我母親說,你做夢是假的,我做夢是真的。

        我母親剛剛做過一個夢。

        我母親說,我先是跟隨一群人往一個地方去。這些人挑著擔子,拉著車子,一副要干大事的樣子。我問,你們這是去干什么呀?他們說,上金山銀山搬金子銀子。我問,金山銀山在哪里?他們伸手往前指一指。前面不遠處真有好大的兩金山銀山在那里。金山在左邊,銀山在右邊,山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這些人穿衣服跟現(xiàn)在的不一樣,一律長袍馬褂,倒是跟戲臺上的人差不多。我扭臉往回走,不跟這些人一塊上金山銀山。這些人奇怪,問我怎么不去搬金子銀子呀?我說我要金子銀子干什么?這些人笑話我,說我是一個傻子。

        不搬金子銀子干什么呢?我扭臉往大毛家走。我坐車先到土壩街下車,前面是一溜慢坡路,你是知道的。走上一溜慢坡路,是瓷器廠大門,你是知道的。到瓷器廠大門,再拐彎往西走一條鐵路,你是知道的。沿鐵路走上十幾丈遠,是一溜子墻頭,你是知道的。沿墻頭走上去,是一座茅廁,你是知道的。再往前是岔路口,我迷路不知道往哪里走了。我問路上行人,你們可知道大毛家住哪里?他們一個個搖頭,說不知道。我大兒子家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東找西找急出一頭汗。茅廁的臭氣一陣子一陣子迎面撲過來。就是這個時候,你叫醒了我。

        我父親說,你從土壩街下車去大毛家,七拐八拐不迷路才怪呢。

        土壩街下一站是瓷器廠。從瓷器廠下車,一條路直接通我家。

        我母親說,這些年我習慣了從土壩街下車。

        那一天,我母親說要來我家,并沒有來我家。我母親頭暈走不動路,下床站一站,坐一坐,重新躺床上。第三天早上,我父親起早趕緊地喂牛、飲牛。今天早上不管我母親趕集不趕集,我父親都要去趕集。東南風轉(zhuǎn)西北風,一寒一冷地刮過來,一凝一沉地刮過來,一場大雪眼見著不遠了。天下一場大雪,趕集的一條道路就會泥濘不堪走不動。要想再趕集,恐怕得套上兩對牛,使勁地拽,拼命地拉。我父親不擔心天下雪,泥瓦盆摞在家里賣不出去,說來說去還是操心買年貨腌年貨。天一絲一絲地亮開,我父親去屋里喊我母親。

        我父親問,唉,你今天能不能去趕集?

        我父親問,唉,你說我們家今年腌年貨要買幾條混子魚、要砍多少斤肋條肉?

        我父親問,唉……

        我父親連續(xù)問出三聲“唉”,不見我母親有絲毫動靜,就停下“唉”,搭手推一推。推一推,我母親依舊沒有絲毫動靜,我父親害怕起來,頭腦一下子就蒙掉了。我父親顫抖著一雙手去摸我母親的脖子,早一片冰涼了。我母親半夜什么時辰咽氣的,我父親一點不知道。一個跟自己生活三十多年的女人,悄沒聲息地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父親直愣愣地站在床面前,不知道往下該做什么事,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做。我父親現(xiàn)在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靜靜地站著。我母親睡在床上,我父親站在床前,就這么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去。我父親意識到,這是他和我母親單獨待在一起的最后半天時間。

        天近晌午,我父親離開我母親,開始有所行動。先是卸下架子車上的泥瓦盆,過一會架子車要有大用場。上車,一摞一摞泥瓦盆拤在車斗里。下車,一摞一摞泥瓦盆卸在地上。我父親恍惚茫然,干活精力不能集中。有時候,空兩只手呆愣半天,不知道手上干的什么活。有時候,明明一摞泥瓦盆端手上,不知道是上車是下車。最后一摞泥瓦盆端手上,一打滑一閃晃,“哐當”一聲摔地上。我父親顧不上泥瓦盆摔一個怎么樣,趕緊往屋里跑,心里想說不定我母親這一刻已經(jīng)醒過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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