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琪
每到周末,小棋便想方設(shè)法從大人那里要錢。游樂園門票兩元,兩元可以買五個大餅,夠她吃好幾頓早飯了。爺爺是最大方的,他從來不問錢的去處,孫女要,他便給。這常令小棋感到慚愧,因為奶奶一向只給她兩毛,最多五毛。奶奶的錢,也是這么攢來的。
小河邊搭起了一座簡易游樂園。這游樂園屬于一對夫妻,男的全聾半啞,女的全啞半聾。游樂園棚頂尖尖的,托著一顆紅色圓球,六邊形棚檐,檐角高高翹起,在一片繁茂的泡桐中格外顯眼。
并不是每個周末都能如愿以償,游樂園去不了,小棋便在旁邊小河里捉蝦。河水來自泉眼,常年恒溫。河底水草與沙石漾著白光,清冽而銳利。這樣的河水養(yǎng)出來的蝦是透明的,因為河水是甜的。
小棋蹲在河邊,雙手穿過河面,伸向河中的水草。蝦都藏在水草里。當(dāng)她的眼睛靠近河面時,她看到水中的自己,這時,河水拽著小棋的眼神往前流,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吸進(jìn)去了。往往蝦還沒捉到,她就被河水晃暈了眼,于是就地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面朝游樂園,看著聾啞夫妻在一旁的紅磚房里忙進(jìn)忙出。
紅磚房被幾顆泡桐的陰影包裹著,房頂幾簇狗尾草迎風(fēng)招搖,墻角一方厚厚的青苔,閃著銀光。這對夫妻有個坐在輪椅上的父親。那輪椅上的父親,頭發(fā)是白的,臉是白的,衣服也發(fā)白,只有吊在輪椅一側(cè)的儲尿袋黃得扎眼。
男人將輪椅推到有陽光的地方,握著洗衣刷,認(rèn)真而努力地在父親手臂上刷起來。一層干木屑似的白霜飛起來了,在陽光下?lián)頂D著,再如霧般跌落。手臂刷完刷脖子,接著是臉頰。松弛的皮膚隨著刷子的來回被擠壓成深深的褶皺,又長長地鋪開。
男人一邊刷一邊哇哇叫,沒叫幾聲,反手一巴掌甩在父親臉上,接著一拳杵進(jìn)肩窩,有力而迅速。而輪椅上的父親,嘴巴緊閉,目光呆滯,僵直地挺著上身,不聲不響,面無表情地看向前方。女人看到了,走過來扯住男人的手,男人嚷嚷幾聲,就提著儲尿袋走向別處了。
通常小棋會在河邊待一上午,每當(dāng)那啞女人到河邊淘米,取水做飯,她就開始感到饑腸轆轆。啞女人端著盛米的小盆,走到紅磚房旁,蹲下身子,把小盆放在板凳大小的爐子上,一點一點往爐內(nèi)添柴火。柴火是一年四季都富余的,光那幾顆泡桐的干枯枝丫就夠燒半年。
啞女人很少炒菜,她將米飯燒好后,端進(jìn)屋內(nèi),不再出來。
小河邊是另一條小河,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另一條小河上有座分水亭。分水亭是河水分道揚鑣的地方。七分流向外縣,三分流向本縣。分水亭下鋪著厚厚的一層硬幣。那些硬幣大多來自窮人。富人是不會靠扔硬幣來為自己帶來好運的。而小棋,窮得連硬幣都扔不起。聾啞夫婦也從來不扔。
分水亭將河水分成兩道,兩道河水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分頭奔流。在二三十米開外的地方河道彎曲,兩條小河從此匯合成一股。厚厚的河水淌過河底綠油油的水草,無聲無息向西滑去。一片渾綠的池塘成為兩條小河中間的另一個“游樂園”。
池塘里的魚苗永遠(yuǎn)都捉不完。像小棋一般年齡的孩童常常拎著塑料小桶,爬在岸邊,伸長手臂,雙手并成一個小窩,在池塘里撈魚。池塘的堤岸高于水面,當(dāng)孩子們撈魚時,就像撈月亮的猴子。等魚苗長大了,就會有人撐著魚竿在岸邊釣魚。
輪椅上的父親還沒坐上輪椅的時候,常來釣魚。一根釣桿,一個小板凳,身邊往往跟著一個與小棋個頭相差不多的男孩。小棋從沒見那老父親釣到過大魚,倒是男孩,在周圍的水里撈到不少魚苗。后來小棋才知道大魚是不用釣的,只要你靜靜站在岸邊,它就會向你游過來。
下雨天堤岸很滑。那天小棋在岸邊等魚,老父親像往常一樣,帶著男孩,提著釣竿,坐在岸邊。突然,下起了大雨,小棋立刻轉(zhuǎn)身,朝游樂園跑去。
當(dāng)小棋躲在棚檐下回頭望向池塘?xí)r,老父親與男孩已不見蹤影,水面兩個圓圓的黑點時沉?xí)r浮,四只手臂朝水面上空胡亂抓著。河岸的人們跑過去了,聾啞夫婦也跑過去了。渾濁的池塘與兩旁透明的河水形成強烈對比。
從那以后聾啞男人就不會笑了。他與女人交流時,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用嘴嚷嚷,女人不會嚷,只能用手比劃。男人沒幾下就暴跳起來,女人則捂著臉,背過身去。男人不再出聲,繞到屋后,獨自走向雜草深處,夏季狂亂的雜草幾乎將男人吞噬。
從那以后,小棋常??吹匠厮醒敫〕鲆活w孩子的頭顱。
周末作業(yè)少時,小棋會放棄捉蝦,和伙伴們在蹦蹦床上多玩一會兒。蹦蹦床彈性十足,一蹦便彈起一米多高,小棋心想:若我再長高點,伸手準(zhǔn)能碰到棚頂。只有蹦蹦床能讓我脫離地球的束縛。
玩渴了,向啞女人招呼一聲,她便閃著疑惑的眼神,手拿小本子走過來。小棋在本子上寫下“出去買水,一會兒回來可以嗎?”啞女人看了,點點頭,拉開游樂園的門放她出去。
當(dāng)小棋返回的時候,總能看到啞女人坐在紅磚房門前的椅子上,望著蹦蹦床上的孩子們出神。
聾啞男人越來越瘦,比輪椅上的父親還瘦。他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一會兒給父親擦臉,一會給父親換藥,一會兒拿著綁帶,修補蹦蹦床的漏洞。他的眼窩很深,以至于眼睛成了兩片陰影,很難看清他的眼睛。
小棋不再去蹦蹦床了,只在河里捉蝦。小棋捉到的蝦越來越少,因為河里的蝦越來越透明,透明到與河水融為一體。當(dāng)她捧著一汪水,她以為抓住了一只蝦。
不知什么時候起,輪椅上的父親不再出現(xiàn)在太陽下了。啞女人開始在河邊洗菜。男人開始對人微笑,只是小棋依然難以看清他的眼睛。
有一天,游樂園忽然來了一輛警車和許多大人,他們圍在紅磚房門外,激烈地談?wù)撝裁础2灰粫海@啞夫妻被警察攙扶著上了車。
聾啞夫妻沒再回來過。
游樂園也搬走了。
漸漸地,小棋不再去河里捉蝦,只靜靜地站在池塘邊等魚。當(dāng)她望向池塘深處時,小孩的頭顱不再浮現(xiàn),而是躺著一堆白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