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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的稻草

        2018-03-07 17:02:24周仕華
        遼河 2017年9期

        周仕華

        故鄉(xiāng)的稻子,綠在梯田,枯而為草,結(jié)盟而立于田埂,成為鄉(xiāng)村孤獨的守望者。

        完成懷胎產(chǎn)谷使命的稻草,很少走出鄉(xiāng)村。屯于草垛,是最初的據(jù)地。被牛馬等牲口果腹,為天命所歸。最初走出鄉(xiāng)村的或許是草鞋,草鞋利用人的腳實現(xiàn)了行走的夙愿。一株世襲的草,一株站著生,站著死不屈不撓的草,能為人效力,很知足。

        父親不知從哪兒學來打草鞋的手藝,他不僅為自己打草鞋,也為我們姐弟三個打過好幾雙。而我的兩個八零后的弟弟,卻從未穿過父親打的草鞋,那時候,父親早已歇業(yè)不打草鞋了。父親到底打過多少雙草鞋,他自己都不記得,從哪時候棄之不干,也沒有確切的年份和日期。看來,父親對打草鞋這件事情,并沒有放在心上。倒是我,為了穿上他親自打的草鞋,曾多次哀求于他,所以記憶深刻,至今念念不忘。

        小時候,打赤腳是家常便飯?;锇閭兌脊庵_丫,觸摸大地的心跳。孩子接了地氣,沾了露水,如一株株野草,兀自奔竄生長。一雙起了老繭的腳,在山路上跑得飛快,大人們似乎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墒?,到了上學的年齡,可就不能再這樣到處瘋了。我也理所當然地擁有了一雙父親打的草鞋,風風光光地跑到學校里去。是草鞋,第一次帶我走進了課堂,接觸到書本。從此,我也成了一株行走的稻草。

        打草鞋很費時間,選稻草、搓草繩、打底子、上袢扣,各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馬虎。陰雨天氣不能上坡干活,或夜晚閑暇的時候,父親才擺出自制的工具,一邊抽煙一邊打草鞋。或打到半只,或打起一只,或剛剛開個頭,就隨手掛在板壁的鐵釘上。有時候這樣一掛,往往十天半個月不去碰它。一雙草鞋,經(jīng)過三番五次地取下掛上,才最終打就。草鞋是父親業(yè)余的紅利,卻很難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多打些草鞋讓我們穿,為什么不專門抽出時間來,打一雙完整的草鞋,而是幾次三番地停歇,再續(xù)上,再停歇。是不是打草鞋也有什么特別的講究?這些在一個孩子純粹而好奇的心里,都是一個個大大的謎團和問號。

        稻草的另一個用處,就是扎稻草人。稻草人往往用草很少,用樹技扎一個簡單的骨架,再稀稀拉拉胡亂地綴些稻草,用以驅(qū)趕侵犯莊稼的鳥雀。向來兵不厭詐,只要能讓鳥雀心驚,不敢再犯就夠了,不必太較真。稻草人,是鄉(xiāng)村野地真正的草根,是稻草另一種存活形式。表哥是扎稻草人的高手,他常以竹篾為骨,以稻草為膚,扎出許多花樣。不僅把稻草人扎得人模人樣,還能扎很多動物,不無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我的眼里,表哥簡直就是一個無所不能的鄉(xiāng)村藝術家。

        村子里往往稻草稀缺,養(yǎng)在圈里的牛冬天的草料尚且不足,豈能白白浪費。表哥終是不能盡其才,空有才華而不得志。前幾年,表哥跟著村里的一伙人去了廣州,進了一家工藝廠,成了一名根雕學徒。他的天賦得到了充分挖掘,面對丑陋無比,百無一用的樹根,總能化腐朽為神奇。樹根來自鄉(xiāng)村,來自泥土,與表哥一脈相承,對樹根就像早些時候?qū)Φ静菀粯?,他有源源不斷的靈感。不出數(shù)月,他就成了廠里的頭號雕刻師,大家都贊賞他的作品形神兼?zhèn)?,有鄉(xiāng)村特有的神韻和氣質(zhì)。質(zhì)樸而不淺拙,逼真而不拘泥,精巧而不小氣,猶如一根田間的稻草,隨意地鋪陳、恣肆,不斷地生長、成熟。據(jù)說,他還參加過幾個國際國內(nèi)的大賽,獲了幾次獎,連外國人都給他豎起了大拇指。

        去年春節(jié),表哥回了一趟老家,成了藝術大師發(fā)了財?shù)谋砀绱┲廊缓軜銓?。大家都說,表哥儼然就是一株走出大山的稻草。恰巧,正逢市里舉行首屆稻草人藝術節(jié),表哥閉門不出構(gòu)思大作,最終以一尊“白虎嘯天”拔得頭籌。白虎是土家人的圖騰,表哥扎的白虎形象十分威猛,血盆大口直吞云天,一柄剛勁有力的虎尾,盡攬山光水色。表哥沒有去領獎,而是默然地回到廠里,繼續(xù)他的藝術夢。他說,一把稻草登不了大雅之堂,獲獎是小事,關鍵是要讓世世代代生長在鄉(xiāng)村的稻草,也能在城里人面前風光一回。

        發(fā)膚于稻草的白虎立在河邊人行棧道旁,引來許多攝影家鏡頭的光臨。一張張從不同角度,不同側(cè)面構(gòu)圖,經(jīng)過了二次藝術加工的作品,從網(wǎng)絡出發(fā),走向世界各地。白虎火了,城市也火了。從前,人們只知道稻草能結(jié)可食之谷,未曾料想,輔以筋骨和靈魂的稻草也可以走得這么遠。

        不過,不管走得再遠,稻草的根都在泥土里,有著泥土的成色、質(zhì)地和芳香。稻草打的草鞋現(xiàn)今很少有人穿了,而是掛進了以鄉(xiāng)村旅游為名的農(nóng)家院落里,供人觀賞。僅僅三十幾年,草鞋就從孩子們都求之不得的必須品、奢侈品,變成了古董,淪為了鄉(xiāng)土記憶。時序變遷,稻草也以更多的形式走進了都市,猶如趨之若鶩的打工大軍,成為城市里無根的浮萍。

        會扎稻草人,有一身根雕本領的表哥終是在城市漂泊,漂泊在鋼筋水泥的高樓間。他說,等他老了,就回老家。不知他是不是只說說而已,如今的老家變得荒蕪、凋敝、破敗,哪還有三十年前的樣子。估計老家他也是回不去了,從前的稻田里也長滿了雜草,看到此等情景,他當作何感想呢?是悔不該進城,還是與故鄉(xiāng)來一次徹頭徹尾地訣別,從此,與生長稻草,也生長鄉(xiāng)愁的故鄉(xiāng)一刀兩斷。

        父親老了,以前的幾畝水田早已改為旱地,種了玉米,去年又改種了果樹,看來田地終將荒棄。我呢,自穿著父親打的草鞋走進學堂,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在一座小縣城里以文字養(yǎng)家糊口,勉強度日。城市化早已是大勢所趨,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較量與博弈中,終將以鄉(xiāng)村的繳械投降,束手就擒而告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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