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營
自己是喜歡讀新詩的,這種惡習竟然由來已久:上個世紀80年代讀寫朦朧詩的北島、顧城們,90年代讀于堅、西川、臧棣、伊沙們,進入新世紀開始讀“口語詩”,讀“下半身寫作”“垃圾詩派”等等。也許讀多了,百毒不侵,竟能從容地接納各種詩歌,并很自然地看待詩歌的各種變化,包括被稱為“色情詩人”的沈浩波、尹麗川們。我有時想,對當下的詩歌,咱們是否被詩歌的題目給嚇著了,一看題目馬上就有了不潔感,甚至滋生了排斥的情緒,總不能細心品讀他們的詩歌文本。為什么不先讀讀再說呢?面對和網絡語言越來越靠近的口語詩,我們的斷語是:“任性”,“集體起哄”,“斷命”。為什么口語詩越來越普及,甚至越來越多的詩人執(zhí)迷于此?這很令人思考。雖然有人戲稱中國新時期以來詩歌的精神譜系一直是向下的:理想者——平民——嬉皮士——賤人——人渣,這可以看出抒情者的各種變化,但是詩歌遠非這么呈單一線性。這兩天剛讀了葉來的《各地的人們,散落在人間大地》組詩,其中《老板抽支煙吧》這樣寫道:“那個收紙皮的老男人/在往紙皮堆里塞瓷磚/潔白而光滑的瓷磚/裸著身子的瓷磚/他用膝蓋一壓/咔嚓。壓出一絲悲憤/我走過去,笑著說/噢,作假吧/他抬頭,看看天空/有一點小小的緊張/從兜里掏出一支香煙說/老板抽支煙吧”。詩人用詩歌在記錄最日常的存在,你如果想從里面找“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意味,那肯定讓你失落了。甚至尹麗川的《驚蟄了》這樣寫:“在城市,在鄉(xiāng)村/總存在一些素樸的人/在世上,在路上/他們遇到了/云淡風輕/心領神會/而那些為欲望不知所措的人/沒關系的/我等著你們”。這些小詩沒有風花雪月,卻讓我們覺著生活是踏實和透徹的。我們的詩歌有很多隨意之作,似乎不能讓人滿意,但是否也應注意新詩有了許多古詩無法體現(xiàn)的審美元素和變化?2017年第四、五期的《文學自由談》,有《當代詩壇亂象觀察》《任性的詩歌》《這“斷命”的詩歌》《令人憂慮的“陳子昂詩歌獎”》《胡適的眼光和特朗普“筑墻”及新詩當下的尷尬》等文來感慨詩歌的各種怪相,褒貶詩歌存在的種種問題。我覺著不外乎說:“性”和“無聊”成了詩人們言說的兩大主題;詩歌是分行的文字游戲,越來越娛樂化、垃圾化了,詩歌成了“大眾情人”;日下的詩歌已經很簡單,十分容易操作,沒有技巧,沒有質量,寡淡無味,已不是詩;新詩無底線的寫作已走到了窮途末路,用鐵舞君的話說,“新詩已到了一個終點了”。面對哀鴻遍野,也許我還沒有這么悲觀,提出三個問題,來說說這“斷命”的當下詩歌。
許巍有一首歌這樣唱道: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似乎是在唱詩歌的精神存在。詩歌在過往,我們認為它更多表達的是情感和精神性的存在,是彼岸的東西,是神祇和天空,它引領著我們存在的方向;而散文往往是世俗和泥土,更多表達的是此岸的存在,是當下的生活。在我們心中對詩歌有宗教般的敬畏,但今天的詩歌似乎不大講究起來,它無視自己的小姐身份,忽然蠻橫亂撞的像個小市民,滿大街吆喝著賣起青菜蘿卜起來;也就是說,它越界了。一般閱讀者,尤其是習慣了古典詩詞意味的人不免困惑:這是詩嗎?更何況過一段時間新詩寫作者自己就會起一陣“幺蛾子”,來吸引人們的眼球:“下半身”“梨花體”“廢話詩”“羊羔體”以及余秀華事件等等。這帶來的問題是:茍且是否可以是詩?也就是日常的雞零狗碎是否可以入詩?
詩歌本就是日常生活和情感的靈動表達,它起初不就是老祖宗抬木頭、采野菜、洗衣服時喊的號子、唱的小曲嗎?它就是赤裸裸毫無掩飾的情感存在,甚至是欲望發(fā)泄,它是生命自在的舒張,無所謂詩不詩的,連圣人孔子都“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我讀于堅《便條集》的很多短詩,都會產生這種續(xù)接傳統(tǒng)的自在:
100
陽光在下午
穿過家具 進入房間的深處
照亮了櫥柜里的碗和盤子
照亮了煤氣爐上的鹽巴瓶和胡椒
照亮了桌面底下的方榫頭
陽光重新布置了什物間的光譜
在黑色的一閃中
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把失蹤已久的
銀調羹
192
多雨的秋天
沒有電話打來
房間安靜無聲
蟑螂一只只在地板上出現(xiàn)
我看著它們走動
像看見那些躲在黑暗里的幽靈
現(xiàn)出了原形 有血有肉
可以一腳踩住一個
于堅讓我們感受到了日常生活的安靜與事物的自然紋理。更多的詩人寫到了日常生活鋒利、沉重和觸目驚心的一面,比如邰筐的詩歌《臭蟲的吃法》。英倫的《姐妹》不過寫了女性農民工日常生活的粗糲、周遭環(huán)境的簡陋和與之匹配的生命欲望,有很單純的日常在里面,它怎么就成了“拿農民工的性生活來說事”,成了“‘直播’農民工性生活的詩歌”(唐小林語)?有一階段我們的詩歌飄在高高的天上,是上帝的手柄,也成了文人后花園的香樟樹,那才是很可悲哀的事。而小西的《花椒樹》不過借花椒樹來表達生命直覺的女性意識的初醒、飽滿和失落,小詩清亮、憂傷——
十四歲,某日初潮
我懷著羞澀的心從樹下經過
它開著白色的花。
二十三歲,戀愛時
滿樹的果子,散發(fā)出奇異的香。
幾十個春天,從同一條冰融的河上
知識是核心素養(yǎng)的載體,活動是形成素養(yǎng)的途徑。本節(jié)課通過具有思維性、實踐性的教學活動,立足于學科方法與知識的滲透,促進核心素養(yǎng)的達成。
輾轉而來。
我在兩片窄小的葉子間
找到了閃電,一個驟然消失的詞。
風晃動它的手臂,雨滴先于淚水抵達了
我空蕩蕩的子宮
這是一首很唯美的小詩,雖然比較稚拙,也并非出類拔萃,內容上卻并無瑕疵。但如果說小詩“簡直就像一部暴露女性隱秘的‘微電影’”,是“以一個少女自己的‘性’來說事”(唐小林語)就荒誕不經了,甚至認為它就是“沙子”,這有點違背讀詩的基本操守了。詩歌越來越把日常存在的吃喝拉撒睡入詩,起碼擴容了詩歌寫作的題材,見證了日常存在的精神,顯然比以往單純的風花雪月有了更直擊人心的東西。詩人明白了:詩歌不僅有遠方的田野,更應該有眼下的存在。這沒什么不好。所以我認為,茍且可以為詩,詩意沒有遠近。
口語詩的泥沙俱下帶來許多問題,這是不容回避的話題?!袄婊w”被稱為“回車詩”,口語詩被吐槽為“口水詩”,詩歌被眾多的閱讀者所惡搞,該是看到了口語詩寫作明顯的漏洞??谡Z詩寫作者甚至受到詩歌內部其他詩人的斷喝:口語詩寫作降低了詩歌寫作的門檻,讓詩歌寫作沒有了難度。過去的詩歌很看重詩歌的抒情品性,追求意象、意境,以及詩歌的隱喻氣質,詩歌體現(xiàn)出虛實相諧的意味深長,中國的古典詩詞表現(xiàn)卓異,甚至可以說唐詩宋詞構建了我們民族獨有的文學品質。我們的新詩寫作也不錯,我們可以看戴望舒的《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詩人日常物事和場景的敘述似乎很平靜,但仿佛蓄積了很沉重的力量:一是對蕭紅的情感感受和共鳴,二是外在客觀世界的體驗。二者融匯顯示了時間長短、動靜之間的語言張力和情感蓄積。楊鍵的《暮晚》也是從現(xiàn)代人的視野,思考外在的世界帶給詩人的體驗:
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
魚兒在籃子里蹦跳,
狗兒在院子里吠叫,
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
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樣清晰,
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
我想說的是,兩位詩人都沒有沉溺于古典意象中,言說一種陳陳相因的情感,而是自然的意象選擇表達了詩人深切的情感經驗與體驗,言說也自然圓融。這是新詩的一脈,但口語詩似乎重心并不在這,它看重語詞的表意直接明快和來自口語的鮮活語感。用口語詩人伊沙的話說,是“中國人舌尖上帶著體溫的活性母語”,它追求及物性,從生活中抓取具體鮮活的原材料,絕不空寫(伊沙《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不妨舉其《上菜語言》來看:
上次我們去飯店吃飯
要了一盤爆炒肝尖
服務員小姐前來上菜
說:“您的肝”
噢!我一下
捂住了肝部
上菜 繼續(xù)上菜
最后一道
清燉牛鞭
大功基本告成
小姐笑容燦爛
說:“您的牛鞭”
噢!我一下……
口語詩強化了這種來自日常的敘述口吻,帶有小說細節(jié)的銳利和俏皮。它不是來自傳統(tǒng)文本的表達,而是現(xiàn)實某種場景的直繪,它是輕逸的、調侃的。鐵舞認為詩歌的過于“任性”,就是這種段子式詩歌的泛濫和對差異性特征的過度迷戀,讓詩歌走上了非詩化的歧途。我倒覺著口語詩的寫作拆除了書面語的各種“儀軌”(一行語)和對傳統(tǒng)的寄生姿態(tài),卸除了修辭的各種繁復和裝飾,反而讓詩歌語言走入了更明亮和活潑的境地,正如詩人于堅所言,“現(xiàn)代詩歌應該回到一種更具有肉感的語言,這種肉感語言的源頭在日常口語中”(《于堅詩學隨筆》),也許它不深刻、不絢爛,卻見證了日常生活鮮活瞬間的“是”或“在”。許多人把一些句子扭曲分行,自言為口語詩,卻沒有力量、沒有味道,恰恰是因為不是“肉感的語言”,也沒有抓住日常的鮮活。從這個角度來說,口語詩是有難度的,它需要全新的生活感受力,并非是一寫一大把,你寫在黃河撒尿,我寫在長城吐痰就是一樣的味道??谡Z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一行說:“真正的口語詩極其稀有”,它“是一場非常艱難的語言和精神修行?!保ā对~的倫理》)
雷平陽的詩歌《殺狗的過程》陳述殺狗的過程,用敘述的緊張來呈現(xiàn)人的謀殺,用不動聲色的冷抒情來表現(xiàn)人性的厚度和涼意,讀來驚心動魄,讓人甚至體味到魯迅對國民性思考的意味。但唐小林讀出的卻是主題的“無聊”和“把偽詩都當成‘詩’”,不免讓人困惑和訝異。越來越多的新詩體現(xiàn)出對普通物事的敏感,呈現(xiàn)出對瑣碎現(xiàn)實事件的輯錄,這可以看出詩人對現(xiàn)實的洞察力。詩人有意把詩歌的神性隱匿在日常生活之中,強調了“目擊成詩”,呈現(xiàn)出去魅化的美學趣味。新聞片段、藥方、說明書、招工簡章進入了詩歌,詩人試圖還原詩歌的現(xiàn)場。詩人雷平陽說:“我甚至期盼詩歌寫作應該具有攝影術的功能……無論是切片、線索,還是瞬間,即便是檔案資料,抑或某個階段的社會場景、人心圖案、光陰流痕,它們的現(xiàn)場感和準確性,都會使其毫無虛幻和秘密可言?!痹姼梵w現(xiàn)出一種歷史性的存在價值,這種存在不是宏大的敘事景觀,而是日常生活的細小原生態(tài)和底層生活的微場景。詩人認為,在現(xiàn)實的場域中,詩歌的想象力微不足道,直陳其事就是詩意。這似乎有錢鐘書所說的“史蘊詩心”的味道。這種變化,改變了我們習慣的詩歌的文學意味來自想象力和文字陌生化的趣味。從這個角度看,詩歌在去詩意化。
我們不妨看一下邰筐的《臭蟲的吃法》:
王建有捧著五十只臭蟲
手很粗糙,臭蟲在蠕動
有一只,正頑強爬向左邊胳膊
另一只逃跑者,被困于
右手拇指和食指的夾縫
……
“每天生吃50只臭蟲,可以緩解
晚期肺癌的病痛”
偏方是王建有淘來的
有無療效也無從驗證
但拿臭蟲和高昂的醫(yī)療費用相比
一個患晚期癌癥的貧苦農民
他至少掂得清輕重
這是王建有每天都要重復的一道工序
四處捉臭蟲,捉夠五十只
再一只一只吃下去
不是油炸,不是煎炒,也不蘸辣椒醬
是活生生地吃,一只一只
像咀嚼花生豆
不急不徐,不悲不喜
不慘烈,也不夸張
生生吞下的,似乎不是惡臭
平靜得好像沒有一絲屈辱
這種現(xiàn)實片段,有很強的仿真性,是目擊道存,很冷酷。在唐小林看來,這也是他說這些詩沒有詩意、是偽詩的原因吧?詩人直錄現(xiàn)實場景,情感陳述節(jié)制,浮夸的抒情性被詩人所拋棄,他要的就是用事實直擊人心,這就是詩人追求的詩意。
我想,沒有一成不變的詩意,也沒有一成不變的文學趣味。文學和生活形影相隨,在這個過程里它承載著自然光景、世道人心。詩歌有時醉于情感,有時執(zhí)于意義,有時癡迷修辭,有時耽于語言,甚至流連于節(jié)奏的回環(huán)……無論怎么挪移,詩歌從來不愿循規(guī)蹈矩,陳陳相因。如果詩意一成不變,那才是對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輕慢,也是詩歌自身存在危機的表現(xiàn)。詩歌的美永遠在路上,欣賞者的眼界自然也不能框死在一個地方,不妨到路邊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