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剛學走路的孩子蠻大走路的癮,不曉得一輩子的路好難走。尤其是中年的路,每一步都是上坡的。寫詩也一樣,剛學,天大的癮。當兵第二年,我習詩,天天寫。翻我早幾年編的《虛一廬詩詞》,僅1992年中秋的那天,就做了兩首七律:
登 高
登高且上最高樓,萬里河山景色秋。
八詠杜詩悲國恨,數篇庾賦動鄉(xiāng)愁。
匆匆去雁鳴天際,綽綽歸舟泊渡頭。
不復西風襟袖淚,一篙一艇一沙鷗。
中秋望月
秋思碧海月當頭,萬籟無聲淚自流。
桂影婆娑驚犬吠,陰云黯淡使人愁。
三千世界煙蒙色,八百人家霜滿樓。
此夜乘風歸去否?微醺不覺是江洲。
很多年,我都蠻喜歡第一首的“不復西風襟袖淚”和第二首的“微醺不覺是江洲”這兩句。后來,詩寫得嫻熟油滑了,想和一下,終未得??梢?,詩還真是“妙手偶得之”的。有點汗顏的是,兩首詩都有個“淚”字,可見少年的我還是多愁善感的,淚壺掛在眼睫毛上,一碰就下來了。有時候,很多年不再流淚的我想想那些年動輒流淚的我,兀自笑了。少年的我有個沙鷗的夢,飛不起來,要流淚;中年了,知道做不了沙鷗,流淚也沒鳥用,就不流了。老家又有一句話:當年臨風尿飛揚,如今屙尿滴濕鞋。蓋少年中年之隔,不過流淚不流淚尿遠尿不遠乎?一嘆。
其實,那點隔,遠不止淚和尿,還有月亮。童年看月,月亮是燈盞和神話。少年了,月亮成了情緒的遙控器,而且是壞了的遙控器。同樣的朦朧月,有時讓人愉悅,有時又讓人憂傷。鉤月和圓月也一樣。比如當兵剛上哨樓,背槍站在黑夜里,無論見到什么樣的月,心情都是好的。時間久了,三年戎旅不如囚,見到月,不管是金鉤一弦,還是冰盤一輪,心情都是壞的。
到深圳20多年,關乎月亮的回憶,也有那么一些次。一次是剛到深圳,月光下,一群老鄉(xiāng)坐在草地上吃紅泥花生喝仙津。有個女孩,我說什么她都格格笑。有天晚上,我讓人打了,被抬到醫(yī)院。后來我聽說,她聞到消息后赤著腳從宿舍跑下來。我這才知道她喜歡我。但我不喜歡她。她嫁陜西去了。她是羞女峰下的。一些年,回老家路過羞女峰,我會望望青幽幽的峰影,心有鴻影。有次是大梅沙,天上有月,眼前有海,腳邊有沙,也有點小意思。還到一個不知名的路上看過幾次,月光把荔枝林和蘆葦照得像鋪了一層霜,月亮又回到了燈盞和神話。
今天晚上,喝了一點酒,忽然覺得月亮好,就信步上了樓頂,是一輪差一點點圓了的月,月邊是錦緞似的云彩,天空深遠。下樓進電梯,有人同乘,她手機響,鈴聲是《月亮之上》:
……
昨天遺忘 風干了憂傷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
生命已被牽引 潮落潮漲
有你的遠方 就是天堂
高中畢業(yè)后,我闖過段江湖,跟父親。那是1988年的事。去漢中,坐船,從西鄉(xiāng)到洋縣,還是從洋縣到勉縣?忘了。船在漢江中走。江不窄不寬。站在舷頭上,水要從岸邊溢出去,溢到綠毯子似的岸邊去。岸邊有村舍,還有紅的白的桃花,一樹樹滿簇簇的,像幅仇十洲的畫。這景好多年浮在夢里。很多的水,綠色的,溢出來,再溢出來。有時候,還有個女人,鼻眼朦朧,有時候是長發(fā),有時候又不是。不是的時候,我又覺得那個夢不好。
青春不是仇十洲的畫,只有做夢的時候才是。且夢里最好有個長發(fā)的女人。而生活與之相反,是《紅樓夢》里鮑家媳婦的一身白肉,世界冰涼,唯豪乳滾燙。好多年,在我的青春里,仇十洲和鮑家媳婦打架。青春,水多得溢出來,泛濫成災。
經春歷了秋,江里的水干涸了,岸堤的水的嚙痕猙獰,岸外的屋頂布了霜,正是鬢皤的意思。中年來了。在許多的深夜,偶爾也想想那幅仇十洲的畫,想到難熬處,忽然想有場秋汛,漲了堤,噴涌了去。我問過些同齡的人,蠻多是想有那么場秋汛的。不過,總是想的多,漲的少。我在想漲之間躑躅,很想,怕漲。
上個月去了趟池州,開車穿過平天湖。秋天的湖水仍滿滿的,恰與天平,水要從湖里溢出來。但也正溢至佳處,欲溢非溢?;蛟S,這才是好的吧,我想,真溢出來了,就沒路了,得重新開條路。平天湖栽有很多桂花樹,在欲溢非溢的湖水邊走,桂香飄逸,江南的秋,秋得蠻有味道。
初中就喜歡對聯。有次晚自習,給個叫胡錫云的老師做了副嵌名聯:
錫雖金屬無韌性,不可與金銀同類;
云即高空乃水形,豈能和日月同呼?
這事我寫過篇小文章,仍記此,志一下我的第一副嵌名聯,是針砭的風格,覺得自己的少年是傲的,不娘,亦堪喜,雖然后來所做的贈人的嵌名聯皆媚。少年傲中年媚晚年柔,人生就這鬼樣子,無可無不可。
初三那年,我第一次給家里寫春聯:
伊古以來絕無半點官分;
從今而后還有幾代愚民?
一語成了讖,迄今,一門幾代,唯家中小兒做了半期的課代表。有時想,現如今當官是高危行當,又釋然。
寫春聯無數,給朋友老戴寫的一副該是上品:
細微處見真執(zhí)著;
皮囊里有好文章。
上聯諫,下聯贊。老戴怕遭人忌,那年沒掛。倒是早幾天閑聊,聊到這副聯,覺得好。蓋人間千門百技,高下精粗,無非拼那點細微。用時髦的話說,叫細節(jié)決定命運。我卻相信命運是天生的。這自然不重要。喜歡喝雞湯的喝雞湯,喜歡吃瓜的吃瓜,皆不在話下。
日前教一小孩學《笠翁對韻》,教到“鬢皤對眉綠”時,覺得有點小意思。古人對顏色的描擬是精準的,這里的綠其實是深黑,黛吧,墨玉的顏色。我老家叫抹黑的。有次,我聽個美女言其第一次相親,說那小伙子不錯,眉毛抹黑的,因其母親作梗而不成,言訖戚戚。
我卻沒在意眉綠,而是鬢皤。光短短的“東韻”里,就有三處說鬢的,除鬢皤外,還有兩鬢風霜、霜華滿鬢。讀來讀去,讀得我頓生悵意,于是,給那孩子出上聯:秋風秋雨添秋意,秋來天上。
眉綠惝惚兮兮地變成了鬢皤,目光都結了霜,老花鏡外遠清近濁,文字平仄,時光也平仄,有些聯對得上,有些聯怕是對不上了。對得上的,趕緊對,我對自己說。
上次去江南,老戴喝多了花雕,夸一美婦: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手美,心情也美,跟老戴喝。一喝,老戴高了,醉得鬼似的。依我看,醉還有另一層意思,上引的句子屁股后面還有兩句:未老不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這兩句是蠻惹人醉的。文人這鬼東西是分裂的:一邊思鄉(xiāng),一邊又不回鄉(xiāng)。鄉(xiāng)是精神的鄉(xiāng)。有個吹簫的小紅和一瓶老酒,哪里都是鄉(xiāng),還美其名曰:吾心安處即故鄉(xiāng)。
那天晚上,還聊到李清照。順便說一句,李清照是張愛玲的前世:都是曠世的才女,都有曠世的緣和怨;當然,又都半輩子飄在精神的鄉(xiāng)望著回不去的鄉(xiāng)。聊李清照寫的到底是紅肥綠瘦還是綠肥紅瘦?我是紅肥派。我錯了,其實是綠肥紅瘦。以后再不會弄錯了,綠肥,是紫云英。那時候,集體的田里全是,厚厚的匍匐在那兒,星星點點的花。我打豬草的時候常去偷半花籃,上面用篙子草等蓋了,碰了隊長也硬著腰。隊長走了,一腰的汗。人天生是愛偷的,妾不如偷,大抵是真的。有時候我想,我至今仍有偷心,或許是打豬草時播下的種子。
后來看黃梅戲《打豬草》,才知道打豬草是一定要有偷的本領的,不僅偷豬草,還要連同把那個看園子的丫頭一塊兒偷了。豬草里的愛情,是實打實的硬愛情,不像《西廂記》里那樣花架子。
《打豬草》我看的是韓再芳版的——我也沒看過其他人的版——那有點鼻音的唱腔真把人聽醉。比“未老不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還讓人醉。我車上有張碟,2003年的一個晚會,各個戲路的名家薈萃,打頭的就是韓再芬《打豬草》的《對花》。她穿白底碎花旗袍,頭發(fā)綰一個盤龍髻,始登臺目光含羞帶怯,后輕啟嬌喉,大珠小珠落玉盤。疲勞駕駛的我,像喝了兩罐紅牛,都快把方向盤揪了下來。那一年,韓再芬34歲,女人始熟的年紀。她跟我同年。那一年,我開始寫《天堂凹》。寫累了聽聽韓再芬。聽的時候“天堂”,寫的時候“凹”。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倒忽然想起《天仙配》,韓再芬飾演的織女,天兵天將擄了織女走,織女的那段唱腔憑空橫瀉了過來,我竟有些難持。后趕緊上車聽《打豬草》,才壓了過去。屏幕里的那女子才真?zhèn)€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月。此處該有一壇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