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群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秘密會黨是19世紀新加坡比較特殊的民間組織,它既有助于殖民政府對華人社會的管理,但不得不承認也造成了一些社會問題,如會黨間的械斗破壞了社會秩序,控制稅收承包制度助長了吸毒、賭博與賣淫嫖娼的泛濫。對于這樣的民間組織,殖民政府的政策可謂復雜多變,相關研究成果也稍豐富,總體上講,學界關于殖民政府對秘密會黨的政策變化基本采取三分法①:放任與利用(1819年-1869年)、限制與管理(1869年-1889年)、取締與鎮(zhèn)壓(1890年-1900年),此類劃分法階段性明顯,但夸大了政府在第一、第二階段間的態(tài)度差異,不利于從整體上對前期當局的態(tài)度演變過程進行把握,某種程度上掩蓋了第一、第二階段與第三階段政府相關態(tài)度的根本差異。本文基于相關一手史料從合法與非法兩個維度進行劃分,探討合法與非法兩個時期政府相關立場的緩慢變化過程,窺探當時新加坡民間組織的“生存”狀態(tài)。
1800-1886年期間秘密會黨勢力強大,干預社會諸多事務如稅收征收,華人安置,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英殖民政府出于方便華人社會管理的需要,對秘密會黨采取了利用與限制管理的政策,允許其合法存在。但在近70年間,隨著政府實力的增強,加上會黨危害性日益顯現(xiàn),殖民當局對它的態(tài)度愈發(fā)嚴厲,秘密會黨的身份便逐漸從合法轉向非法。
1843年秘密會黨發(fā)動第一次械斗之后,社會上對它的看法開始出現(xiàn)。就在當年2月16日出版的《新加坡自由西報》有所記載:對于秘密會黨對華人企業(yè)進行收稅的行為,有人提出應任命一些華人警察開展警務工作[1];有人主張取締會黨;還有人認為要防止華人秘密會黨的存在,應限制華人進入馬來亞。[2]這些意見被送到孟加拉總督手中,希望當局能在相關立法方面增加力度,但總督認為此時沒有必要大作文章。當時擔任海峽殖民地總督的巴特沃斯先生同樣主張結社自由,表示“雖然秘密會黨的活動已引起了殖民政府的注意,但我認為華人是世界上最好最溫和的民族?!盵1]1849年新加坡大陪審團向巴特沃斯先生提醒要提防秘密會黨的威脅時,巴特沃斯先生仍持反對態(tài)度,但表示會訓練一批警察到那里加強巡邏力度。
19世紀50年代前期,秘密會黨的勢力得到增強,引發(fā)的械斗明顯增多。殖民政府起草了“進一步保護公共和平”的提案,含秘密會黨注冊制度,然而該提案提交到孟加拉總督手中時遭到立法院否決。后期,秘密會黨的沖突持續(xù)升級,社會危害不斷加劇,接替巴特沃斯總督職位的布蘭德爾一改前者對會黨友好的立場,連續(xù)頒布《警察法令》與《管理委員會法案》,但法令(案)中沒有相關懲罰性措施,對會黨的壓制作用十分有限。這時孟加拉總督的態(tài)度還跟以往一樣,讓會黨自由發(fā)展。當時殖民政府的治安力量也不足以有效控制會黨,1858年新加坡只有317名警察[3],即使“要獲取殺人案件的確切信息也十分困難”[4],更不用說控制會黨。
19世紀60年代,新加坡在英帝國全球貿易體系中的地位持續(xù)上升,后發(fā)工業(yè)革命國家法美等國實力大增,它們對英國在東南亞的利益和優(yōu)勢地位虎視眈眈,使英帝國改變了對新加坡的統(tǒng)治策略。1867年海峽殖民地變成皇家殖民地,新總督是哈里·斯特·喬治·奧德上校,一上任他被要求采取緊急措施維護當?shù)刂刃?。面對秘密會黨這個棘手的問題,1867年他在立法會上提交了《保護和平法》,該法也很快獲得批準。根據法案規(guī)定,“如果出現(xiàn)騷亂或暴動,總督有權力對其予以逮捕……但還沒權力宣布會黨非法”[1]。
此時,農村土壤退化嚴重,大量種植園開始荒蕪,華工涌進城市,鴉片承包制度在財政稅收方面的作用不斷降低,于是政府慢慢疏遠了秘密會黨。同時,勢力強大的義興會與海山會在檳榔嶼因經濟利益糾紛引發(fā)了一次嚴重的沖突,引起了殖民政府的高度關注。政府派遣了大量人員進行調查,并公布了秘密會黨內部情況的調查報告。根據調查結果,調查委員會提出了一些處理意見:1.所有社團必須登記注冊;2.嚴禁脅迫他人入會。[5]2761868年,另一個調查委員會對上述意見進行審核后得出一個結論:“無論秘密會黨成立的目的是什么,我們都要嚴格控制它。”[5]130這個結論促使了《1869年危險社團鎮(zhèn)壓條例》的出臺,具體內容共有32條,主要條款是:1.不管其性質如何,所有秘密會黨(不少于10人)都要進行登記;2.登記時應注明會黨名稱、成立宗旨、會員人數(shù)、名字及會黨管理者所在地址;3.沒有進行登記的會黨(人員)需要罰款500元或拘禁6個月;4.不管登記與否,所有會黨都要向殖民政府說明自身宗旨的合法性或者表明不對公共和平造成危害。[6]雖然條例列出了懲罰措施,但核心思想仍是加強對會黨的登記注冊力度,盡可能控制會黨,“為我所用”,結果會黨數(shù)目大量增加。
19世紀70年代,秘密會黨操縱的“豬仔”交易嚴重損害了新加坡的國際聲譽,清政府在新加坡設立領事館拉攏華僑上層人士的行為使殖民政府倍感壓力,于是殖民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如《和平局面維持法令》,《犯罪程序修正案》,《賭博禁令》,《危險社團鎮(zhèn)壓法令》,《刑事司法管理提升案》[7],加強當?shù)厝A人的管理。
除此之外,1877年英國政府還設置了負責華工文化、經濟、社會等問題的華民護衛(wèi)司屬。首任負責人是畢麒麟,他在中國生活過八年,會說漢語與兩種廣東方言,對華人事務比較了解。與很多殖民地官員敵視秘密會黨不同的是他堅決主張控制與利用會黨,1877年年報中他表示:“無論如何,在我提出洪門(秘密會黨)能夠積極有效地幫助殖民政府與華人下層階級打交道時,警察應該支持我?!盵8]這種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此后幾年殖民政府的態(tài)度。根據《1869年危險社團鎮(zhèn)壓條例》的規(guī)定,華民護衛(wèi)司屬要對會黨進行登記,首次登記工作在1878年初完成,結果“共有17 906名秘密會黨成員進行了登記,其中有3 862名新會員?!盵10]到1879年則有23 858人完成了登記。[2]207
畢麒麟主張利用會黨管理華人,但他也意識到如果放任會黨發(fā)展,勢必尾大不掉,難以控制,因此殖民政府分別在1882年與1885年修訂了《1869年危險社團鎮(zhèn)壓條例》,第一次修訂的目的在于阻止非華人、英籍民和海峽僑生參加會黨,第二次修訂是為了限制在中國出生的華人加入會黨。這些舉措的目的在于加大控制管理會黨的力度,讓其不斷發(fā)展的態(tài)勢得到一些遏制,應該說此時到了殖民政府鎮(zhèn)壓取締會黨的前夜了。
從上文的論述與分析可知:第一,1800—1886年近90年時間里殖民政府大體上對會黨持認可的態(tài)度,承認其合法性地位并利用它管理華人社會、承包稅收,即使政府的立場愈發(fā)強硬,但其合法地位始終保持著。第二,會黨相對自由發(fā)展的背后,存在著幾股博弈的力量,如孟加拉總督、海峽殖民地總督、殖民政府其他重要官員,他們在會黨問題上立場不同,當前期主張會黨自由發(fā)展的意見占據上風時,會黨往往發(fā)展迅速;后期握有重權的官員主張控制會黨時,會黨則轉入低潮期,這也解釋了會黨的生存空間為何逐漸縮小。第三,促使政府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的根本原因是秘密會黨的危害性越來越大,政府的治安力量卻得到增強。
1887年對于秘密會黨來講是個特殊的年份,因為那年金文泰就任海峽殖民地總督,他的到任使會黨的命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合法轉變?yōu)椤胺欠ā薄?/p>
金文泰跟畢麒麟的經歷有些相似,他同樣曾在中國香港工作多年,熟悉中文,對華人的生活習慣比較了解。香港任職期間,他也曾處理過天地會的問題,根據他在香港的經驗,認為只有加強政府力量,推行取締鎮(zhèn)壓政策才能徹底拔掉華人社會這個“毒瘤”。這種經驗性認識在他上任時得到了強化,1887年秘密會黨在霹靂小鎮(zhèn)上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騷亂使政府進一步認真考慮“是否允許會黨組織繼續(xù)存在?!盵10]277一位經驗豐富的政府官員——馬克斯威爾先生在這次騷亂調查報告中表示,“這些秘密會黨制造了很多麻煩,我不敢說,它們對警察沒有一點用處,但我沒看到它的任何優(yōu)點,反而看到了很多缺點,因此不能再讓秘密會黨繼續(xù)存在下去了?!盵10]277
為了結束秘密會黨對華人社會的控制,金文泰一方面積極呼吁加強警察力量,呼吁得到了英國殖民部的重視并獲得落實,1884年治安力量共由1 455人組成,含1名常規(guī)巡官,3名警察局長,3名警察局長顧問,1名總巡官,17名巡官,56名歐洲分遣隊隊員,207名印度錫克徒警察以及1 167名馬來亞裔警察。[11]1887年治安力量又有所增強,1名常規(guī)巡視官,3名警察局長,3名警察局長顧問,2名總巡官,19名巡官,64名歐洲分遣隊員,219名印度錫克徒警察,1 609名馬來亞裔警察,總人數(shù)達到1 923人。[10]3241889年治安力量突破2 000人,含1名常規(guī)巡官,3名警察局長,3名警察局長顧問,3名總巡官,20名巡官,66名歐洲分遣隊員,229名印度錫克徒警察,1 770名馬來亞裔警察。[12]525同時他要求廢除《1869年危險社團鎮(zhèn)壓條例》并制定新法令。新社團法令草案提交之前,1888年6月他給倫敦殖民部寫了一封信,信中闡述了自己要求取締秘密會黨的態(tài)度與相關意見,殖民部表示贊同。后來新法令副本被送到倫敦,另一副本被送到華民護衛(wèi)司屬畢麒麟和殖民地警察局長杜洛普手中以征求意見,后來法令(即《社團條例1889》)在1889年12月30日召開的立法會議獲得通過。
1890年初,法令正式生效,內容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針對社團的條款:(1)撤銷《1869年危險社團法令》和《1885年法令》;(2)個人社團及會黨均被解散;(3)根據上述條款的規(guī)定,被法令賦予權力的所有社團都要登記注冊;(4)非法秘密會黨進行了注冊并不意味著地位合法化;(5)法令生效之前與之后成立的的秘密會黨,都要在6個月內登記注冊,否則視為非法;(6)立法委員會議長有權通過發(fā)布公報聲明的方式解散任何已經登記的秘密會黨。第二部分是對個人的懲罰條例:(1)任何個人凡是組織了非法會黨,都要監(jiān)禁3年;(2)非法會黨成員或想加入非法會黨的人及為非法會黨集會提供場所,都要處以500元罰款或不超過6個月的監(jiān)禁或二罰并用。[12]499
從上述條款可知:第一,政府對秘密會黨一概以“非法”進行定義,不管其性質如何或與政府保持怎樣的關系。第二,界定為非法的會黨必須進行登記才能繼續(xù)存在。第三,為防止個人尤其華商重建會黨(或為會黨的重建提供方便),政府加大了懲罰力度。從此原先合法的秘密會黨被政府的一紙法令宣布為“非法”,結束了近一個世紀的“生命”。
政府決定取締秘密會黨時,會員的身份將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在《社團條例1889》復印本送到警察局長杜洛普與畢麒麟手中時就決定了。他們看完復印本后基本贊成金文泰取締會黨的立場,但也提出了修訂意見。因為新法令中只有取締解散會黨的措施,沒有考慮建立取代現(xiàn)有控制華人社會的機構,如果直接取締會黨,政府將無法控制已登記的165 000名危險會黨分子,[1]后果不堪設想。于是他們提議建立一個新的機構來容納華人會黨首領,以此繼續(xù)對華人進行管理。這些意見得到了立法委員會與金文泰的認可,就在《社團條例1889》實施的前十天,即1889年12月20日,殖民政府成立了一個新機構——華民參議局。第一屆委員會共有18名成員, 6名福建人、5名潮州人、2名廣府人、2名客家人、2名海南人,主席為畢麒麟。[2]327這些成員絕大多數(shù)是原先的會黨首領,他們在一起討論各種話題諸如華人宗教游行問題、華人賭博問題、華人社團注冊問題,[1]可以說基本上取代了秘密會黨原先的合法功能。
華民參議局成立后的第十天,根據《社團條例1889》,新加坡的10個華人秘密會黨:福建義興、福興、松柏館、廣惠館、廣福義氣、洪義堂、利城行、粵東館、明順、義福被宣布為非法[2]239,并要求解散。當時華民護衛(wèi)司和巡捕官等官員親自到場監(jiān)視會黨神牌、旗印等物件的焚毀,[13][1]會黨被鎮(zhèn)壓后沒有立刻消失,而是化整為零,幾個人或幾十人組成新的社團向政府申請登記注冊,成為政府認可與保護的友好團體。
殖民政府為何在19世紀末痛下決心,取締會黨?原因主要是會黨對政府的利用價值大不如前,危害性卻不斷增大。前期,會黨在安排新客就業(yè)、解決糾紛、稅收承包等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有效地幫助當局對華人社會進行管理。后期,老一輩會黨首領相繼去世,資歷、威望有限的新一代首領無法有效控制會黨、整合華人社會,會黨與殖民政府的“蜜月期”結束。會黨控制餉瑪制度又加劇社會風氣的敗壞,影響了英帝國在國際上的聲譽;會黨的反政府意識不斷增強;會黨間的械斗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嚴重破壞了社會秩序。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逐漸把殖民政府的立場推向強硬,消磨政府的“耐心”,最終使自己走向了“滅亡”。
新加坡華人秘密會黨的法律身份變化受制于殖民政府的態(tài)度,政府的態(tài)度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秘密會黨本身性質的變化,性質變化的外在形式集中體現(xiàn)在它對華人社會的積極影響與消極影響的對比上。前期,它憑借自身在華人社會中發(fā)揮出來的積極影響,在殖民政府的社會管理體系中占據了一席之地,社會地位得到政府認可。后期,人員增多,社會危害凸顯的會黨,逐漸由一般性經濟互助組織轉變?yōu)楹谏鐣M織,殖民政府在自身力量增強的情況下,對其進行鎮(zhèn)壓取締,由此秘密會黨完成了從合法到非法的身份轉變。
注釋:
① 主要相關成果請參閱:宋海群:《論19世紀英國殖民政府對新加坡秘密會黨的政策變化》,《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邱格屏:《世外無桃源——東南亞華人秘密會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蔡少卿:《中國秘密會黨史研究》;邱格屏:《海峽殖民政府對華僑秘密會黨政策演變》,《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顏清湟:《新馬華人社會史》,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