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磊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安 710119)
《竇娥冤》雜劇淵源于《漢書·于定國傳》中所記載的東海孝婦孝養(yǎng)婆婆而冤死的情節(jié)和干寶《搜神記》孝婦刑前發(fā)誓死后誓言成真的傳說故事,經(jīng)由大劇作家關漢卿之手成就了一部曠世悲劇奇作,歷來成為地方戲改編翻演的藍本。秦腔《竇娥冤》在元雜劇基礎上改編之后,更是體現(xiàn)了強烈的“清官”訴求意愿。
中國進入封建君主專制社會后,“官”的概念便深入人心,然而“清官”這一概念卻一直比較模糊。魏晉南北朝以前,人們將接近皇帝的“清要之職”稱為“清官”,如《三國志》卷五七吳書一二:“聳,字世龍,翻第六子也。清虛無欲,進退以禮,在吳歷清官。”[1]980魏晉南北朝以后,“清官”這一概念開始和官員的品行美德關聯(lián),逐漸演變?yōu)椤肮疂嵉墓倮簟?。如《清史稿》卷二五零列傳三七:“富寧安自武員擢用,人皆稱其操守,是以授為吏部尚書。今部院中欲求清官甚難,當于初為筆帖式時,即念日后擢用,可為國家大臣,自立品行也?!盵2]9704在元雜劇和秦腔劇《竇娥冤》中所設置的清官形象竇天章就是這種具有“清廉清正”品質(zhì)的官員而非“清要之職”的官員。
在元雜劇中竇娥是一個悲劇意味極其濃重的人物,致使后來仍有人自比“比竇娥還冤”以表達自己冤屈之大。竇娥這一形象無論在元雜劇還是在秦腔劇中都是自幼喪母,父親因趕考負債將其賣給蔡婆婆做童養(yǎng)媳。成婚不久,丈夫便離世,只留下竇娥和蔡婆婆兩人相依為命,如此凄苦的成長經(jīng)歷為竇娥的人生經(jīng)歷烙下了悲劇性的印記。在秦腔劇中,竇娥也恬靜地自悲自嘆“春花放蝴蝶飛斷人腸肚,見明月掛妝樓珠淚雙流,從此后無心情再把花繡,縫一件又一件素衣白綢”[3]11。竇娥本打算“守節(jié)操盡孝道苦練苦修”[3]11,從此盡心侍奉婆婆,平安度此一生。然而張驢兒父子的意外介入,致其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相較于元雜劇,秦腔劇中是張驢兒母子,而非張驢兒父子,因此減少了蔡婆婆招夫的情節(jié),也減少了蔡婆婆說服竇娥同意婚事的沖突,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竇娥的斗爭性,但是卻直接點出了竇娥與張驢兒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元雜劇中竇娥對于婆婆“顧不得別人笑話”而招夫的事件進行挖苦、諷刺,“梳著個霜雪般白鬏髻,怎將這云霞般錦帕兜,怪不得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到中年萬事休,舊恩愛一筆勾,新夫妻兩意投,枉教人笑破口”[4]8。而秦腔劇中卻沒有婆婆這一層面的阻力,相反婆婆是因為感恩才將張驢兒母子帶到家里,還鄭重地給張驢兒強調(diào)以后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雖然弱化了竇娥的斗爭性,但是為“清官”形象的設置提供了條件。
在秦腔劇中加入了【乞討】【要賬】【調(diào)戲】【買藥】的情節(jié),一方面刻畫了更為鮮明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為人民呼吁“清官”出現(xiàn)的訴求提供了土壤?!酒蛴憽恐型ㄟ^對張驢兒和張媽對話的描寫,張驢兒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忤逆不孝的形象就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而【買藥】這一情節(jié)中增添了賽蘆醫(yī)和張驢兒的對話,展現(xiàn)兩人謀財害命、討價還價的情況,劇作家都不遺余力地展示出來。竇娥面對如此手段毒辣、人性泯滅的惡棍怎會化險為夷、羊脫虎口呢!【調(diào)戲】一場中,張驢兒轉(zhuǎn)身偷偷走到竇娥身邊,用手拍竇娥肩,竇娥如蝎蟄一般,十分生氣,面對張驢兒一而再的調(diào)戲,竇娥怒不可遏,推了張驢兒一掌,瞪眼怒視,森嚴逼人,使得張驢兒倒退而下。和元雜劇相比較,在張驢兒和竇娥的矛盾中作者加入了更多的動作描寫,使得竇娥在和張驢兒這種惡棍的斗爭上更加自主、獨立,反抗性更強。面對張驢兒的調(diào)戲,竇娥“怒氣不息,忽然傷感起來”[3]13。一方面是因為張驢兒無禮調(diào)戲而生氣,“豈知寡婦門前是非多”;另一方面,預知即將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而心生憂愁。這一時期,雖然并沒有明確將命運托付到“清官”身上,但是想尋找庇佑、保護的需求已經(jīng)產(chǎn)生。緊接著張母毒發(fā)身亡,張驢兒以此相要挾,威脅竇娥嫁給自己。竇娥下定決心“舍性命到公堂以理相爭”[3]22。此時,竇娥的心里早已有了預設,她認為公堂那里都是以理服人的“清官”?!扒骞俚钠沸卸苏⑿拇嫒仕?,是實施法治的內(nèi)在道德性要求,千百年來,人們之所以敬畏清官,不僅因為他們嚴格依法辦事,而且還因為他們始終堅持心中的道德律令?!盵5]正是有這樣的認識,竇娥才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去公堂,相信公堂里的“清官”會主持公道。
然而竇娥的“清官夢”破滅了,雖高舉“明鏡高懸”,但“大堂口這些人誰把理講,我豈忍年邁人命喪無?!盵3]30,于是竇娥連發(fā)三樁奇誓,向天地證明自己的冤屈和清白。然而秦腔對竇娥冤案昭雪的處理完全不同于元雜劇的處理。元雜劇中竇天章一舉及第,官拜參知政事,因其廉能清正,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來到楚州巡視,竇娥的冤魂通過幾次三番的滅燈、調(diào)動卷宗文書,并且托夢給自己的父親,最后以冤魂的身份對簿公堂而得以成功洗刷冤屈。而秦腔劇中則是竇天章在楚州調(diào)查旱情的過程中,偶爾得知孝婦一事,于是積極主動地調(diào)查,坐實了張驢兒的犯罪證據(jù)后將貪官桃杌等人一網(wǎng)打盡,為竇娥洗刷冤屈。作者在結(jié)尾設置了這樣一個“清官”的形象并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在劇情自然而然發(fā)展中必會出現(xiàn)的人物。竇娥面對惡棍無賴的百般調(diào)戲侮辱,心中暗憂,期待有人能夠庇護自己;竇娥相信公堂上會有人為自己主持公道,然而最后等來的卻是糊涂的判官和天大的冤屈。三樁誓愿將故事推向高潮,悲劇意味極其濃重。戲劇是對生活的高度升華,為人們的精神世界尋找一個可以宣泄的地方,使得平時在生活中得不到滿足的部分在這里有了可以疏導的窗口。于是竇天章這一“清官”形象便自然而然出現(xiàn)了。劇作家并沒有就此擱筆,他將竇娥冤屈的洗刷任務放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身上而非超自然的冤魂上,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悲劇性,但是這種對“清官”的渴求也是極其強烈的。無論是在元雜劇中還是在秦腔劇中,竇天章都是作為一個“清官”形象出現(xiàn)的。但是元雜劇中的“清官”顯然不是劇作家滿意的形象,元雜劇中的竇天章“這是問結(jié)的文書,不看也罷;我將這問卷壓在底下,別看一宗咱”,“我那屈死的兒,則被你痛殺我也,到來朝我與你做主”[4]23。很明顯地顯露出元雜劇中所謂的“清官”也是有懈怠、疏忽、人情大于法理的缺失。于是在秦腔劇中,作者重新塑造了一個作者期待的“清官”形象。秦腔劇中的竇天章在調(diào)查楚州大旱原因的時候,意外得知孝婦冤案,于是其積極主動調(diào)查,偶然得知孝婦就是自己的女兒竇娥。一方面積極主動、秉公辦案,另一方面消極懈怠、血親驅(qū)動。兩相對比展示了作者新的有別于元雜劇的“清官”訴求。
在竇娥的冤案中,除了有竇娥與張驢兒之間的矛盾沖突外,竇娥與貪官的矛盾沖突也是竇娥劇的高潮。元雜劇中則更多地側(cè)重于竇娥與張驢兒的矛盾,以此來隱含地表達出對貪官的不滿。元雜劇貪官桃杌“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4]14。三言兩語就刻畫出貪官的丑惡嘴臉,在這種類型化的描寫下,人們自然而然地將斗爭的矛頭直指作為惡人的貪官污吏,也同時寄希望于“清官”。一方面,是自己在反抗,另一方面卻又寄幻想于封建官吏和封建司法制度。雖然關漢卿作為元雜劇殿堂級的大師,但也難以脫離時代和階級帶來的局限性。而新時期的編劇馬健翎在秦腔劇中加入了【受賄】【審問】等情節(jié),在竇娥與張驢兒、貪官的沖突上又加入了清官和貪官的矛盾沖突,這種官僚體系內(nèi)部的對抗與揭露,一方面使得貪官的形象更加多元和諷刺;另一方面由對個別貪官的揭露上升到對封建吏治司法系統(tǒng)的鞭撻和否定,刻畫出不同元雜劇的“清官”形象。
惡棍張驢兒昧著良心去告慌狀,還沒有據(jù)實稟告的情況下,桃杌的心腹祗候一語中的:“你告下慌狀”,張驢兒十分惶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都……都是實情”。這種掩耳盜鈴的可笑行為被祗候看在眼里,祗候隨即“哼”的奸笑便知道這又是一起惡人先告狀的事情,但是祗候并沒有點破,只是不斷對張驢兒施壓,果然張驢兒拿出了預先準備的銀子??墒庆蠛蛄R出“混賬”兩個字卻讓張驢兒摸不著頭腦了。祗候示意讓班頭下去,然后又義正詞嚴地問張驢兒:“難道太守大人就值五十兩?”[3]24張驢兒會意地拿出了另一個元寶。這一小細節(jié)的描寫不僅僅讓我們意識到貪官爪牙的貪婪,還讓我們進一步了解到貪官為了錢財工于心計,城府之深。本應該為百姓伸張正義、鋤強扶弱,但是受賄的貪官反而助長了這種不良的風氣,置司法于形同虛設,還教無賴惡棍“霎時審問,口要硬,嘴要利,不敢顛三倒四”[3]24。父母官竟然帶頭為惡,竇娥的含冤而死也是必然的了。“幾句話嚇得他心驚膽戰(zhàn),白花花好銀子拿到手邊?!盵3]24這【受賄】中的小片段把貪官的罪惡行徑暴露無遺。人們在憎恨的同時仍抱有幻想:會有一個青天大老爺撥云見日,還竇娥一個清白。然而在【審問】這一場中官員桃杌登場了,“我勸你說實話免的受苦,若不然動五刑皮爛血流”[3]26。這么一個濫用刑法、殘忍歹毒的官員形象出現(xiàn)了,最終屈打成招、草草結(jié)案。在【降雪】一場中竇娥認清了官員桃杌的丑惡嘴臉,想要以三樁誓愿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桃杌認為“這不是說白話嘛”“滿口胡言”,對竇娥的三樁誓愿嗤之以鼻,那種高高在上、不分忠奸、盲目自大的形象展露出來。而竇娥心中自有堅守,通通報之以“哼”,報之以不屑來表達自己的錚錚傲骨,即使在赴刑時仍“瞪著眼睛,咬牙氣憤”。人們對竇娥給予同情的同時又強烈希望有“清官”出現(xiàn),將這些貪官繩之以法,還給竇娥一個公道。
此時竇天章這一“清官”上場,在【迎接】場中開始了對貪官的征伐。桃杌顫抖著說:“聽罷言來心內(nèi)慌,十有八九不吉祥,此事教人難猜想,硬著頭皮到殺場。”[3]48在【下雨】這場中貪官為求自保,出賣彼此,公堂上的丑劇更是一解觀眾心中的憤懣之情。這場“清官”對戰(zhàn)“貪官”的情節(jié),將劇情又推向了一個小高潮,一方面舒緩了人們心中的悲憤之情,另一方面從側(cè)面展示了“清官”的訴求。竇天章讓桃杌重新調(diào)查此案,當張驢兒招供時,桃杌認為大難臨頭,怕張驢兒說出行賄受賄之事,于是不由分說立即拍案定論將張驢兒砍頭問罪。然而在竇天章的盤問下層層剝繭,揪出祗候,讓貪官和污吏互相撕扯掉對方的丑惡面具,最后水落石出,為竇娥洗刷了冤屈,貪官、惡棍等都被繩之以法,取得了大團圓的結(jié)局。秦腔劇中的“清官”竇天章作為吏治系統(tǒng)的一員,在對貪官桃杌進行揭露的同時,也是對整個封建吏治系統(tǒng)的反思與否定。這一清官形象滿足了人們對清官的預設,公正判案、不徇私情、為民申冤、嚴懲貪官。在對“貪官”的揭露中使得“清官”的意識逐步強化。
“在一個沒有強有力自然科學技術、實證科學研究傳統(tǒng)和職業(yè)傳統(tǒng)支持的司法制度中,哪怕司法者很有良知和道德,也將注定不可能運送正義,而更可能運送災難和悲劇。”[6]在《竇娥冤》中這種冤屈更具有社會悲劇性,因而也更具有強烈的“清官”訴求意識。
我國古代處于封建社會的大體系中,實行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皇帝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經(jīng)歷了漢代天人合一的演化,歷代儒士把君為天的意識詮釋到極致,因此會有“青天大老爺”等稱呼。而普通老百姓則更多的是沒有特權,只能在統(tǒng)治者要求的范圍內(nèi)規(guī)范活動。專制王權下,“封建官員哪管百姓小民理之曲直,所以中國的百姓很難從專制政權那里得到公平的權力,更別說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了,于是,他們只能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比較清明的帝王和比較清廉的官員身上”[7],從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清官訴求”。秦腔劇中竇娥和婆婆相依為命,孤立無援。當她們身陷官司時,這種渴望申冤、獲得救助的愿望只能落到公堂上,落到“清官”身上。然而遇到的卻是見錢眼開、是非不分的貪官?!扒骞俪绨莠F(xiàn)象的形成,正是一種集體焦慮和愿望的文學化表達,是廣大民眾在中國特殊政治體制下必然產(chǎn)生的一種文化心態(tài),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曲折反映。”[8]279正是在這種極度不滿的焦慮情況下,竇娥對“清官”的渴求也更加迫切了。
在封建社會中,百姓只能依靠土地、依靠國家而生存,而國家又時時以農(nóng)田為調(diào)控手段,直接影響百姓的衣食起居。這一經(jīng)濟環(huán)境一定程度上導致人們?nèi)狈ψ晕医夥诺谋拘?,遇到問題只要不影響自己的生存,能忍受就接受。所以在秦腔劇中張驢兒問道是要公了還是私了,作為封建家庭大家長的蔡婆婆首先選擇私了。然而就是這種自我解放意識的缺失,使其急切地希望有人能指導她們?nèi)绾巫?,能夠表達她們的意愿。顯然這種可以依靠的人應該是有良知、有文化、有權力的人。因此,清廉的官員自然而然地成為百姓的依靠。就連惡棍無賴張驢兒都知道遇上官司先去找官員打點一切,因為他知道官員掌握著“生死權”。正因為官員具有權力,那么百姓對于一個鋤強扶弱、匡扶正義的清廉官員更是渴求了。
中國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文化,無論是儒士還是農(nóng)民百姓都把儒家文化奉為圭臬,作為他們?yōu)槿颂幨赖膬r值評判標準。然而相較于束縛在田地上的百姓來說,積極入仕的士大夫更具有儒家的視角關懷。儒家強調(diào)“以人為本”“仁政”,強調(diào)“厚生愛民”意識,在這種意識的指導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人格修養(yǎng)、處世態(tài)度、政治理念等無不滲透著“愛民”“保民”的思想。士大夫心中會有一種價值趨向,時時刻刻要求自己修身、治國,做一個“清官”。儒家文化一方面是清官人格的構成基因,另一方面清官是儒家文化的實踐者和儒家倫理道德的自覺維護者。秦腔劇中竇天章曾經(jīng)說過:“蒙圣上賜寶劍先斬后奏,掌刑名復四海神鬼皆愁;那貪官污吏若犯我手,一個個斬首級不把情留?!备]天章作為一個士大夫,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為民除害、匡扶正義這是作為一個儒生應有的題中之義,這是自己建構的價值目標。從官員角度來說,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使其自身也有構建“清官”目標的意愿,也有對“清官”形象的價值訴求。
秦腔劇對元雜劇進行改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竇娥冤》的悲劇性和斗爭性,但是從側(cè)面強化了對于“清官”形象的訴求。在秦腔劇《竇娥冤》中,清官竇天章不僅有著道德上的“清正”、智識上的“清廉”,更有著行為上的“清楚”。鄭克《折獄龜鑒》卷六論斷獄法云:“凡推事有兩:一察情,一據(jù)證。審其曲直,以定是非。據(jù)證者,核奸用之;察情者,撾奸用之。蓋證或難憑,而情亦難見,于是用譎以撾其伏,然后得之。此三事也。”[9]320對于竇娥的冤案,貪官桃杌、祗候肯定是“察情”的,不然不會提前收取張驢兒的賄賂而冤枉竇娥。同樣的,從桃杌驗尸、畫押等符合斷案流程的行為也可以看出貪官也是講證據(jù)的,只不過這個證據(jù)是在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下形成的假證據(jù)。而秦腔劇中的竇天章在辦案的過程中順藤摸瓜、暗地調(diào)查取證也是符合訴訟實際的,這一貪一清的天壤之別,就是根源于兩人道德操守、行為結(jié)果的不同。桃杌是被貪欲腐蝕心智,明知真假對錯偏偏助紂為虐,因而造成悲劇性的結(jié)局,成為人人皆唾棄的貪官代表。而竇天章則是出于知識分子的道德堅守,為民做主、秉公斷案,促成沉冤得雪的團圓結(jié)局,成為人們歌頌的清官形象。通過對桃杌、祗候等貪官的揭露和符合作者“清官形象”竇天章這一形象的設置,進一步解讀了秦腔中有別于元雜劇的“清官”情結(jié)。
元雜劇和秦腔劇中設置的清官形象竇天章雖然在竇娥的冤案上表現(xiàn)不盡相同,但是不可否認這種清官形象都為老百姓帶去了吏治的光明和人情的溫暖。明代思想家李贄在《黨籍碑》一文中提到:“余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盵10]601無論是秦腔劇還是元雜劇,《竇娥冤》都獲得了巨大的社會反響,任何一部好的作品都有其滋生的土壤,對于元代極為腐敗的吏治環(huán)境來說,“清官”的訴求已經(jīng)迫在眉睫,而在馬健翎生活創(chuàng)作的時期,雖不像元代那般吏治腐敗,但是市民階層參與意識極高,大家同樣希望有一個“清官”來為自己所見、所聞、所參與的事件主持公道。因此,從讀者這個受眾層面來說也是依然迫切地渴求“清官”劇和“清官”的出現(xiàn)。然而,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同于元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對于其中的“清官”情結(jié)也需要辯證地看待。
我國古代公案劇以及秦腔傳統(tǒng)劇目中塑造了一大批清官形象,諸如狄仁杰、包拯、海瑞等,他們都是為民請命、為民申冤的清官。受到封建正統(tǒng)思想儒家文化的影響,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奉行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儀規(guī)范,嚴守禮儀等級大防。而清官作為君臣和百姓之間的中間地帶,一方面要忠君,要努力地緩和階級矛盾,維護封建統(tǒng)治;另一方面也要愛民,盡量安撫百姓,教導百姓做封建社會的順民。就是在這兩極對立的關系中,清官一直扮演者潤滑劑的作用,雖然為民請命但這也是在維護封建王權既得利益的前提下進行的,是一種有范圍的讓步,是在皇權允許的范圍內(nèi)維護正義和公平。畢竟“清官”終究還是封建機器上的大齒輪,是與被壓迫人民所不同的階級群體。所以,在現(xiàn)代法治逐漸健全的社會體制之下,“清官”情結(jié)有利于形成良好的輿論導向,有利于促進國家公職人員自覺地提升業(yè)務能力、提升自我修養(yǎng),促進司法進一步發(fā)展。但是其中的不良危害我們也不能熟視無睹。
“清官”情結(jié)是我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根植于人們內(nèi)心深處集體性的一種心理意識,體現(xiàn)了人們對公平、正義的樸素追求,是人們在行政、司法合二為一的管理體制中,對權力訴求的美好期盼,這種情結(jié)訴諸仁人志士的出現(xiàn),而不是相關制度的完善,具有偶然性和稀缺性。[11]在秦腔劇《竇娥冤》中,竇天章便是一位集司法和行政合二為一的“清官”形象。可是這些具有行政權的官員秉公辦事也僅僅出于自己內(nèi)心道德修養(yǎng)的約束,這種微弱的、自覺的約束力量在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顯得過于無力,致使官員很難僅依靠自身的權力來維護社會的公平與正義。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nèi)绻琅f堅持“清官”情結(jié),堅持吏治清明寄希望于仁人志士而非健全的法律體系,那么司法權將永遠臣服于行政權之下,社會將很難維持應有的公平、公正的環(huán)境。而這種“清官”情結(jié)也會對我們的司法體系建設造成難以估計的損失。
這種訴求于仁人志士的“清官”情結(jié)同樣使得“人治”超過“法治”的地位,不僅會滋生特權腐敗,還會造成更大程度上的社會黑暗?!凹词故乔骞僦危梢矁H僅只是輔助手段,永遠不及‘官’的道德判斷和個人影響力,他通過個人權力來判斷是非,依靠道德標準來規(guī)范和約束權力的適用,為人治提供了合理的依據(jù)和有力的支撐?!盵7]清官是封建社會與人治社會的產(chǎn)物,在司法尚未健全以前,人治確實在一定層面改變了吏治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但是在法制健全的當下,如果放任“清官”情結(jié)的自我發(fā)酵而不加以引導的話,就會滋生公職人員對于特權的過分向往之情,也會對民眾產(chǎn)生誤導,使得人們相信任何時期人治都是高于法治的。同時,在日益健全的法制社會中,官本位的思想也會隨著“清官”情結(jié)的擴散而愈演愈烈,長此以往,法律便喪失了應有的約束力和強制力,百姓也會對法律失去敬畏之心。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會助長個人主義、獨裁主義等不文明、不公平的極權現(xiàn)象出現(xiàn),威脅現(xiàn)代化社會的長治久安。越來越強調(diào)的“清官”情結(jié)如若得不到合理的疏導,在這種情結(jié)的影響下,民眾會對“人治”習以為常,會逐漸忽視良好的、健全的司法制度帶來的優(yōu)越性,會進一步影響現(xiàn)代化司法改革的進程。更為重要的是,“重視人情的價值觀念非但沒有隨著變遷而消失,反而經(jīng)常被人們利用作為爭取稀有社會資源的工具”[12]33。伴隨著“清官”情結(jié)而來的是人情社會的出現(xiàn),會使得在人情的支配下劃分社會資源,導致社會資源不能合理地優(yōu)化配資,會加劇社會腐敗和不公平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使得社會處于一個不可控的境況之中。
綜上,元雜劇和秦腔劇都寄予了作者對于清官、對于社會公平法治的渴望和呼喚,但是在對于“清官”情結(jié)的問題上,我們應該理性辯證地分析。對于“清官”情結(jié)促進國家公職人員廉政建設、自覺提升業(yè)務能力這個方面,我們應該大力地弘揚。但是,“清官情結(jié)”對我們現(xiàn)代化法治文明建設的破壞,我們也應認真加以疏導,努力在新的時代弘揚更加符合時代主題的“清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