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雪惠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田沁鑫導演的話劇《青蛇》向觀眾展示了中國當代女性作為獨立個體的自我覺醒,展現(xiàn)出當代女性在日常生活中要面臨的最重要的兩種精神困境:第一,在自我定位中,女性面臨的困境來自于她們在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和新時代社會思潮之間的徘徊;第二,在異性婚姻中,男性不能有效地承擔他們應當履行的家庭責任,這在一定程度上給女性造成了嚴重的精神負擔。
在話劇《青蛇》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視角和創(chuàng)作主題都發(fā)生了變化。一是以青蛇的視角看白蛇,這種看與被看的視角,近距離展現(xiàn)了白蛇面臨的困境。二是青蛇作為這個故事的主角,在話劇中被塑造成獨立的個體。最初的不懂愛讓她困惑,隨后愛上法海卻讓她陷入了比白蛇更深的愛而不得的困境中。當然,白蛇的形象也并沒有隨著青蛇形象的突出而淡化,因此可以說,話劇《青蛇》是一部雙主角的劇作。白蛇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做人,她因為太像人而被人類世界的規(guī)則所束縛;青蛇用游戲的、不知人事、不通人情的方式做人,雖然得到了所謂的“大快活”,卻活得不像人。這種設(shè)定本身就是一種極為鮮明的對比,代表了傳統(tǒng)和反傳統(tǒng)兩種女性的價值觀。
在話劇《青蛇》中,白蛇來人間尋找真愛,在歷經(jīng)了千年的輪回,終于在西湖找到了許仙。她想要與許仙結(jié)為夫妻,于是就有了后來的種種波折。由于她用情太深,無法割舍做人的七情六欲和做妻子、做母親的人間歡樂,最終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承擔了妖要做人所必須承擔的苦難。
白蛇所代表的“賢妻良母”為了維系家庭的平和溫馨,做出了很多的犧牲。在當代社會中,大多數(shù)女人在扮演家庭角色的同時,她們又是在職場上叱咤風云的女強人。白素貞的付出完全是出于她對許仙的感情,或者是對自身價值的一種忽視,甚至在得知許仙和青蛇發(fā)生了茍且之事后,她還是安慰自己,直到許仙冰冷地拒絕了這份感情之后,白蛇才終于明白自己的執(zhí)念換來的只是一場夢,夢醒則苦。白蛇的困境在于,當一個女子對愛情過于投入時,愛情的幻滅就會讓她生而無望,走不出失愛困境的白蛇選擇走進雷峰塔,為自己“一生一世”的癡念劃上了一個蒼涼的句號。
被塑造成主角的青蛇一開始完全不懂愛情,更無意做人,不在乎人類世界的一切規(guī)則,只在乎情欲的發(fā)泄。青蛇的困境在于她愛無所托、情無所寄,追求情欲發(fā)泄的快樂讓想愛他的人不屑于對她投入感情。在話劇《青蛇》中,初到人間的青蛇還沒有完成從妖到人的轉(zhuǎn)變,對于她只想作蛇的自我定位,我們可以說她追求的是一種“本我”的狀態(tài),也可以理解為作為“少女”的青蛇并沒有明確的自我定位,只是在探索中一步步明白了愛的意義和做人的意義。青蛇既然是懵懂的少女,她必然會經(jīng)歷懵懵懂懂的不知情為何物的階段,會因為愛錯人而失戀,會因為克制不了情欲而迷失自我,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愛上不該愛的法海而無法自拔,要用五百年的時光去證明這份感情的不可實現(xiàn),這就是小青面臨的困境。
話劇《青蛇》試圖為青蛇和白蛇所代表的兩種女性面臨的困境尋找一個出路,面對這一世無法擺脫的困境,白蛇的選擇是走進雷峰塔繼續(xù)她的修行,小青的選擇是再世為人,忘記這一世與法海之間的一切。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沒有通過這樣一種簡單的行為走出困境的。
與女性努力追求自我實現(xiàn)和在實際生活中發(fā)揮超我的奉獻精神不同,一些男性心理世界的不成熟,導致他們對自己所扮演的社會角色缺乏深刻的認識。易中天先生總結(jié)男性和女性在婚姻中的相處模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男孩兒戀母情結(jié)的延續(xù),即丈夫介于弟弟和兒子之間,妻子介于母親和姐姐之間,這樣的婚姻關(guān)系中,丈夫可以被稱為“小男人”;另一種則是丈夫介于父親和哥哥之間,妻子介于妹妹和女兒之間,在這樣的婚姻中,男性往往會主動承擔起更多的責任。許仙和白素貞的婚姻無疑是前一種模式,許仙是一個不善于承擔的“小男人”,這類男性的共同特點是細皮嫩肉、多愁善感、弱不禁風、毫無主見、容易哄騙。在話劇《青蛇》中,許仙的態(tài)度一次比一次令白蛇失望:
素貞:官人,我問你,你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罷?
許仙:娘子,你聽我說,人世間,誰沒摔過一跤半跤?誰沒經(jīng)歷過一波三折?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以為自己有曠世才華,寂寞而死……[1]
許仙這種逃避的說辭與白娘子問他的問題看似毫無關(guān)系,實際上,許仙這樣說的言外之意就是那些身負大才的圣賢們還會遭遇磨難,落得個寂寞而死的境遇,白娘子這樣卑微的異類,遭遇他許仙背叛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素貞:官人,我問你,你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罷?
許仙:娘子,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寞而死……[2]
當白素貞第二次給許仙機會,許仙回答的潛在意思是:有些人終其一生都遇不到刻骨銘心的愛情,像白素貞這樣,能夠遇到真愛,而且還轟轟烈烈愛過的人就該知足。
素貞:(哭)官人,我問你,你我一生一世的誓言,是否就此作罷?
許仙:素貞,不要灰心,請相信我,待我想好了,不害怕了,你允我點兒時間,娘子!我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到那時……[3]
許仙的三次答話后面都帶著省略號,省略號充分顯示了隱含性語言敘事的豐富指向,把許仙內(nèi)心的延宕與難以啟齒的慚愧表現(xiàn)了出來,也表現(xiàn)了盡管白素貞那么想給許仙機會,但許仙的答復都是沒有下文的,白素貞的一往深情最終只能在雷鋒塔中獨自承受寂寞與痛苦。當女性在家庭環(huán)境中的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時,情感的天平就會出現(xiàn)傾輒,而這也正是白素貞的困境。妖想做人,可是在人的世界里,她并沒有被接受,她一心一意經(jīng)營的家庭坍塌了,她篤信“一生一世”的愛情失去了,這種“世界坍塌”的感覺是很多真心付出卻遭遇背叛的女性都有所體驗的,在這種困境中,很多女性都是張皇無措的。
在話劇《青蛇》中,許仙不負責任的不忠品性貫穿始終。許仙強調(diào)自己很孝順是因為人們認為“百善孝為先”,但許仙的孝順,更多的是對母親的依賴和順從。熱戀期的許仙對白素貞說:“我身無分文,我身上的一點點積蓄,僅夠我的日常開銷,我沒辦法保證你過一個正常的、體面的、有尊嚴的家庭生活?!边@就是許仙在逃避自己責任的表現(xiàn)。最能反映許仙沒有擔當?shù)?,是他在離魂乍合之際,與小青發(fā)生了茍且之事,自己卻一再裝糊涂,當聽到素貞懷孕的消息,許仙的反映更表現(xiàn)出了他的“巨嬰”心態(tài)。
田沁鑫在話劇《青蛇》中展現(xiàn)的白蛇對許仙的愛戀,并沒有采用傳統(tǒng)敘事中報恩的說法。白素貞和許仙的結(jié)合純粹是白素貞的一種自主選擇,這就更加彰顯了白素貞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白素貞是一個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妻子,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中國女性與生俱來的做母親的天性。張銘遠在《中國人的人生曲線》中說:“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的中國式夫妻關(guān)系,恰如一個驕橫的兒子和一個溫柔的母親的關(guān)系一樣?!盵4]這樣一種夫妻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婚姻中,丈夫就會對妻子形成強烈的依賴心理,甚至在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很多男人也并沒有因為這個新生命的到來把自己的角色轉(zhuǎn)換為真正意義上的父親,而白素貞的人生困境正是來自于這種非正常的婚姻生活。
白蛇與青蛇的故事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演變,在不同作家的筆下生發(fā)出了不同的意蘊,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早已成為過去時,但深受傳統(tǒng)思想影響的男性、女性還為數(shù)不少。女性在多重自我定位間不斷變換角色,難免出現(xiàn)遺失自我或顧此失彼的精神困境,而男性在家庭中角色的局部缺失也是女性精神困境的根源。隨著社會的進步,這些困境較之落后時期會逐步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