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大連 116044）

1 引言

隨著1990年東西德的統(tǒng)一，德國文學邁入新紀元。尤利婭·弗蘭克（Julia Franck）作為德國“文學奇女子（Fr?ulein-wunder）”的代表人物之一，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弗蘭克1970年出生于東柏林，十三歲時隨家西遷。曾在二十五歲憑借短篇小說獲得柏林文學創(chuàng)作比賽的一等獎。她的長篇小說《午間女人》獲得2007年的德國圖書獎。至今，這部小說已發(fā)行四十余萬冊，被譯成三十余種語言。

2 作品簡介

《午間女人》取材于發(fā)生在弗蘭克父親身上的真實故事。在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她的父親被遺棄在一個小火車站，這件事給當時只有七歲的父親造成了深重的傷害，他痛恨自己的母親，開始不信任女性。弗蘭克從未與父親生活在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弗蘭克做了母親，她越來越想知道，祖母是出于什么原因決定拋棄自己的孩子。通過大量的調(diào)查，她了解到，自己的祖母是一個護士，出身于一個富裕的市民家庭，且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拋棄自己兒子之后回到原東德與姐姐一起生活，相識幾十年的同事對她有一個兒子的事實竟毫不知情。這讓弗蘭克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她創(chuàng)作了《午間女人》這部小說，想要認真而精確地講述她祖母的故事。

《午間女人》講述的是一名叫海倫娜的普通德國女性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故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作者生動地再現(xiàn)了德國社會在這近50年間的風云變幻。小說共分為五章：序幕”、“世界向我們敞開”、“最美妙的時刻”、“夜間的陷阱”、“尾聲”?！靶蚰弧卑l(fā)生在二戰(zhàn)后，當時的德國滿目瘡痍，小彼得和母親愛麗絲（海倫娜的化名）相依為命，母親在一個小火車站，借口要去買票將小彼得遺棄。從第二章開始，作者以時間的順序描述了自一戰(zhàn)至二戰(zhàn)期間海倫娜及其家庭的遭遇。在最后一章“尾聲”中，小彼得在十七歲生日這天，拒絕與前來看望自己的母親相見。

3 “拋棄”過程分析

3.1 被母親拋棄后，主動拋棄母親

海倫娜出生于勞西茨地區(qū)的小鎮(zhèn)鮑岑，父親維爾吉希開辦著一家印刷所，家境殷實。身為猶太人的母親不被小鎮(zhèn)信仰基督教的居民接納和理解。每當海倫娜和母親上街散步時，熟人們總是連個招呼都不打，從她們身邊匆匆而過。從不吃肉以及從不跟丈夫到彼得大教堂去的母親總是被大家議論。更由于所生的四個兒子先后夭折，母親塞爾瑪逐漸精神錯亂。海倫娜從出生起便被“心盲”的母親無視。母親只能接受物，不能再接受人，她拒絕親自喂養(yǎng)孩子，當孩子被抱過來的時候，她選擇轉(zhuǎn)過臉去。她也從未說過“我的孩子”，只說“那孩子”。長大后，性情暴戾、喜怒無常的母親也經(jīng)常打罵海倫娜，她把椅子、剪刀扔向海倫娜，看女兒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海倫娜發(fā)現(xiàn)母親床墊下的錢時，母親罵她是偷錢的小壞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海倫娜在一個缺乏關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母親沒有任何征兆的暴怒讓海倫娜和姐姐瑪塔害怕。海倫娜開始拒絕跟母親接觸，“舊日的恐懼又浮上海倫娜的心頭，有一天她也也許也會像母親一樣‘心盲’吧?！氨M管在這個拋棄過程中，海倫娜處于被動地位——被自己的母親拋棄，但是小說中的這段話也暗示了海倫娜將來拋棄自己兒子這一決定。

一戰(zhàn)開始后，海倫娜的父親奔赴疆場，戰(zhàn)爭結(jié)束近兩年后才回到家中。父親在戰(zhàn)爭中受傷致殘，回到家中后不久便去世。母親對時隔六年歸家的父親極度冷漠，她拒絕看望并照顧他，甚至拒絕參加他的葬禮。父親去世后，海倫娜和瑪塔兩姐妹開始與生活在柏林的芬妮姨媽通信。那些信上寄托了她們對于鮑岑之外的新生活的希望。最終她們搭上前往柏林的火車，拋棄生身之母，去往她們渴望的外面世界，盡管她們“那可憐的母親是很孤獨的，也很需要照顧”。在此期間，她們從未回家看望母親，直到母親被送往皮爾納的太陽宮（太陽石宮位于德國薩克森州的皮爾納，原為城堡和宮殿，后來成為一家收治精神病人的療養(yǎng)院。1928年，鼓吹“種族衛(wèi)生學”的赫爾曼·保爾·尼切爾成為這家療養(yǎng)院的院長，曾對一些有遺傳病史的病人進行強制性絕育和其他強制性的“治療措施。”）這時，她自己不禁反問，“她已經(jīng)多久沒有見過母親了，十年，十一年？”

3.2 被愛人“拋棄”后，主動拋棄身份

來到柏林的兩姐妹開始了新的生活，姐姐瑪塔很快融入姨媽的社交圈，與昔日的戀人萊奧亭娜重修舊好，姨媽豐富的藏書給了海倫娜精神慰藉。十九歲生日時，海倫娜遇見了大學生卡爾，他出身于一個學者家庭，溫文爾雅尊重女性。他們一見鐘情很快墜入愛河。他們背誦德國女詩人埃爾莎·拉斯克-許勒的詩，討論小說戲劇，探討宗教哲學。在卡爾面前，海倫娜不再是小女孩，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展現(xiàn)自我，變得自信充滿魅力。同居三年并打算結(jié)婚時之時，卡爾于一次意外中去世。這給海倫娜的精神造成了非常沉重的打擊，二十二歲的海倫娜再次被愛人“拋棄”。筆者在此處用了加引號的拋棄，雖然誰也無法預料意外，但是愛人的去世還是讓海倫娜處于被“拋棄”的境地，變得孤身一人。海倫娜曾與卡爾一起計劃去漢堡或者弗賴堡，然后再上大學?，F(xiàn)在憑她自己一個人，她上不起大學，上大學的夢想被現(xiàn)實遠遠推開。隨著愛人的離去，“海倫娜再也沒什么夢想了?！蹦莻€與現(xiàn)實抗爭的海倫娜像枯萎了一般。

不久后，海倫娜遇見威廉，威廉稱呼海倫娜為愛麗絲，對其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婚前，威廉談及最多的是“干凈的出身”（1935年9月15日公布的《德意志血統(tǒng)及榮譽保護法》，亦稱紐倫堡法，以“保護德意志血統(tǒng)和名譽” 為由，禁止猶太人與德意志人或者與德意志人有同種血統(tǒng)的公民結(jié)婚和發(fā)生婚外性關系。），他冒險為海倫娜假造了身份。當拿到新的身份證明時，“海倫娜心跳得很平穩(wěn)，她忍不住微笑了，因為這些名字對她來說是如此新鮮而陌生，卻又意義非凡，這些名字將要陪伴著她，歸屬于她?！笨梢钥闯?，海倫娜喜歡她新的身份，不拒絕威廉給自己的新名字，她似乎開始主動地拋棄原來的生活和身份。

3.3 被丈夫拋棄后，主動拋棄兒子

在新婚之夜，威廉發(fā)現(xiàn)海倫娜并非處女，竟因此勃然大怒。他不斷咆哮著，覺得自己受了傷。此后，他帶給海倫娜的是身體的暴力和精神上的羞辱。海倫娜懷孕以后，威廉的態(tài)度并沒有發(fā)生改變。孩子彼得出生后，威廉回過一次家，他對孩子的出生沒有流露出絲毫驚喜的樣子。后來，威廉索性另走他鄉(xiāng)，實質(zhì)上拋棄了海倫娜母子。

在獨自撫養(yǎng)著彼得的日子里，海倫娜對他的態(tài)度極其冷淡。小說中有一段海倫娜帶著兒子去采蘑菇的情節(jié)。海倫娜走在前面，走得非?？欤活櫛说迷诤竺娴暮艉?。彼得抓住海倫娜的手時，“海倫娜想掙脫開”，“她要逃開，要離開這里，要離開。”海倫娜覺得自己對于孩子沒有任何用處，她不能給孩子提供完整的家庭，她明白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失職和無力，于是身心俱疲的海倫還最終拋棄了自己的孩子，放棄了做母親的權(quán)力。

4 原因分析

年少的海倫娜聰穎好學，渴望知識，憧憬著父親將她送去海德堡讀大學的美好前景。海倫娜拋棄母親，離家出走，實際上第一次對命運作出了反抗。通過這次反抗，她想追求自己的理想，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和社會價值。然而，現(xiàn)實生活是殘酷的，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女孩子在十四歲就要退學回家，接管家務，被男人追求。父母對女孩子的理想嗤之以鼻，認為“現(xiàn)在她該做的事就是在兩個追求者當中選一個肯上進又有錢的?！碑敃r的女性飽受歧視與壓制，她們必須要服從社會規(guī)則。她們想走出家庭，尋找自己的社會價值，但阻礙重重。

在當時的社會，還有一部分人傾向于將女性視為貞潔的象征，正如文中的威廉。他們認為，女性在要循規(guī)蹈矩，要謙遜守禮，要冰清玉潔。當時社會對性行為的雙重標準也是導致海倫娜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這個問題上，男性的行為被普遍理解和接受，而女性在性上的主動讓人厭惡和唾棄，甚至將其看作是娼妓。一個與當時社會道德標準符合的女性，應該學會壓制自己的欲望和需要?！拔艺媸桥搅艘粋€好貨色”更是將當時社會男性對于女性的輕蔑體現(xiàn)地淋漓盡致。

在長達四百多頁的小說中，作者不僅從政治、經(jīng)濟、思潮和文化各個方面再現(xiàn)了當時德國的社會狀況，還努力還原歷史細節(jié)，如海倫娜父親參與的一戰(zhàn)時的馬恩河戰(zhàn)役，以及后來的魯爾危機和國會縱火案等。小說揭示了當時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但同時引發(fā)了對猶太人身份認同問題和戰(zhàn)爭的討論。在威廉的幫助下，海倫娜開始了血統(tǒng)的“褪色”，從半猶太人變成“擁有純種血統(tǒng)”的愛麗絲。她仍舊喜歡讀《時間與認識》，（奧地利-以色列哲學家 馬丁·布伯的一部文集，里面收藏了他1933-1935年間的演講和雜文。）喜歡去猶太人的商店買東西。海倫娜主動放棄原來的身份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改變，她仍舊是威廉口中“危險的人”。她將懷孕的消息告訴威廉時，自己不禁懷疑“他不喜歡和她這個血統(tǒng)不純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是嗎？”兒子彼得問她猶太人是些什么人時，海倫娜感到有些不滿。她不知該怎么給兒子解釋，“猶太人是些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庇纱丝梢?，海倫娜在主動放棄原來身份之后，對自己身份的認識處于一種矛盾當中，她似乎在否定自己猶太人的身份，盡量避免提及自己的身份。海倫娜的這次放棄，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反抗，她忘記過去的生活，重新融入社會，但還是以失敗告終。半猶太人的身份并不是造成海倫娜悲劇的原因，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才是罪魁禍首。當時的猶太人像海倫娜一樣，大多處于一種迷茫甚至是自我否定的狀態(tài)下。如果沒有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威廉與海倫娜可以不用互相提防，她可以選擇離婚開始新的生活。

此外，戰(zhàn)爭也是不容忽視的因素。弗蘭克在調(diào)查過程中注意到：“在二戰(zhàn)期間，很多德國婦女殺死自己的孩子而后自殺，而將孩子送到鄉(xiāng)下，在城鎮(zhèn)遭到大規(guī)模轟炸、物資匱乏的最后兩年，更是非常普遍的行為?！眰€人的命運總是隨國家的命運緊密相聯(lián)，我們不禁自問：若無戰(zhàn)爭，海倫娜和兒子是否可以不用分離？

5 結(jié)語

海倫娜童年被母親拋棄，她通過離家出走，主動拋棄母親，第一次向命運發(fā)起反抗；在被愛人“拋棄”之后，她主動放棄自己之前的身份，渴望開始新的生活；在被丈夫拋棄之后，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失職的母親，主動放棄自己的孩子，希望“他會有更好的前途”。三次被動拋棄反映了當時社會和時代對于女性的壓迫，從海倫娜三次主動放棄中，我們看到了她的掙扎與反抗，然而，每一次的反抗并沒有讓悲劇停止。在今天，女性在社會中依然處于弱勢地位，很難獲得真正的平等。生活在中東戰(zhàn)亂地區(qū)的女性不僅要忍受戰(zhàn)爭，還要忍受一些恐怖組織非人的虐待。筆者的意圖不在于評價海倫娜的對與錯，正如尤利婭·弗蘭克在《致中國讀者》中寫到道：“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我并不要評價她，不要從道德上審判她”，而是借拋棄這一主題對女性悲劇命運進行探析，思考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進而引發(fā)人們對女性坎坷曲折命運的思考和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