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
1
“還翻,還翻!就差耗子洞了!”看著錢亮一臉的灰塵,李雪估計自己也強不哪去。
“對呀,還有耗子洞呢!”錢亮突然激動起來,張惶的十指猛可間握成兩個拳頭。李雪說你腦瓜子進水了吧,蓋倉房給耗子洞里挖出那兩毛半錢你也動心;人要窮了,啥主意都想!他齜了齜牙,里外屋又走了一遍;明知道走也白走,還是抱著希望。李雪鄙夷地看他一眼,仿佛一把尖刀,抵到胸前,人慢慢地后退,踉蹌著坐在一把吱呀三響的三角凳上。腦瓜子一點點膨脹,人忽悠悠地升上天空……忽然一個激靈,像抓住了繩子,又回到地面。他悶著頭,不知道自己想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己,索性搖了搖腦袋,有些疼,還不十分疼;接著又搖了搖,除了疼,還嘎吱嘎吱地響,里邊好像塞進個東西。能是個啥?難道真像李雪說的,腦瓜子進水了嗎?
“一般都一百,還有拿五十的,好不錯的有二百擋住了,咱拿三百你還嫌少,多少是多?五百、一千、兩千、三千……你以為你是銀行、大款咋地?也不搬塊豆餅照照!”李雪看著錢亮,忽然想起幾年前家里曾養(yǎng)過的一頭毛驢,除了生氣,就把那三張揉得抽巴巴的百元票子從手里扔到炕上,又從炕上拿到手里,好像要下個賭注,又好像是塊燙手的山芋。錢亮說理倒是那個理,我早就像你那樣想過多少次了,可咱花過海遷多少錢,你沒算算:前年過年在大道上含么件兒(無意中)碰見我,伸手就給了二百,去年秋咱家蓋倉房,人家通過海成,在賬上一把就寫了五百,還有哪年了……德錄交不上學費,我給海遷打個電話,人家……李雪的臉越抽越緊,突然穿越似的,三十幾歲的女人一下就變成了六七十歲,眼窩塌了,嘴角癟了,下巴上只留下一塊骨頭,勉強包了一層糙皮……死和木乃伊也只不過時間問題。
那是晚秋一個陰冷的下午,門前的大楊樹已經(jīng)泛黃,蟲蛀的葉子斷斷續(xù)續(xù)地飄落,曾翠綠得讓人心疼的葉片像久病的老人,死亡的腳步在一分一秒地逼近。忽然刮過一陣冷風,落地的樹葉瞬間卷起(像死后的人又借尸還魂了),順著敞開的窗戶飄飄悠悠地飛進屋里,李雪的頭發(fā)驟然大亂,有一片還落到了上邊,她氣憤地摘下樹葉,好像癩蛤蟆跳到了腳上,“都啥時候了,還開窗戶,天這么冷你也發(fā)燒!”她穿著鞋、屈著膝,一步步爬到炕里,氣呼呼地關(guān)上窗戶,像出了一口惡氣。冷風使她清醒,腦瓜子也豁然開朗,有一個問題無形中就冒了出來,“海成兒子結(jié)婚,咱們該隨多少隨唄,欠海遷的人情,等他有事的時候再還——抽大煙拔豆茬,一碼是一碼;合情合理,還勻功夫,何必趕這青黃不接……”錢亮一拍腦袋,腦瓜子忽然像開了天窗,忽然就不疼了,也不懷疑曾經(jīng)是否進過水了,“要你這么說……”大趨勢眼看形成了,他無意中看到地下墻角邊那個已經(jīng)有了很大缺口的瓷罐子,才想起那是哪年了——海遷用大車拉回來滿滿一下子瓷器,他在大車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更像個沒有廉恥的叫花子。海遷說你那么喜歡,就買一個唄。錢亮摸了摸褲兜,好像忘帶錢了,還有點不好意思,“想買那個大嘴罐子,還差五塊錢……”海遷說差那點錢沒事,喜歡你就先拿去,等多咱有錢了再還。直到現(xiàn)在,米罐子都快當尿罐子了,那五塊錢還原封沒動呢。腦瓜子又漸漸地疼起來,嘎吱嘎吱地好像真進去水了。
“你說得輕巧,打狗還得看主人,雖然海成兒子結(jié)婚,誰不得看海遷的面子?海成的禮隨少了,海遷能不知道嗎?村里原先那個價碼,這下都得翻番,幾倍、幾十倍都不好說……”這回該李雪的腦瓜子疼了,以前他一說她頭發(fā)長見識短,她就說你才頭發(fā)長見識短呢,還用老人家的有關(guān)教導來回擊他。現(xiàn)在看,她這個半邊天只不過是個擺設(shè):明擺著的問題,事情看似海成兒子結(jié)婚,婚禮一過人家能不看禮賬嗎?海遷這個當哥哥的對弟弟的禮單能不聞不問嗎?換句話說,禮單上的禮金相當于干部公示,一個個一清二楚地擺在那里,你看我看地相當于領(lǐng)導們逐級審查;你隨多了海遷會記在心里,你隨少了海遷也會記在心里,以后再找人辦事,海遷能不想到禮單?隨多隨少能一個樣嗎?這樣一想,她覺得海成兒子的禮錢已經(jīng)不是隨多隨少的問題,而是對海遷的態(tài)度問題,是個以后你還想不想找人家辦事的大問題了。
意見統(tǒng)一了,接下來還是尋找財源的具體問題。或者說,三百元肯定不行,五百元是起碼的、必須的,是不能講任何條件的原則性問題。
兩口子都在冥思苦想,一個小平房里的一個小小的簡陋臥室,仿佛是中南海的議事大廳,區(qū)區(qū)的五百元錢,仿佛是國家的戰(zhàn)略工程。就在兩口子思路枯竭、智慧窮盡的斷崖邊緣,院里忽然轉(zhuǎn)來幾聲“嘎嘎嘎”的鵝叫。仿佛是勝利的號角,錢亮忽然敞亮起來;他那個幾乎連圣人都打不開的腦瓜子,忽然就貫通了、開竅了,讓哪位大仙從上到下地給大揭蓋了,“對呀,把鵝子買它兩只,錢不就來了嗎?”李雪也笑逐顏開,好像迷途中遇到了指路的仙人。漸漸地又塌下眼皮,好像那是一個局,遠遠望去好像一條光明大道,走到盡頭卻是個無法逾越的深淵,“那不是要留到落雪后再賣,才能賣個好價錢嗎?”
“事到臨頭,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也不能白給人家,每年都趕在落雪后才抱(孵化)的鵝崽兒,冷凍數(shù)九的多難侍候,年頂年地不就要等到落雪后賣個好價錢嗎?”
“賤也賤不哪去,前些日子連老板上趕著給我打電話,賣的話一斤給到十五塊錢呢,現(xiàn)在可能不那么急了,一個飯店用兩只大鵝算個啥事,咋也掉不下他自己報的價錢?!?/p>
“啥?八塊錢一斤,那也太虧了!連老板,你就照顧照顧,我現(xiàn)在急等著用錢,要不誰能把落雪后才賣的大鵝現(xiàn)在就賣了……不用多,還按原先你說的那個價,十五元一斤吧……啥?八塊錢還是看面子……”錢亮撂下電話,像給失敗的賭場上剛走下來。李雪說不賣、不賣,堅決不賣!當老板的沒一個好王八犢子,他就是聽你說急著用錢才別咱的象眼兒,要不興許還能好點。他說不賣咋整?再有兩天海成的兒子就到正日子了,腳底下又不能刨錢?
兩口子想來想去,除了賣大鵝,要么就隨三百元的禮錢……
看著丈夫哆哆嗦嗦地把三只還沒長成的半大鵝子一只一只地綁在自行車的后備架上,李雪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姑娘、兒子被人綁到了刑場。
2
錢亮隨五百元好大個顯示,關(guān)勇張口就是一千。
林德華突然跳起來,好像踩到了彈簧。其中一條腿短,來不及就跳,時間長了一般人走不過她。關(guān)勇事先就有預感,林德華起跳前已蹭到了地邊。他腿也短,而且兩條,格外齊整,頻率特高,一般人無法比擬,非正常走路和正常人無異;林德華沒有可比性,跳起來就得另當別論。林德華攆到地邊,關(guān)勇已走到地邊前的坡下。腿瘸下坡不便,跳起來難度更大,就在原地上嘶喊。
“你真是個傻子,那一萬多元還沒有指性,再隨一千元禮錢,房子還蓋不蓋了?”
“沒指性我才隨那么大禮,有指性我還不隨了呢。”
“你想氣死誰咋的,有指性還不隨了,我讓你不隨了!”林德華孤注一擲,邊走跳走。關(guān)勇在下坡上坡途中先摔了一跤,林德華乘勢追上了關(guān)勇。關(guān)勇止步、捂頭,“別打、別打,你聽我說……”
“你說,我不打……說對了拉倒,說不對我打死你!”林德華把那只比常人幾乎大出一倍的右手懸在半空,像劊子手舉起手中的大片刀。關(guān)勇臨危不亂,有板有眼地道出了和錢亮幾乎如出一轍的道理。林德華像一只冰凍的茄子,遇到了相應(yīng)的溫度,很快就蔫了下來。她看著強勢,卻以理服人,一旦發(fā)現(xiàn)理屈,馬上改弦更張。關(guān)勇看看危險已經(jīng)化解,就原路返回,重新走到苞米地邊上的白菜地前。他們是來給白菜抓蟲子的,往年白菜長了蟲子都打敵敵畏,前兩年不誰說的打敵敵畏得癌,村里人再種白菜凡是自家吃的都動手去抓,他們也不例外。
關(guān)勇剛撅下屁股就發(fā)現(xiàn)一只蟲子,雖然不大,顏色和白菜幾乎一模一樣,如果靜止,就是白菜的組成部分,爬起來卻又快又準,一曲一張地正以百米的速度向白菜葉里的菜心疾進,殊不知關(guān)勇正以比它更快的速度企圖置它與死地。林德華偏偏又提出一個問題:“你想得挺美,海遷要是不給呢?”仿佛變臉似的,說話間眼睛突然增大一倍。關(guān)勇一邊看著她的眼睛,一邊慢慢地后退,好像事先就發(fā)現(xiàn)了敵人,敵人尚未發(fā)現(xiàn)自己。結(jié)婚二十來年,仗帶打不打地也有二十來年,林德華最終解決的辦法都是拳頭(有時也用巴掌,或者二者兼顧),出手前先是眼睛,瞪大眼睛是個明顯的信號。關(guān)勇開始不大習慣,就像別家男人那樣去對付自己的女人,結(jié)果適得其反,漸漸也適應(yīng)了。結(jié)果出現(xiàn)了誤判,林德華在瞪眼的同時和臉一塊轉(zhuǎn)到了一邊。不知道她是在看前邊不遠處那一望無際的苞米地,還是苞米地期間的地格子里長著的一兩棵楊柳樹或者下邊那稀稀拉拉的蒿草?像他家這樣苞米地邊上種著土豆、白菜的也不在少數(shù)……或許她不一定非要關(guān)勇回答,或許處在可答可不答之間……或許她正在回顧,如果真像丈夫判斷的那樣,他隨了一千元的禮錢,就能得到一萬元的回報,那真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她一定會讓關(guān)勇買一掛一萬響的“十響一咕咚”,專門放給海遷聽聽。除此之外,他們又有什么好辦法呢?想蓋個四大間的磚瓦房,整個下來成本就得四萬元左右,還得去了吃飯,自家人的工錢都不包括在內(nèi);除了自己攢的,國家又給補助了一萬五千元的專項資金,那一萬元只能自己的夢自己圓了。
看看媳婦的樣子,關(guān)勇感覺自己低估了自己的女人,再次走到白菜地里,把一棵踩歪扭了的白菜悄悄地扶起來,并在捉蟲前,把海遷重感情,講義氣的例子認認真真地講了四五個,如他父親有病,李林一口氣給背到衛(wèi)生所,春節(jié)時海遷回來一把就給他孩子發(fā)了兩千元的紅包;徐三嬸和他父親是老鄰居,平時捉住一條虱子也要給老人送去一條大腿,海遷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往徐三嬸家里提溜,回饋相當于贈送的三五倍不止;一次海遷的寶馬陷在河西村的泥坑里,一個老五保趕著一匹瘸得和他不相上下的老馬半夜里給拖了出來,海遷去后備箱里伸手就給老五保裝了一瓶五糧液、一條軟包中華……
林德華的心情越來越好,也不知道她那壟的蟲子抓得干不干凈,反正很快就攆了上來,照他的屁股上恨恨地掐了一把,“快干活得了,逼逼逼地竟聽你了!”他雖然很疼,心里像撿了幾百塊錢一樣地開心,媳婦每次高興,都這樣回報他,每次主動要做那事,這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他咧了咧嘴,短腿撒嬌似的向后蹭了一下,一條長長的綠蟲子剛從白菜芯里爬出來,企圖繼續(xù)造勢,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一下就捉住了,用手一捏,噗嗤一聲,手指頭上黃的、綠的、黑的粘了一下子。他們最大的愿望:事情最好也像捉蟲子那樣,手到擒來,嘁嚓咔嚓。
3
一想到房子,吳寶成就咯噔一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好像在一口接一口地品咂著人生的苦果。于秋敏像他隨身攜帶的卷煙設(shè)備,他抽一支,她就卷一支,他一支接一支地抽,她就一支接一支地卷;兩口子像個配合默契的流水車間,沒有起始,也沒有終了,只有周而復始不停地運轉(zhuǎn)。不一會屋里就煙氣咕咚地呈現(xiàn)出著火前的景象來,吳寶成還是抽了這支就點上那支,于秋敏就卷了這支再卷那支。
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大家子六七口人,還住在東西三間的舊房子里,兒子和媳婦雖然不說什么,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和老伴常把孫子小強或?qū)O女艷艷叫到西屋來住,兩個孩子好像商量好了,叫小強過來,小強就說咋不叫艷艷過來呢?叫艷艷過來,艷艷就說咋不叫小強過來呢?叫他們兩個一塊過來,他們就說我才不和他一塊去呢!我才不和她一塊去呢!他們倆一鋪大炕咋住也有的是地方,說句不干啥的,一高興打起滾兒來誰都碰不著誰,可他們能打起那個滾兒嗎?兩個老家伙無事無非地睡著一鋪寬敞的大炕,兒子、兒媳領(lǐng)著一雙兒女兩代人擠在一鋪炕上,他們能高興起來嗎?還打滾呢!蓋新房是早在計劃之中的事情,原打算把舊房扒了,扳倒扶起,在原有的地方再建起一簇新房,同時往兩邊一擴,撮起個五間大瓦房來,一家人要住的有住的地方,要放東西有放東西的地方,祖孫三代,吃穿不愁,歡天喜地,其樂融融,世界上上哪去找這樣幸福的地方?那時候一想起蓋新房,老兩口的嘴角都情不自禁地咧得多大,好像再咧,還能有擴大的空間;還沒等蓋房,他們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新房,和新房子給他們帶來的幸福和美好生活。
隨著蓋房計劃一天天走進現(xiàn)實,問題來了。最先向他們即將的新房發(fā)起挑戰(zhàn)的是東院的于二哥,他家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宅基地卻沒有他們這樣可以左右逢源,如果是扳倒扶起,只能在原地上踏步,換句話說,原先的舊三間磚瓦房扒倒了,只能換成個新三間磚瓦房,說白了宅基地是固定的,想擴大面積只能寄希望于空間了,就他們目前的情況,只能放眼于未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于二哥只能豁出老臉和他商量:“大兄弟,你家的東邊還有空閑地方,閑著也是閑著,能不能串給我點,哪怕是半間屋的面積,俺家的新房蓋起來也就可心了;占用的面積你隨便挑,俺家責任田那幾塊地你看中哪塊就種哪塊?!眱杉沂菐资甑睦相従?,平時處得像一家人不說,去年他孫子小強和小伙伴在河邊閑扯蛋,不小心掉進河里,眼看就沒命了,于二哥的二兒子跑到跟前一個猛子扎進去,喝了好幾口混泥湯子,才把他的寶貝孫子從閻王爺?shù)募议T口給搶了回來。就憑這,別說人家還要給他責任田補償,就是不給,他還能說啥?再說了,于二哥即使占用了他家東邊的一塊面積,他家西邊多余的面積也足夠蓋個新房了。他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了。一家人都說他做得對,做人就得這樣,哪有數(shù)犁兒碗子的,只能朝一邊翻土呢?事后不久,村里通自來水要從他家房東頭經(jīng)過,也涉及到個占地問題。吳寶成一口就回絕了,“按自來水好事,大伙兒都跟著享受,俺家的房子也不能不蓋,除非你在地底下走吧。”村里目前還沒那個能力,自來水還不能不按,張村長就想了一個辦法,“反正學校也不用了,閑著也是閑著,你同意的話,到時候蓋房子就在學校那嘎達咋樣,用多大面積你自己說了算?!彼豢谟执饝?yīng)下來了。答應(yīng)可是答應(yīng),并不能說明他風格高尚,因為學校是全村最好的地塊,又寬敞又眼亮,風水先生還說那嘎達有地氣,誰能在那嘎達蓋個房子,后人肯定出息!風水先生也不是空穴來風,一個巴掌大的村小學,十幾年里竟然出了兩個清華大學生,就這一點,誰能否認風水先生沒有先見之明呢?
蓋新房眼看進入倒計時了,問題又來了。村東頭有個叫徐德明的,也要蓋新房,情況和他家類似,年初村里修水泥路,把人家的宅基地占了,新上任的黃村長當時也答應(yīng)要把閑置的村小學讓給他家,用多大面積他自己說了算。按居住人口算,吳寶成家的人口比徐德明家多一口,同等條件,校舍應(yīng)該給吳寶成才對,何況吳寶成的宅基地原村長說話在先,啥事不得有個先來后到嗎?徐德明的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他家不是人口處于下風嗎,他很快就把在城里大兒子家居住的老父親又請了回來,這樣一來,在人口的問題上兩家就打了個平手,何況縣官不如現(xiàn)管,原村長答應(yīng)的事,目前已時過境遷,馬列主義還得靈活運用呢,如果再加上一條,徐德明的哥哥還是城建局長,黃村長和徐德明家還有親戚……所以最近就傳出閑置的校舍可能讓給徐德明的說法,而對村里占用吳寶成家的宅基地問題,村里也有安排,據(jù)說準備把閆德貴的房屋無償讓給吳寶成。那地方也不錯,除了多少有點靠后,比吳寶成現(xiàn)在的房子寬敞多了,和校舍就沒法比了,起碼閆德貴是個老光棍,又死在屋里,讓人想起來就心里就犯膈應(yīng)。
吳寶成思來想去,咋想咋覺得他們把新房蓋在校舍的希望已一天天渺茫,你說他的心情怎么能好?憋屈憋屈地不抽煙干啥?
偏偏在這個時候,下院的老楊婆子到吳寶成家串門來了,先是說他家的空氣不好,常了容易得病,吳寶成就把煙掐了,于秋敏把窗戶也打開了。接著老楊婆子又說起了海成兒子結(jié)婚事情,把人們的心理和各種準備情況大體上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等老楊婆子一走,吳寶成忽然有了主意,“媽的,咱也給海成兒子多隨點禮,再找海遷說說……”于秋敏啥事都聽男人的,這件事更不能例外。最后兩口子像兩只吹得脹鼓鼓的氣球,忽然就找到了放飛的空間;在男人說完打算之后,于秋敏還舉了個例子,“海遷每次回來,李縣長都坐著小車過來看他,城建局長的官兒再大,還能大過縣長咋地?”
4
熟悉都蕓的女人,沒一個和她比穿戴的,多不說,款式和價錢明顯占優(yōu),像什么雙層荷葉半袖衫啦、甜美糖果修身裙啦、韓國版女披肩啦、三宅褶皺上衣女半高領(lǐng)啦……價錢動輒幾百、上千,名子也聞所未聞。所以早飯一過,她就在一面雖然有些老舊、樣式至今不減當年的穿衣鏡前試來試去,直到把最后一件短衫也試了好幾遍,才一個人賭氣地坐在床前;不知道是衣服對不起她,還是她對不起衣服。
對女兒,她自然而然地把希望都寄托在蕓蕓身上了。聽說五中是全縣幾十所初中的佼佼者,蕓蕓小學一畢業(yè)她就把女兒送到了五中。在以后的很多時間里,她一有機會就把五中掛在嘴上,好像五中是全國最好的學校,只要進了五中,就相當于進了名牌大學,就能成為中國甚至世界的精英了。一次去縣里參加同學聚會,聽說市一中在全省數(shù)一數(shù)二,五中比它只能算小菜一碟,如果是五個指頭,也只能是小拇指了。都蕓的自尊心無形中受到挫傷,感覺女兒的學習所以并不理想,與五中有很大關(guān)系。她決心把女兒送到一中,由此扭轉(zhuǎn)女兒目前在學習上的被動局面,也讓她那個王八蛋爸爸看看,離開他她都蕓照樣是個佼佼者!她努力了幾次,都無功而返。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她的水平也就是五中水平,那還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問題是她一旦打定主意,縱然是萬丈懸崖,她也會義無反顧。思來想去,觀點竟和村里的老少爺們高度吻合,她也把寶壓在了海遷身上。說來湊巧,她和海遷不僅同學,還有一段不深不淺的歷史淵源,小學到初中海遷對她一直緊追不舍,簡直是牛屁股上的蒼蠅,都蕓哪怕有一點點松動,也不會過現(xiàn)在的日子,可惜她的眼力不夠,總覺得自己的粉絲即使累斷腰筋,也不過是個搬土坷垃材料。
后悔藥她不想吃,曾經(jīng)的婚姻才讓她傷心欲絕,蕓蕓是她走出困境的最后希望。
聽說海遷的女兒在省師大附中就讀,那才是全省最好的學校,在全國也赫赫有名。看來真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向上攀的路上永無止境。期間也動過省師大附中的念頭,想來想去還是一中比較靠譜,女兒也許只有一中的水平,在那里能不能水漲船高也只是她的一廂情愿;五中的波折已讓她焦頭爛額,上師大附中或許會雪上加霜。何況海遷把女兒送到師大附中很可能已是強弓之末,她再讓人家把自己的女兒也送到那里,豈不是強人所難嗎?即使這樣,她對自己也憂心忡忡,轉(zhuǎn)眼間曾經(jīng)的二十多年早已燈干油盡,今天的她能否重復昨天的故事?很多人都說她還是那么年輕,她疑心那些話是不是個陷阱?海遷雖說還是那個海遷,畢竟時過境遷,成功人士,身邊的女人不難想象,靚妹、倩女一定數(shù)不勝數(shù),她一個山溝里的妹子算得個什么?縱然歷史遺跡尚存,也不知道海遷能不能還念著舊情,讓她的希望能如愿以償?
有道是“人是衣馬是鞍”,她想來想去,只有在衣著上冒險一試,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奇制勝?結(jié)果積攢了幾十年的“驕傲”沒一件讓她滿意,它們不僅不能給她增光添彩,很可能讓她丟人現(xiàn)眼呢。最后她去了一趟省城,買了一套她認為最貴、最好也是最時髦的服飾——她是那么看的,衣店老板娘一而再再而三也是那么說的,試衣時走過路過的幾個女人一個個除了嘆羨就是咂嘴,讓她這顆忐忑的心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安慰。
有惶惑,也有自信,最終鹿死誰手,海成兒子結(jié)婚那天就能看到謎底了。
5
十幾分鐘打了十幾次電話,郭闊本人也深感意外。第一次老板娘就向他保證:“放心好了,郭老板,有你的話,誰也不敢動的?!钡诙卫习迥锞陀悬c奇怪了,“郭老板,你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既然你讓我留著,特朗普來了也沒人敢動!”第三次老板娘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郭老板,你辦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一句話不說兩遍,今天怎么了,連你大姐也不相信了?”第四次老板娘就有點無奈了:“郭老板,用不用我把鴛鴦綁在床上,再給你發(fā)個視頻呀!”再接著老板娘幾乎就崩潰了,“什么,后天晚上?還有兩天你著啥急呀?”……
到啥時候了,他能不著急嗎?二十多年的成就與心血,說不行就不行了,好像光明而又遠大的坦途,忽然就走到了萬丈懸崖。說白了就是個錢,有錢就不用說了,沒錢還可以借錢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借錢,借來借去,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的也借了,連高利貸都用上了,再借高利貸主都不敢接盤了?,F(xiàn)在他才真正體會到了,錢缺到一定程度,簡直像漫天大火,有多少投進去,就像一滴水珠,轉(zhuǎn)瞬間連一縷蒸汽都無影無蹤。想來想去,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海遷。因為是朋友,感覺還是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所以之前他就求借,之后再次求借……再一再二,還有再三再四的嗎?思來想去,他怎么也張不開嘴,思來想去,張不開嘴也得再次張嘴,要么他只能破產(chǎn)走人,或者跳樓上吊了。張嘴自然不能白張,打耗子還得有個油漬黏兒,想來想去,他現(xiàn)在唯一的油漬黏兒就剩下個鴛鴦了。一提起鴛鴦,他幾乎痛不欲生,她給他多少安慰、溫暖或心靈上的熨帖?他實在記不清了,一次、兩次、三次、五次……次數(shù)太多,他上哪去記得清呀!每次去,不管他心情如何,高興、郁抑、憤怒、煩躁還是孤獨、無奈,鴛鴦都能讓他心安理得地離去。她雖然還是個小姐,他早已把她當成了生命的支柱,至于老婆,和鴛鴦就沒法比了。正因為沒法比,老婆才逼得他不敢去比,否則老婆早就不是他的老婆了。一有機會,哪怕是抽支煙、上趟廁所的功夫,他也會想到鴛鴦,到她那看看,和她親近親近。歌廳里哪怕來個仙女,他都不會去想。鴛鴦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聽說郭哥要來,哪怕是有再大的錢可掙,她也瞅都不瞅??墒撬筇煲愕目腿?,雖然是郭哥欽定,卻不是郭哥……他還沒和她去說,也不知道她怎么去想,一想起自己的心肝就要拱手讓給別人,他早已肝腸寸斷,可一想到自己的前程、出路、甚至生命,他又有什么辦法呢?他了解海遷,海遷也了解他郭闊,兩個人相互間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地了解對方。海遷答應(yīng)弟弟兒子結(jié)婚時一定回來,他說他想海遷都想得發(fā)瘋了,他說他想郭闊都想得失常了。見面已不是問題,問題是見面總要有個由頭,喝完酒不得到街里喝杯茶、捏捏腳、醒醒酒嗎?現(xiàn)在唯一能幫好朋友捏腳、醒酒的,除了鴛鴦,還能有誰?到時候他除了一定要見到海遷,再就是希望鴛鴦能幫著他渡過難關(guān)了。
6
……
7
誰家有事于友子保證參加,誰家有事于友子一分錢不拿。于老師就跟村里人開玩笑說:“要講清廉,誰也比不上于友子,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哪怕皇帝老兒的結(jié)婚大典,也休想收到他一分的禮錢?!?/p>
海成兒子的婚禮,估計他也不會例外。
8
海成兒子的婚禮如期舉行,具體時間卻意外地延長。說白了海遷沒按規(guī)定時間到達。海成說半月前哥哥主動給他打電話,連婚禮日期、典禮時間都是他定的,之后他天天為兒子的婚禮操勞,也因為事先有言在先,哥倆再誰也沒跟誰通話。
按照海遷的意思,典禮定在九點五十八分舉行,快九點半了海遷還沒到場,海成急得團團亂轉(zhuǎn),連續(xù)三次撥打哥哥的電話號碼,每次都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他想再打第四次,親友們都勸他別打了,海遷肯定在路上,即使有司機開車,嗡嗡嗡的說話聲也讓他心煩:或者昨晚上沒休息好,正在車上補覺,或者正在思考有關(guān)公司前途命運的大事情;一下車又有那么多亂事還等著他拍板,等著他去安排、處理呢。
典禮時間簡直像顆定時炸彈,嗒嗒嗒地眼看就到點了,海遷還沒到場。參加婚禮的至少有幾百人,連左鄰右舍家里都擺滿了酒席,禮單上據(jù)初步統(tǒng)計,已經(jīng)二十萬出頭了,在農(nóng)村,別說十里八村,就是百八十里的也沒聽說有過這么大的數(shù)字。
人們?nèi)绫娦桥卧?,都時不時地向村道的盡頭看去,好像那里將要升起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她一露面,黑暗的大地將會金光閃爍,那些給苦難煎熬得生不如死的眾生將會逃出苦海,見到晴天。路兩邊早已停滿了各種檔次和類型的小轎車,有的已擠到了村外的荒野里,唯獨海成家門口最近的地方還空著一個停車位子,是專門留給海遷的。
直到上午十一點半了,典禮再不開始就到十二點了,按照當?shù)亓曀祝槎Y在十二點前必須結(jié)束。
婚禮在十二點前如期結(jié)束了,多數(shù)人的心理卻一直不在狀態(tài),他們把大部分精力、時間和希望都耗費在村道的盡頭和那個空著的停車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