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亮

創(chuàng)傷變成了暗傷的心理痛點，是自我形成的契機、基地，因此是文學藝術(shù)的根須。所有的悲劇引發(fā)共鳴、凈化靈魂都是在淘洗痛點。創(chuàng)傷寄寓于記憶的柔軟地帶。對待創(chuàng)傷的態(tài)度、能力形成一個人的個性。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揮霍創(chuàng)傷的小說家，曹雪芹是超越創(chuàng)傷的小說家，尼采、福柯是尋找創(chuàng)傷的哲學家，茨威格是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的作家。庸人譬如阿Q是轉(zhuǎn)化創(chuàng)傷的幸福專家，因為他能夠創(chuàng)而不傷。

自傷

資源自由合理配置在資本上也許可能，在性情上是不可能的，于是各種類型的自傷便像呼吸一樣不可避免了。自傷終身者就是害完了自己?？梢詳嘌?，我們已無法得知的許多埋沒了的天才，都經(jīng)歷了處境轉(zhuǎn)變成心境的過程，這個過程便是廣義的自傷。

自傷的大宗是情感和文化給其主人的壓抑，因情自戕自盡者是自傷的極致，因文化自虐自閉者是文人的孽緣，屈原二者兼之遂不得不死。文化不能化人的時候就反刃自傷了，文人頹廢得理直氣壯的理就是那點不能化的文。看不見的慢性自殺是自傷的真義。

自己挖坑自己跳——陷阱自備，是欲望主體的宿命，無論是人是飛禽走獸概莫能外，這不叫自傷。自傷的家常態(tài)是自虐：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樣式千奇百怪，不想好的、不把事情和別人往好處想，不沉湎于苦惱就空虛是最常規(guī)的模式。享受虐待，尋找沉重，憋屈生產(chǎn)窩囊，窩囊擴張消沉，消沉孵化頹廢，頹廢是向死神獻媚，廢得起也是“舞起來”了。惡之花、惡惡之花，別有一種自傷出來的嫵媚?？炊?，就知道大詩人都有找死的意欲，拜倫、雪萊，當然更別說真歌頌死亡的濟慈和假向往死亡的華茲華斯了。

根據(jù)內(nèi)因是變化的根據(jù)的原理，傷害都是通過內(nèi)因的。內(nèi)在性是個說不清繞不開的坎。意欲擺脫自傷而豪邁，其實任何豪邁都包含著相當?shù)淖耘?。二百五是對自己降格使用的意思。沉舟?cè)畔千帆過，細看原來皆破船。

雙重性

雙重性不是一分為二的那個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不是一陰一陽之謂道之負陰抱陽，當然肯定更不是那個簡單的自相矛盾。有點接近自相矛盾等價式（悖論）的意思，卻不是平面的、靜態(tài)的。有點像滑了扣的螺絲，每次都在轉(zhuǎn)卻無效果。

用德勒茲的話說：雙重性是“差異的重復”，是“我在自我中找到他者”（《德勒茲論?？隆?01頁），不是彌縫，而是鉤破之縫。彌縫是兩面派，鉤破是雙重性。而且在自我中找到他者是雙重性，在他者中找到自我叫認同。

落實到人格上恐怕可以說雙重性是奴性與背叛性的綜合征。

有人利用雙重性，如辯證法高手、維持會中人;有人受制于雙重性，如夾縫中人：有人天生擔負著雙重性、左右支絀。

怕與偷

“偷得浮生半日閑”是賺得了清閑這種便宜的意思。人人無論干什么都希望以最小的投入贏得最大的產(chǎn)出，都想活得“賺”，賺什么？賺到便宜。怕什么？怕失去不想失去的、怕得到不想得到的。偷呢？是賺的一種。而且，著名的偷著不如偷不著之“理”，揭示的是人賺便宜沒夠又到手成空的天性。喜新厭舊只有在美學上是受鼓勵的。偷，用于“學習”的時候是體面的。怕，用于“尊重”的時候是高尚的。

便宜二字雖然輕巧卻是人生的重頭戲，是許多人判斷是非的法官、定奪去就取予的宗教裁判所、衡量得失的秤桿子。擴散到“便宜行事”“便宜說法”，延伸到“權(quán)宜之計”，等等。賺便宜、行權(quán)宜，一邊聯(lián)系著偷，一邊聯(lián)系著怕。權(quán)宜之計，是不特別理想但還合情理的有點妥協(xié)的折中策略。折中與中道、權(quán)宜與通權(quán)達變的差別約略相當鄉(xiāng)愿與中庸的差別。這個差別的要義在于前者因怕而偷，后者保持著理想堅守著尊嚴。權(quán)宜為了便宜，通權(quán)達變?yōu)榱俗罱K的合理而且包含著滿足道義。

偷者，搗鬼也。不愿意面對、擔當又想得到的所有設(shè)計、行為都有“偷”的意味。偷，躲避著怕，追求著白得。包括“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既有偷襲的意思也有想賺一定人情的意思。偷，是想白賺、干掙不賠，是利益最大化的極致，是偽裝又躲避不良后果的搶劫?？椭凳侵酗査侥抑酗?，偷的“心之理”是又怕又不怕。不怕就明搶了，太怕就不偷了。偷的心理美學極致是偷生：失去自我失去自尊失去根本卻有所賺，《四郎探母》是這種模式的表征。偷生也是生活在別處，這個別處的底囊是“不真”。所有的兵法就是講究一個偷襲成功，但這就不叫偷了，叫出奇制勝。因為，此處的偷不再是“誠”的反義詞，而是“誠”本身了。如同欺騙敵人不叫欺騙，叫謀略、叫有本事。

“害”怕，是怕“害”。趨利避害是自然人性，于是有追求自己永遠合適的滑頭來想占盡便宜了。所謂的“滑頭”不是偷心就是偷氣。當面偷心背后笑是偷巧。投機取巧，投機取巧，“偷”已經(jīng)是“投”了。從“茍化偷生”可以明白人要“大聲活著”需要怎樣的不準備“偷著”“躲著”的“賺”了啊。

于是思想家和統(tǒng)治者都要啟動各色的“怕”。譬如孔子之三畏，基督教說敬畏。宗教的統(tǒng)治欲是天然的，追求教化作用的思想家的統(tǒng)治欲也是天然的。

理性的怕是計算：非理性的怕是天性，是情緒反應。兵法的基礎(chǔ)是怕，美學的基礎(chǔ)是愛。不怕不愛的人有沒有？沒有。

愛、偷需要意志力量，那么怕呢？讓你怕是讓你的意志受到束縛，但怕本身是種意志能量還是意志無能量？阿倫特說“力量是意志的起源”。害怕了，顯然是力量、能量不夠了。但也不全是簡單的意志無能。據(jù)日常觀察及無知無畏之類的說法，怕，總是多出了些什么，譬如多情、多慮、多欲、多聞、多心等等。意志無能未必不好，賈寶玉比賈璉、西門慶意志無能，但比他們高級。

多出來而沒有多下去就會怕。有怕出來的自由么？有，譬如宗教。讓人怕死，怕作孽，怕出了不做什么的消極自由。宗教又最反自由。關(guān)鍵還是“度”，自由恰在合理的“度”中，這就是平衡的道理。

疲倦

疲倦，不是厭倦，厭是滿足，因滿足而倦怠，是富人的事情。疲倦，則是勞人的事情。疲了，軟了，廢了，生命的意欲能量消歇、困頓了。努力落了空、希望拔了燈、信仰上了當、愛情受了傷，未必都得自殺或殺人，只得疲軟了事、倦怠作罷：

苦熬歲月偶爾曬曬太陽

完不成的事情不敢承當

無能不說無能卻說不想

疲倦就是累了還歇不成，認了但結(jié)不了賬，不想干了還得撐著。常說的“活得累不累”刻畫的就是“疲倦狀”。疲倦的原因大于疲倦：生命力低下就疲倦，意志無能就疲倦，欲望不強就疲倦。沒有興趣了就疲倦，沒有追求了就疲倦，沒有奔頭了就疲倦，太明智了易疲倦，看得太透了易疲倦。悲觀者自然常疲倦，因為疲倦是死本能的發(fā)用、是死神的使者。疲倦是迷惘、無望、沮喪、荒涼、漂泊等等之于身體的回響。

疲倦的后果卻能一語說盡：疲倦了就茍化了、就認了、就愛咋咋的隨便了，疲倦了容易上當受騙、步入歧途，因為他想抄近路了。捷徑是有的，但疲倦者很難找到，就像守株待兔一樣概率低。

人是容易疲倦的，怕這怕那的算了，還得這還得那的有啥用呢，翻山過梁的還看不著要去的地兒，歇了吧。

疲倦是存在狀態(tài)之一種，與無聊一樣，根在主體，不在客體。自己打倒自己的途徑之一是疲倦。

反應

宇宙中的一切都處在反應中，生態(tài)問題就是個反應問題。星際之間、昆蟲之間、地球之上、梵天之內(nèi)，所有的物理化學反應和靈異心神感應都是反應。

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一個人的反應模式，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就是其相沿成習的反應模式。文化的內(nèi)核是反應方式，譬如面對西方的入境，中國是危機感，印度是超然感。一個人、一個民族的能力關(guān)鍵是反應能力。一個人、一個民族的品質(zhì)盡顯于反應之中。所有的哲學都是在主張應該如此反應。語言是反應出來的，語言學是研究人的思維表達之反應的。修辭學是說話反應學，兵法是對抗反應法、拳術(shù)是肢體反應術(shù)。中國哲學強調(diào)有變必應，中國人講究有應必變。

所有的宗教、哲學、藝術(shù)、史學都是不同的反應模式。乃至于到了后現(xiàn)代，宗教成了消遣、哲學成了借口、藝術(shù)成了宣泄、史學成了游戲。

基督教的反應模式是“順從”，卻保住了個性。佛教的反應模式是“超脫”，卻保住了心性。

孤獨的個體從來沒有自在過，從呼吸到出處無一不是在反應。人類最大的反應活劇過去是戰(zhàn)爭、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全球化（現(xiàn)代化=一體化），最小的反應是個人的“受想行識”。

所有的生靈都處在反應中，所有的心靈都在反應中。重要的是反應而不是反映。過去唯物主義強調(diào)反映是為了突出客觀的勢力，這也是一種反應模式：客觀決定主觀、存在決定意識、客觀規(guī)律決定成敗，等等，旨在毀滅個性、洗腦、以便造神，人定勝天居然也成了欽定的客觀規(guī)律。強調(diào)反映恰恰是他的反應。

萬法唯心、萬法唯識強調(diào)的是反應，心的反應、識的作用。所謂真理、真相、真心都只能從反應中求之，沒有一個呆定的真在那里永恒不動的等待人們光顧垂青。

接受、學習是反應，恐懼、抗拒也是反應。但是學習之反應容易形成面具，抗拒則不易形成面具。然而反抗往往是別樣的合伙經(jīng)營。

心靈情緒的反應既可能聚變也可能裂變，因此人及人間世才有了那么多測不準。

疏忽

疏忽是缺乏反應，是該有而沒能有的那種反應不對，或者說反應不對當中疏忽最可惜可惱。因為，不疏忽，明明可以有所得啊。學習的時候疏忽會丟失重要的東西，定作戰(zhàn)計劃時疏忽會送掉性命。

有漫不經(jīng)心的疏忽：壓根沒有這樣挖空心思的想：有處心積慮的沒有想到：百密一疏。

疏忽的反義詞是過敏。過敏比疏忽更毀人，尤其是自己。

疏忽是熱的，耐心是冷的，過敏是冷熱都沒有弄對地方，是反應錯。

脾氣

脾氣是生命的“相”，是內(nèi)化到人根上的天性，是尼采費盡畢生之力鼓吹的生命意志，它以本能為依托，以心思現(xiàn)量為半徑，溝通形而上、理性、良心等等。譬如，不同脾氣對良心的領(lǐng)取就迥然不同，對理性的領(lǐng)取也因脾氣不同而使理性異彩紛呈，好像是萬法歸一的形而上其實也因人殊意異的脾氣而各人供奉自己的上帝、佛祖。人人活的都是自己的脾氣，幸福就是脾氣的實現(xiàn)滿足度。

但它與性格略有不同，性格是自己的追求體系，脾氣未必凸顯追求，它的主要特征是反應，一個人的反應有了模式，有了條件反射一般的聯(lián)動反應，就是他的脾氣了。反應決定情節(jié)的發(fā)展，于是，脾氣是一個人的生存空間，是一個人的機會系數(shù)。它是一個人自足配置的演算器，包括著算法、進位制，到最后勾勒完成自己的命運圖譜。

素質(zhì)的核心“技術(shù)”是脾氣。人們都著眼素質(zhì)的能力層面，更突出能力的智力因素，其實能力是智力與脾氣的折合、化合，智力因素是基本的不是根本的。譬如進入到“都不傻”的圈層，決定性因素看脾氣。而且脾氣決定一個人的“學習”質(zhì)量，從興趣取向、敏感區(qū)域、努力程度，到應對順逆狀態(tài)的效果一決于脾氣?？梢哉f脾氣是一個人全方位擴大再生產(chǎn)的初始條件、持續(xù)支持系統(tǒng)。所謂核心技術(shù)云云，即：脾氣是一個人的感應器，是一個人的反應模式，是一個人條件反射的機制。

生存空間是生命氣息的幅度。生命氣息，根在脾氣：俗話說，不為仨不為倆，就是這德性。孔夫子的脾氣是窮講究，孟子的脾氣是見大人則藐之，老子的脾氣是裝孫子，莊子的脾氣是耍聰明而不糊涂，賈寶玉的脾氣是見一個愛一個。狗的脾氣是“狗改不了吃屎”，即使如今的寵物狗無屎可吃了，但狗性還在。

混賬

淺顯的愚蠢是糊涂，努力糊涂使之深不可測了就混賬。把糊涂剛愎自用地進行到底是“糊涂型”混賬，把“英明”強施予人地進行到底是“極權(quán)型”混賬。所有的宗教領(lǐng)袖及其經(jīng)典都包含著“蠻”，只說自己的理，干凈如《圣經(jīng)》尚且不免，古老而新獲流行的《韋達經(jīng)》亦然。再英明強行推銷其英明也混賬，何況英明與否自評自認就是個混。

欲望和能力不協(xié)調(diào)了會有隨機的臨時性混賬，譬如在躁急、憤激、嫉妒時失掉了明白的力量。還有來自天性的無條件的混賬，無目的、無標準、無限制的跟“正確”作對?；熨~者總是一腦門子官司，總有夾七夾八的理由，幾乎是專揀錯藥吃，自己挖坑自己跳，或者給不該埋的人準備坑，還抱怨顯擺挖坑這活兒太累?；熨~顯然是在大張旗鼓地誤解著自己和這個世界，混其實混在堅信自己的解最正確，別人告訴那是誤解，他反而認為別人糊涂并且軟弱。誤解的人與事林林總總，無論是貪婪于自以為是還是躲避懲罰、以及對這雙重的不明不白的理由化，到頭來都是個混賬。

善良的人易糊涂，堅強的人愛混賬?；熨~的人意志最堅強，盡管堅強的結(jié)果是把自己坑了?；熨~人抱怨終身卻從不言敗，他們有著奇特的歸因與推論。他們那權(quán)力意志主義、唯意志論使他們絕不屈服，從而一輩子無數(shù)次走進同一條河流，可以翻臉不認人，卻總無事生非地亂折騰在老路上。

只占便宜不吃虧，只看到這回看不到下回的是傻奸傻奸的混賬，其中嬌氣又求全的（既要一又要：既不一又不）混賬主，是地球只圍自己轉(zhuǎn)的。你再不愛我也不能離開我，因為我愛你：你對我好了前半輩子，就得再好后半輩子：我不要你這樣，你就不能這樣：這種種自私的混賬，都是操持片面道理、片面道德的混賬。搬個箱子兩塊錢，不搬了還要兩塊錢，魯迅贊揚的這種青皮精神，是耍賴式的牛二型混賬。魯迅在前、柏楊在后贈送了祖?zhèn)骼系暌槐扔鳎横u缸。其實醬缸之所以是醬缸因為它混賬。體育競賽式的規(guī)則殘酷但不混賬，中國式的無規(guī)則、潛規(guī)則充滿混賬。

無論有無強權(quán)，人人評判混賬與否的標準都可能是：同我意者不混賬，不同我意者自然混賬。受限制的靈魂無論實施者還是評判者都是受限制的，邏輯上人人都可能是混賬的。

交往理性、對話理論、博弈思維，都是對理性人有效的，對于非理性的來說只是個聒噪?；熨~是非邏輯的，盡管混賬者都有自己獨特的邏輯系統(tǒng)?；熨~者可能瘋狂，但不是?？抡f了許多好話的那種瘋狂，毋寧說那種瘋狂挑戰(zhàn)的正是混賬。愛因斯坦所說的沉悶的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正因為它混賬，艾略特《荒原》長詩四次喊出“泥淖”，也是被混賬憋的。

混賬的反義詞是得體。除了信徒覺得與絕對者一起了可以叫得體，不知道還有什么“體”。理性人的得體，就是個相對相關(guān)的合適，真理也是與時俱進的，而信徒覺得這種真理就是個混賬。

上山擒虎易，消滅混賬難?；⒁呀?jīng)被人擒絕了，人之混賬變得更囂張了。論混賬，人這個類就混賬：凌駕于單個人之上并孳生其中的、看不見卻試得著的混賬，是命運。一是無常，挑戰(zhàn)著因果;二是作弄，贏輸變幻巧難窺。當人們浩嘆造化弄人、八字不好、英雄失手時就是在說：論混賬，命運最混賬。

不信命的人卻更混賬：大到人定勝天之學說殺人，小到弄險成災之愚而詐的種種伎倆?；欤侨祟愔畾v史、現(xiàn)狀和將來的總“賬”。

混賬話

賈政整天罵寶玉混賬，寶玉夸林妹妹不說混賬話，而林妹妹心里卻覺得寶玉有時混賬。寶玉的混賬在賈政那里是不好好念書，在黛玉那里是見一個愛一個。不合己意，又愛莫能改之，便把對方那份“不明白”標識為混賬。混賬的人從來不說自己混賬，自己混賬卻硬說別人混賬也是有的，因此，混賬問題是自評、他評都做不了準的，本身就是個混賬。

寶釵在合府上下公認最懂事，然而寶玉嫌她說混賬話，寶玉沒有也不敢說出來、只要他標準一致會覺得：老爺天天說著寶姐姐那種混賬話。寶玉何嘗不覺得林妹妹小不如意就發(fā)脾氣，尤其總拿自己的身子賭氣是混賬？不然，二人何至于吵了那么多架。賈母最后不疼黛玉了，明面上說“這孩子糊涂”，那幫奴才可以理解老太太嫌她混賬了。主子罵奴才的常用語就是：混賬，混賬東西。奴才嘴上說主子圣明，心里多半回應著：我那糊涂爺。

寶玉不想當官，他當不了也不適合當官，然而晚清有人倡言要選他當大總統(tǒng)，因為他真民主、真平等、真自由。在“話語”“話語權(quán)”的背后是人的心識現(xiàn)量、類的意識形態(tài)，變動不居永遠有的說的解釋學?，F(xiàn)實生活里，理工科的人覺得文科沒有標準，只是個掏糨糊，推成大話就是：科學有真理，文科會混賬。再放開了說：“文化”看著“政治”混賬，同樣，“政治”看著“文化”糊涂不中用，“文化”看著“經(jīng)濟”無恥，“經(jīng)濟”看著文化廢物、垃圾。佛祖、大宗師看著凡塵景象一派混賬。

一部人類歷史何嘗不是一部混賬資料長編？因了宗教、利益、種族仇恨的戰(zhàn)爭可謂大混賬。其他如宮廷政變、刑事犯罪、電視劇一樣的愛恨情仇，則是天天如此的無常當中的常規(guī)混賬。小寫的文字的文化思想“史”，公理婆理、西洋東洋、前人后人，除了自說自話就是我是你非，嗚嗚咋咋刺刺不休，局外人看著當然是部糊涂賬。

混賬兩大要素：亂、蠻。亂：不得要領(lǐng)、門不清、自相矛盾、倒打一耙、胡攪蠻纏。蠻：一根筋、一頭勁、無論如何也要強加于人。

廢名與熊十力一起研習佛學，自然投契，也常常大吵，旁人聽見他們各自都在說自己就是佛祖。聽的人及再聽到的人都只能匿笑：連佛祖本人都一再告誡學佛的不要把我當偶像，別人誰以佛祖自居不混賬？

人們單把古希臘之獒格拉斯牛圈解釋為欲望是不到位的，它直陳著人類自產(chǎn)自銷的混賬本質(zhì)，每個人都對這個牛圈貢獻著自己的力量，這力量之一就是抱怨它是牛圈，這抱怨是種排泄，一如我這篇短文。

因果小例釋

沈從文沒有想到自己從純藝術(shù)的標準說郭沫若寫小說不行，換來了郭沫若對他“粉紅色作家”的攻擊。郭沫若只是想從香港殺出自己到北京的投名狀，沒想到沈從文又是自殺又是神經(jīng)并且自封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筆。

劉伯承客觀評價百團大戰(zhàn)沒有想到換來剛坐穩(wěn)江山的彭德懷對“軍事上的教條主義”的批判。

魯迅說胡風耿直容易結(jié)怨，其實胡風豈一個耿直可以了的？文人比女人更能飛蛾撲火，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就是個一廂情愿而已。

一廂情愿的原因很多，視角單一是智力品質(zhì)上的主因。

給孩子的愛

愛，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愫，“讓世界充滿愛”是最動人的呼喚。因為地球是個孤獨的個體，因為地殼是由巖石構(gòu)成的——大地也只是松軟的巖石而已，所以，即使全人類變成一個充滿愛的樂園，愛，在這個球體上也依然是稀薄的氣體。

愛兒女、教育孩子是人類自身的訓練，也是“傳統(tǒng)”對“未來”的一種雕塑。父母是傳統(tǒng)的人格化身，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愛的行為不但傳播著親情、更傳播著文化傾向、社會風氣。父母給予子女的心理暗示勝過任何教科書的灌輸，尤其當孩子正在形成自己的“早期經(jīng)驗”的時候（早期經(jīng)驗對于人的一生是致命的，如所謂的幸福就是早期經(jīng)驗的滿足：各種心理疾病都可以從早期經(jīng)驗中追溯出來龍去脈）。過量的愛不但具有盡人皆知的溺愛后遺癥，它還是一種文化壓抑，對孩子的人格形成一種熟視無睹、一旦察覺悔之晚矣的損傷。因為你無論如何是用你這一套去愛孩子的，這種愛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要求——要求孩子聽話則是“自然法”，是完成這種愛的前提（孩子越不聽話越是前提），然而，問題在于：你是真理的化身么？你是一個完美的成功者么？孩子若真接受了你那一套、成為你的再版就對么？

拿破侖有言：唯有科學的征服才是不留遺憾的征服。無論是作為父母，還是作為人類延續(xù)的一環(huán)，都應當給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怎樣讓后來人超過自己！后來居上還趕不上世界進化的步伐，更何況自以為是的、以我為天然標準的封閉性的要求呢？父母與孩子交流時有一句天然的口頭禪：我們小時候怎樣怎樣。其實，若要后來者總保持原先的模樣，那人類還有前途么？另有一種心態(tài)：凡是我小時候受過的苦絕不在孩子身上重演。這是一種動人的錯誤。不讓孩子重演那些黯淡的劇目絕對正確、偉大，但應該落實到開發(fā)孩子的能力上去，而不應該成為溺愛的理由。

開發(fā)孩子的智力、能力，這種愛多多益善。當然并不是指強迫孩子去學鋼琴、小提琴、電子琴的那種開發(fā)，那種愛如果脫離孩子的實際（興趣、素質(zhì)、承受力）同樣也是暴力。孩子應有童年，開發(fā)不等于用推土機去推，幼兒教育有其規(guī)律，情趣性是首要的。開發(fā)尤其要重視全面性，早期經(jīng)驗是人一生的河床，爾后河流的走勢、幅面都直接受河床的規(guī)約，開發(fā)性的愛就是個河床建筑工程。

以一個大寫的“不”字出現(xiàn)在孩子面前的愛，事實上是把孩子送上了危險之途——孩子認為面前的世界處處是葬身之地。讓孩子在任性的自由中成為無法無天的“天縱之雄”，更是把孩子送上危險之途。

兵法

除了趙括、馬謖，沒有照搬兵書打仗的。兵法是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的決策原則，不是占卜，是思維藝術(shù)，是提供可能的思路、提示可能的掌控局面的思路和利用已有元素的策略。真實的戰(zhàn)爭過程像湍流，充滿蝴蝶效應，看《武經(jīng)七書》之《唐李問對》就明白了，不像《六韜》那樣教科書般整齊，也不像《三國演義》寫的那樣主要靠戰(zhàn)將的武藝。岳飛早就說過兵法之妙存乎一心?；羧ゲ〔豢幢▎慰啃乃肌！对伪Z錄》第十一章講“兵機”在善于用氣，巧妙在“長存有余不盡之氣而已”。集體的氣靠“組織”，治兵的要著在于“治氣”，治氣靠心法。兵法是謀定與相機的隨機組合。成與敗的關(guān)鍵在治兵。

兵法首先是治兵之法，其次才是用兵之法。治兵是組織、體制建設(shè)、治心治氣的意識形態(tài)管理，用兵是典型的對策思維。治兵是政治，用兵是軍事，軍政一體。用兵的核心是個想到與做到的關(guān)系。萬事都存在想到與做到的矛盾。治兵決定兵的臨戰(zhàn)表現(xiàn)，兵的行動力、執(zhí)行力決定謀略能否成功地貫徹。

許多獨裁者都想把自己的天下變成軍營。軍營就是不產(chǎn)錢，不然這個世界已然軍營矣。這也是軍營式管理與經(jīng)營式管理的不同、商場與戰(zhàn)場的差別。兵法的功能是屠殺，管理的功能是贏利，都是為了獲得最大利益，可統(tǒng)稱為操控的藝術(shù)、操縱的藝術(shù)（包括輿論學），權(quán)力的形式構(gòu)建著操控藝術(shù)的模式，操控藝術(shù)的使用范圍大于國家機器。權(quán)力和抵抗的貓鼠游戲構(gòu)成太極圖式的流轉(zhuǎn)。

心法

戰(zhàn)場與市場都講究個時機、契機。對“機”的把握靠“心”，不是常識意義上的知識和文化，而是“性格”的反應能力，膽識才學力合成的智慧——心法。

心學是自己跟自己斗以實現(xiàn)自我本質(zhì)的兵法，兵法是跟別人斗的心學。心學的最高境界是沒有學，兵法的最高境界是不用兵——就剩下心法了。法的最高境界又是無法之法，所以心法的內(nèi)核是藝術(shù)。

不妨從字源學角度展示一下“心”絕地天通的義域。楊時《龜山先生集》卷七：“心字左點木，右點金，上點蹺尖為火，下曲鉤翹起為水?！背伺c土字聯(lián)系不上，五行中掛了其四。還有一種直接的說法：“心”字為倒“火”。還有說“協(xié)”從“心”，日“同心之和”（勰從思，同思之和）。還是來句實用的，心學大師王陽明可謂一口道盡：帝王事業(yè)也從心頭做。

太極人格

太極拳是“哲（理）拳”，其哲理不僅體現(xiàn)為與自然之道合一，尤為重要的是要求練拳者的人格契合拳理?！蛾愂咸珮O拳門規(guī)戒律》之“門尊十二嚴…‘規(guī)守二十備”等等，還是外在的要求，是消極管理，根本而內(nèi)在的是將拳理內(nèi)在化，拳理變成本然的人生哲學，形成人拳合一的太極人格。

陳王廷在創(chuàng)建太極拳時，過了“披堅執(zhí)銳，掃蕩群氛”的純剛期，進入到了“參透機關(guān)，識破邯鄲”的恬淡期，他做人“心中常舒泰，名利總不貪”，所以，他下面的話既是人生抒懷也是太極拳貫穿性的拳理法則：“不忮不求”“權(quán)衡相參”（《長短句》）。太極拳之陰陽互根、虛實兼到、剛?cè)嵯酀?，乃至于纏絲勁本身的“道理”，都是中華人文的精湛表達，亦即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萃要。

中華文化是人文型的（沒有貫通的宗教維度）。中華文化最有技術(shù)含量的部分是醫(yī)學和兵學，這兩部分的精要又都濃縮于武術(shù)之中，中華武術(shù)門派紛繁，最體現(xiàn)天人合一、知行合一、物我合一，從而博大精深的首推太極拳。1984年，一個歐洲團來到陳家溝，親睹親歷太極推手后，驚嘆稱贊：“只有產(chǎn)生了老子和易經(jīng)的中國土地，才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奇妙的拳法和競技方法?！币粋€把太極練出來或者說練到身上的人，就是一個活國粹。這股“粹勁”簡單地說就是：醇厚虛靈。太極人文的道理可以用“質(zhì)而彌光”之“至誠運動”（陳鑫《太極拳經(jīng)譜》）來概括，要求“立身中正”的太極拳的拳理直到柔化剛發(fā)的技擊要領(lǐng)都貫穿著一個中道、中行的中華之道。這種道行落實到人生姿態(tài)、人格狀態(tài)便是個醇厚虛靈。

太極人文

太極人文，是個極為“嬌氣”靈敏的范疇，有著極高的內(nèi)在性規(guī)定，幾乎是個藝術(shù)狀態(tài)性的術(shù)語。太極人文里面包含的是生命藝術(shù)、生存哲學、形而上的精神原理。離開了這個內(nèi)核，太極拳會變成晨練項目、表演品種、廣告插圖，乃至于上市公司的技術(shù)產(chǎn)品種類。太極拳普及了，太極真髓流失了。這叫“成功異化”。

太極人文又與文學藝術(shù)中的人文不同，它是由身體行為領(lǐng)取、體驗、表現(xiàn)、傳播的人文，靠的是動作、身體語言，而不是群體通用的公共走廊般的符號語言。太極人文就是太極拳外似處女內(nèi)如金剛之暗勁及其勁路，是“稍涉虛偽，妙理難尋”的太極拳理——其基本要求是人拳合一、道術(shù)一體。太極拳是人體易學，是把《易經(jīng)》的道理落實到人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把人的氣練得一派“中行”，人而體天，內(nèi)外一致。太極拳是性命易理拳，用易學大道拿捏性命，通過內(nèi)氣內(nèi)勁的運行達到自然天道合一的境界。陰陽轉(zhuǎn)化、剛?cè)嵯酀⑻搶嵱?，都是具體的方法、具體的形象、具體而微的驗證。

這種人文不在“口說”，唯在親證，不但外形動作上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是對拳的心意也是容不得半點不虔誠，這也是練拳總是要求“靜”“敬”的根本原因，與道學家之理學要求如出一轍。不靜則不能人內(nèi)，不敬則怠慢這個世界和自身。若自己都怠慢自己，就別怪這個世界不把你當人了。

可以在生活中、在健身之類的活動中普及太極人文的教化功能。大而言之，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全部修養(yǎng)功夫可一以太極而定：就是個平衡和諧。修身：生理上、心理上、精神上、人格上都要求個“立身中正”。齊家：人與人關(guān)系上要求個“周身一體”。治國：協(xié)調(diào)各階級階層的和諧，講求個“曲虛有余”。平天下：燮理陰陽、剛?cè)嵯酀?。古代的宰相之學就是個太極功夫。今天的商戰(zhàn)也離不開屈己從人，以柔克剛。造勢創(chuàng)意須粘連粘隨、松活彈抖。

當然這都是在比方的意義說的。而“欺敵必敗，差微則亡”卻是不易的拳理。“拳者，權(quán)也。”能讓充滿權(quán)衡分寸感的太極人文精神普及到國人的精神生活中，便可以在“傳”中保持住“統(tǒng)”了。

太極道術(shù)

道不遠人，能得到多少道，取決于你的“德”，德者，得也。太極拳是在隨時都可驗證的實實在在的功夫中體現(xiàn)了玄而又玄的太極學說的“體操”。決定這功夫之所以是如此的道理、練成這功夫的道路，便是我們可以感覺到而且必須感覺到的“太極道術(shù)”。拳論云：“練理不練力”，意謂練習太極拳最重要的是要明白道理，即太極陰陽轉(zhuǎn)換中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的原理，明白了道理才能做到剛中寓柔，柔中寓剛，剛?cè)嵯酀?虛極生實，實極生虛，虛實轉(zhuǎn)換。心中有拳理，身上才出拳勢;或者倒過來：拳練千遍其意自現(xiàn)，通過拳架子上身領(lǐng)悟拳理的玄妙。學練太極拳要從中學習領(lǐng)取練就太極拳之道：陰極生陽，陽極生陰，尋覓平衡之理，感受宇宙之自然、人體之自然，練法雖逆，卻是為了復歸自然。練的行為、方法等主觀方面的努力、能力統(tǒng)可稱為“德”?！疤珮O人文”就是對這種德的一種體認，但是，光有人文精神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要有做出來、練成功的方法，包含著內(nèi)在精神的方法，可以簡稱之為“術(shù)”。

這是世界觀與方法論統(tǒng)一的“術(shù)”，最大的術(shù)。最小的術(shù)是如何正確盤架子的方法，譬如做好每個招式的奧秘是要“結(jié)合”得好，尊重骨骼運動的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微妙的銜接邏輯。立身中正，是大結(jié)合;虛實轉(zhuǎn)換是二結(jié)合：定勢與變招之間是三結(jié)合。只有結(jié)合得好才能夠一動皆動、一靜皆靜，卻又動中寓靜、靜中寓動。天下的任何道術(shù)都是個“結(jié)合術(shù)”。

“術(shù)”就是解決“怎樣做成”的問題。譬如哲學上的大話：我們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或者反之，但是因為沒有解決了怎樣把體變?yōu)橛玫膯栴}，所以始終是句大話。藝術(shù)乃至于宗教哲學都要求“做”出來，做不來的藝術(shù)，只是異想天開而已。要想做出來，先得做起來，拳術(shù)中做不出來就是個空。能知不能行只是個不知，最為惋惜的是不得功法正確門徑的盲練、癡練。練太極要用的是太極精神。

我們可以把道術(shù)一體的太極拳理概括為：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太極拳術(shù)是陰陽易道的肉身化，當然的天人合一;太極練心、練意、練神——如不能落實到一招一式上就還是個口惠而實不至，或者是個糊弄混元腔的評論家，或者是個花腔滑拳的吃太極拳的把式，知行合一是來不得半點虛偽和驕傲的。至于情景合一，是強調(diào)心中有妙趣，外形有韻味，活潑潑充滿生機，而且每一遍練習都充滿藝術(shù)的不確定性。做到這三合一，就是藝術(shù)學術(shù)武術(shù)心術(shù)道術(shù)的合一，就能“日新日日新”了，最后臻達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這三個合一，合一于心：“運用在心，此是真訣”。

太極藝術(shù)

太極是道，也是藝：由藝而人道、證道、得道、行道，是人文型中國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根本性特征。孔子提出“游于藝”，古代把科舉考試叫做“制藝”，被今人無限詬病的八股文，它的寫作其實充滿了高難度的意向性要求，如代哪一位圣賢立言就要求連說話的口氣也要肖似（如文題的話是子路的，在起講之后就得像子路口氣，復查卷子的一道工序是“磨堪口氣”）。太極拳作為一種拳術(shù)和中國古老的任何武術(shù)一樣，是與舞和巫同源的，它不僅是藝術(shù)而且是有形而上意蘊的藝術(shù)。道術(shù)一體，是道的要求更是“術(shù)”的要求。如果術(shù)不能通道，就是雕蟲小技。而太極拳不講究這個就不再是太極，而是體操了。

且從一個細節(jié)性要求說起。陳鑫在《太極拳著解》講“著”時說：“每一著必思手從何處起、何處過，至何處去：外面是何處形象，里邊是何勁氣，要從心坎中細細過去：此著之下與下著之上，夾縫中如何承上，如何起下。必使血脈貫通，不至于上下兩著，看成兩橛。始而一著自成一著，繼而一氣貫通，千百著如一著矣?！保ā蛾愂咸珮O拳圖說》卷首）

陳氏太極拳的根本要求“練意不練力”的“意”是這樣一板一眼“細細”地練的。這樣細密的練在練什么、能夠練出什么呢？是在通過形體的運行練內(nèi)在的勁氣。這內(nèi)在的勁氣是人原本就有的，只因后天的各種習慣把這能量流囚禁住了。就像王陽明說的“良知”、海德格爾說的“真”一樣，它們本來就有，只是被我們各種不當?shù)臇|西給遮蔽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能量（良知良能）的囚徒。太極拳是至誠運動，說的也是這種“去蔽”的努力。練意就是“去蔽”。練意也是在尋找，尋找真氣、真意。

必須通過正確的動作才能練意、才能練出真意，這是藝術(shù)的實踐性、個體性、感覺性要求。藝術(shù)與宗教的差別至少在于藝術(shù)是必須做出來才算數(shù)，而宗教只要心里信就可以算有。太極拳術(shù)的藝術(shù)性有似于書法藝術(shù)，同樣一個字，大師、名家、成手、凡夫?qū)懗鰜聿顒e大如天，太極拳是妙處難與君說的線條的藝術(shù)、結(jié)合的藝術(shù)、氣韻的藝術(shù)。比體操之類的人體運動藝術(shù)多出了一種“虛靈之美”。

如果說體操像油畫，是“實在”的沖擊，那么，太極拳就像書法是虛靈的心意運行構(gòu)成的氣韻感應。如做出太極拳化境之拉單鞭，左右兩手神氣呼應如兩人照臉說話，似有兩分之勢，其實寓兩合之神，周身空靈，一縷中氣自然運行，幾乎看不到虛實轉(zhuǎn)換，卻內(nèi)勁彌漫，瀟灑飄逸。著與著之間的結(jié)合，理精法密，實在細巧，顧盼之間，情景相生。一動一靜，里面有情外面有景。開合收放，清靜誠敬，委婉曲折，全是涵養(yǎng)功夫。理精法密，不偏不倚，一陰一陽都以中峰之勁運之，自然一氣，剛?cè)峋咩?，一派神行。其造型美、韻律美，兼有空間藝術(shù)時間之化境的生命藝術(shù)。

它，首先當然是肉身化的，許多玄虛的哲理要求必須落實到身上，不上身，太極拳之道如黃河浩蕩流，不屬于你，它不是個客觀的某物，你要想擁有它，必須與它同體同構(gòu)，而且稍涉虛偽，便是空架閑著，只能茍且了事。第二是生成性的，拳術(shù)是種技藝，是可以通過模仿習得的，你可以從入門到三層、五層功夫，但直到你死了，也突不破太極藝術(shù)的上限，因為它是無始無終的道。第三是意向性的，太極拳意義世界的創(chuàng)立全部都是練拳者賦予的，如果說九層功夫的太極拳是個太極意義充滿的世界，那門外漢的太極拳是太極意義缺失的世界。太極拳術(shù)的意向性就是古訓說的：“惟以意思運行”。

美，是意義的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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