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
我81歲那年,得到了一幅故鄉(xiāng)的地圖。
它上面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曲線,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一個圓圈。其中的河流埋有爛木板、尸體和大魚。
我住在京城的郊外,一個人寂寞地做著活兒,手工活兒,為別人縫些布景和道具。我在房子中間也得把衣領豎起,遮蔽我畏寒的身體。
那好像是一個冬天,雪花將飄未飄的時候,一輛黑色的木輪車把我拉往南方。我最早到達的地方有一大片林子。在那里,趕車人把我放在樹叢中間的一塊花石頭上,在我的腳下擺了好些野花。他們把我的衣服撕成旗幟的模樣,隨風擺動。他們隨后便走了。
開始的時候,我不能把這理解為吉兆。直到有一顆星星落在我的頭頂上,事情才算有了眉目。我的頭頂上火星四濺,把我的衣裳和那幅故鄉(xiāng)曲折的地圖燒成灰燼,似乎連我的骨頭也起了大火。就在這時,我睜開了眼睛,肉體新鮮而痛苦,而對面的粗樹上奇跡般拴了一匹馬。它正是我年輕力壯時在另一片林子里丟失的。這,我一眼就能看出事情非同小可。
為了壯膽,我用手做出飲酒的姿勢。這匹馬被拴在樹上,打著響鼻。我牽著它走向水邊,準備洗洗身子,忽然發(fā)現(xiàn)水面上映出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氣得我當場往水里扔了塊石頭。
就這樣,北方從我的手掌上流失干凈。等一路打馬,騎回故鄉(xiāng)的小城,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小雨下我已經(jīng)長成二十歲的身軀,又注入了情愛。我奔向那條熟悉的小巷。和幾十年前一樣:外面下著雨,里面亮著燈。我像幾十年前一樣攀上窗戶,進屋時發(fā)現(xiàn)我當年留下的信件還沒有拆開。
突然,隔壁的房間里傳來她吃吃的笑聲。我驚呆了,只好跳下窗戶,飛身上馬,奔向山坡。遠遠望見了我家的幾間屋子,在村頭立著,我跳下馬,滾入灰塵,在門前的月下跌一跤,膝蓋流著血,醒來時已經(jīng)用紅布包好。
母親坐在門前紡線,仿佛做著一個古老的姿勢。我走向她,身軀越來越小。我長到3歲,抬頭望門。馬兒早已不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