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拉貝拉
后來,我再也沒有回過這座逼仄的小樓,它像一座小小的集中營扼殺了孩子的天性。我只聽說那個瘦弱的男孩沉迷網(wǎng)游,初中輟學;鄉(xiāng)下妹逃課,化妝,談戀愛,真成了大家眼中的壞女孩;胖女孩再也沒有碰過拉丁,她說自己不配。
我是在七歲的時候被送往范老師家的。
還記得陰暗潮濕的樓梯曲曲折折,昏暗的燈光若隱若現(xiàn),姨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四樓走去,很快小小的門面出現(xiàn)在眼前,貼滿了殘缺不全的春節(jié)對聯(lián)。這是范老師的家,而我即將在這里度過整整六年的小學生涯。
門被輕輕打開,一個門牙發(fā)黑的中年男人咧著嘴笑著迎接我們。他是范老師的丈夫,一個被迫下崗的中年人,后來我們都叫他伯伯。范老師也很快迎了出來,她是一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女人,梳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姨和她商量著我的住宿問題,而我悄悄地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家:一間逼仄的房子,一進門便是一張吃飯的大桌子,小小的客廳擺滿了幾張破舊的課桌,一張床也放在中間。我的右手邊是兩個房間,里面分別放置兩張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算起來有十余人,竟然就這么把整個房子都塞滿了,擁擠得不留一絲空隙,此刻他們好奇地望著我。
十分鐘后,姨就敲定了主意,從此我也成為這里的一員。范老師又帶我們參觀這個房子的其他部分,餐桌后面是廚房,廚房緊接著廁所,時值酷暑,一股惡臭隱隱飄來。姨不認為這有什么,反而覺得小孩子吃些苦是好事。
姨走后,當晚我就在這里住下??斓桨它c,伯伯拿著自制的棍棒開始驅趕三三兩兩的學生回房睡覺,而我和一個六年級的大姐姐睡一張床。陌生的環(huán)境,我睡不著,睜著眼睛等天亮。第二天的早飯是前一天的剩飯剩菜拌在一起的泡飯,我吃不下,范老師的神色不耐,一個生氣的眼神掃過來,嘀咕了一句:“小孩子家家,哪里這么嬌氣。”因為有她在,全桌安靜得只能聽到筷子碰撞以及吞咽的聲音。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范老師是這個家絕對的權威,也是從那以后起我成為飯桌上第一個吃完飯的人。
同樣是這一天,我開始梳著亂七八糟一高一低的辮子去上學,穿著最最樸素的衣服埋沒在花枝招展的人群中。我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因為范老師說,會打扮的女孩不是好女孩,所以我要做一個讓她喜歡的好女孩。
幾天后,又一個和我同齡的男孩住進這里,他也是范老師的學生。忘了一提,范老師是我們班的數(shù)學老師。這是一個瘦瘦弱弱的男孩,帶有小孩子慣有的調(diào)皮搗蛋,然而調(diào)皮在這里是禁忌。第一天,他因為不按時睡覺,被伯伯用棍棒敲了背;第二天布置的語文課文不肯背,他的頭被范老師按在垃圾桶口,一遍遍逼問他:“你究竟背不背?”這里的人對這一切都司空見慣,沒什么稀奇的,他們都曾經(jīng)歷過這些。
我害怕地低著頭,開始事事聽話順從。我成為一群不聽話孩子里的怪胎,盡管避免了這些懲罰,也得到范老師的喜愛,但越來越多的人看我不順眼,最終陷入被孤立的局面。
生活在這里,我們一點兒也不開心。我們一遍遍地反抗,向父母哭訴生活在這里的種種不好。然而,我們的反抗只是大人眼里的無理取鬧,我們的投訴只是小孩的意氣用事,反而人人稱贊范老師是個負責任的好老師。
大家都愿意把家里不聽話、成績差的孩子往范老師家送,這當然是在瞞著校長的情況下干的。上二年級的時候,又一個女孩來到這個家,她是鄉(xiāng)下轉來的學生,有一張布滿雀斑卻淳樸的臉。在這里住的第一晚大概是前夜喝了太多水,總之她尿了床,第二天被當眾辱罵,從此她背負著“尿床鬼”的罵名。我們都叫她“鄉(xiāng)下妹”。再后來,什么臟水都往她身上潑,家里少了錢,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她,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她曾一度在班里抬不起頭。其實我知道她是個好女孩,因為當我沒有筆寫字的時候,只有她愿意借我。
也有一個胖女孩生活在這里,因為胖,她去練拉丁舞減肥。一次,她興致勃勃跳給我們看,結果卻被范老師澆了一盆冷水:“成績不好,身材還胖,跳什么舞???!”我至今記得她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六年級要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像一群將要刑滿釋放的囚徒,仗著前方的自由,開始有恃無恐。只恨不得把心里的怨恨發(fā)泄個遍,最多不就是被痛罵一頓,誰還沒被罵過???于是陳舊的樓道、發(fā)黃的墻面,寫滿了不堪入目的字跡,比如“范某某快去死”之類的話。那幾天,范老師的臉陰沉得可怕,卻也無計可施。
后來,我再也沒有回過這座逼仄的小樓,它像一座小小的集中營扼殺了孩子的天性。我只聽說那個瘦弱的男孩沉迷網(wǎng)游,初中輟學;鄉(xiāng)下妹逃課,化妝,談戀愛,真成了大家眼中的壞女孩;胖女孩再也沒有碰過拉丁,她說自己不配。
而我,大家眼里的乖女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懂得愛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邋遢地過了好幾年。我無法啟齒去回憶眾人心中覺得最快樂的小學時光,因為記憶是那么不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