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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橋(短篇小說)

        2018-03-02 08:49:01謝榮霄
        草原 2018年2期

        謝榮霄

        我依稀回到你的懷抱

        街頭隱隱流來

        溫柔而羞怯的聲音

        喚醒我彈撥詩人的弦琴,

        我茫茫然

        這似乎是童年

        又仿佛是愛情。

        ——夸西莫多《島》

        清 蓮

        踏過美人橋,便是歸化城著名的平康里街了。

        佇立橋畔,王經(jīng)理朝西望去,窄窄的街面一直延伸到小召三道巷。街面上,艷香樓、春芳齋等青樓妓館,散發(fā)著慵懶的情色氣息。歸化城人說那是窯子,并會詭異地笑道,不就是窯姐兒和老鴇子嘛。王經(jīng)理從來不狎妓。但遲疑片刻,他還是進(jìn)了這條街。東張西望地,他最后停在一處院門虛掩的青磚灰瓦院落的門前。

        在做歸化城妓館業(yè)花柳病流行情況調(diào)查時,王經(jīng)理在這家名叫“花魁苑”的妓館里,與一位名叫清蓮、綽號“賽西施”的年輕妓女相識。

        “許久不見,不知清蓮在么?”從在東瓦窯村的表兄家,返回松鶴堂京藥莊的途中,他想探望一下清蓮,便繞道來到平康里街。

        花魁苑內(nèi),幾盞紅燈籠高懸于二層小樓。小巧的庭園,花木蔥蘢、曲徑通幽。甬道一側(cè)擺放著一缸白荷。王經(jīng)理朝院子里張望了幾眼,沒瞅見清蓮,便頗為失望。他突然看到,一只白蝶在庭園里翻飛。閣樓上,雕花欄桿的后邊,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不停地向他拋媚眼。一個女子還朝他揮舞手帕,嗲聲嗲氣地喊:“喂,那位白衫公子,上來,上來呀?!蓖踅?jīng)理笑笑,沒吭聲,急忙調(diào)頭走開了。

        這般下層娼妓才會做的“拉客”動作,在花魁苑這等高級妓館里出現(xiàn),也頗為掉價兒了。那些可憐的女人們,或青春年少或徐娘半老,或美貌或丑陋,或健康或患病,為賺取幾枚可憐的賣身錢,在歸化城深處的狹街窄巷,破舊土坯房昏濁暗淡的燈光下,骯臟不堪的床鋪上,兩團(tuán)散發(fā)著汗臭的肉體糾纏在一起……

        一邊妻妾成群,一邊光棍兒成堆。一些窮漢去不起高級妓館,便去身處背街旮旯的暗門子發(fā)泄情欲。染上病后無錢醫(yī)治,塌鼻子斜眼的,潦倒一生。

        “不會出什么事了吧?”王經(jīng)理不放心,回身又來到花魁苑。

        “王先生……”

        “阿貴……”

        一位頭戴黑帽盔、身穿黑長衫的年輕人,笑嘻嘻地和王經(jīng)理打著招呼。阿貴是花魁苑的小伙計。王經(jīng)理曾從他那兒了解到不少妓院的內(nèi)幕。阿貴告訴他,這幾日,清蓮身子骨不大舒服,回二里鋪村的養(yǎng)母李氏家去了。王經(jīng)理心頭一驚。他本想對阿貴說,她不會是染上什么隱疾了吧。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出淤泥而不染——王掌柜初次見到清蓮時,便如此贊嘆道。那天,清蓮身著一襲白綢旗袍,上面繡了一朵半開半閉的白荷?!扒逅鲕饺?,天然去雕飾?!蓖踅?jīng)理想起了這兩句古詩。在聽了她的生平以后,他便對清蓮滿心同情了。

        “平康紅袖夜吹簫,紫塞風(fēng)流擬六朝?!币恍┪娜搜攀肯矚g這兩句詩,王經(jīng)理對此卻嗤之以鼻。平康里病態(tài)、畸形的繁榮,和六朝金粉氣、奢靡之風(fēng),與他的生活意趣格格不入。

        他知道,花魁苑甬道里的那缸白荷,是清蓮親手培植的。小荷初露,仿佛不染人間的塵埃。

        平康里

        民國十一年平綏鐵路修通至歸綏后,大概就有了美人橋和平康里街。其實,因為修鐵路,而后才有了平康里街。王經(jīng)理曾詢問過居住在這一帶的居民。美人橋是座界橋。橋東是郊區(qū),分布著村落、莊稼地、菜地、草灘和水塘。橋西是歸化城平康里——歸化城人喜歡這么稱呼平康里街,而且成了妓館的代名詞。它雖地處歸化城城東畔,卻是個繁華地界。

        “雙耳”橋,歸化城人會這般稱呼美人橋。夕暮時分,站在北美人橋街南口,便望得見這座三孔石拱撟的朦朧身影了。兩側(cè)的石孔,像極了橋的一雙耳朵。它緣何又叫美人橋?據(jù)說與附近的妓館有關(guān)。倒不如干脆說,因為那些妓女是些“美人”,所以這座橋便被叫成了美人橋。但王經(jīng)理覺得,美人香草,冰清玉潔,風(fēng)月場豈能與美人畫等號,這豈不玷污了“美人”二字。所以,他覺得,美人橋得名于妓女的說法,或許僅是俗眾的附會或是杜撰罷了。

        平綏鐵路修至豐鎮(zhèn)時,外埠投機(jī)商從中嗅出莫大商機(jī),紛紛跑到歸化城城東搶購地皮。按照計劃,城東將要修建一座火車站。于是乎,商人們投資修了一條名為平康里的大街,在街上蓋起妓院以及東路飯館什么的。令人遺憾的是,車站后來改建在歸化城城北的大教場。地產(chǎn)商的發(fā)財夢似乎要泡湯了。不料這條街卻日益繁華,黑陽傘、白長衫、花旗袍、高跟鞋若隱若現(xiàn),成為城中一景。

        從前這里可是一處佛門凈地的。始建于清雍正五年的五塔寺(又名慈燈寺),廟宇莊嚴(yán)、青燈古佛、梵音陣陣、古木森森。仰望籠罩于皎潔月光下的五塔,清風(fēng)流瀉、蓮花頓生、佛相莊嚴(yán),恰似如來佛國。自從建起平康里街之后,這兒便整日市塵喧囂,情色味道四處彌漫,叫人不由得春心浮蕩。

        王經(jīng)理平日極少來平康里。仰頭看五塔,再看那些妓館,他感慨萬千。他渴望過一種樸素而莊重的生活。對妓院這種行當(dāng),他打心眼里感到厭惡。當(dāng)看到一些梅毒晚期患者來藥鋪求醫(yī)問藥時,王經(jīng)理總是思忖,如何才能找到一種更好的藥方,從根本上杜絕這種病的傳播?

        進(jìn)口盤尼西林治療梅毒療效甚佳,但價格昂貴,一般患者負(fù)擔(dān)不起。如何找到一種既有療效售價又便宜的藥,成了王經(jīng)理的一塊心病。合法妓女會定期去醫(yī)院檢查,那些暗娼又該怎么辦?

        美人橋南邊有座石羊橋,橋南是郊區(qū),農(nóng)民進(jìn)城走石羊橋。一些富人逛平康里都走美人橋,橋畔停滿了豪華車馬、呢面轎子。鹿茸商、茶商等富商聞聽清蓮的芳名,紛紛慕名前來。清蓮生性清高,斷不是一般的俗男人,想見就能見到的。

        松鶴堂

        王經(jīng)理屬于有幸見到清蓮的少數(shù)人,但他決不闊綽。那家由他掌管的“松齡堂”中藥莊坐落于歸化城大北街。街道兩側(cè),醬牛肉鋪、照相館、澡堂子、理發(fā)店、書店、藥鋪、飯館、綢緞莊鱗次櫛比。街面整日人流不斷。這等的繁華地界,堪比京城前門大街的大柵欄。

        從前它們大半是些寒磣的小平房呢。它的繁榮,尤其要仰仗平綏鐵路的開通——大量的東路商人從北平、天津、河北等地來歸化城開店鋪。之前,駐扎在當(dāng)?shù)氐能婇y將大北街和大南街拓寬,蓋起了門面洋氣的店鋪……1921年秋天,王經(jīng)理從河北來到歸化城,與他人籌資開辦了松鶴堂。后來王經(jīng)理在繁華的大北街租了兩間鋪面,又在僻靜的九龍灣街租了一處院子,將松鶴堂搬過來。它是一家前店后廠的中藥鋪子。endprint

        對松鶴堂,王經(jīng)理里里外外都要照顧到——去藥都安國采購地道藥材,在作坊教徒弟們做藥,還要做廣告宣傳,整天忙碌不堪。一直顧不上將他的發(fā)妻尤氏接到歸化城。同行和王經(jīng)理開玩笑:他家“口里”那邊守著個“小寡婦”,“口外”這邊蹲著個“小光棍”。他們慫恿他去逛窯子。要不找個相好的,或是干脆娶個姨太太算了。

        王經(jīng)理總是搖頭。這位面容清秀、舉止儒雅的翩翩公子不僅是歸化城的名人,還兼任地方參議會的議員。他深感妓館業(yè)有傷風(fēng)化,曾向參議會提交過一份關(guān)于取締妓院的提案——但時隔數(shù)年,妓院照樣開著,政府照樣收稅,花柳病照樣傳播……

        對花柳病病人,他既同情又無奈。僅憑一己之力,怎會杜絕這種病的傳播。一想到這些,他就皺起了眉頭。

        松鶴堂的制藥作坊,年輕徒弟們,有的把炮制好的藥材用小鍘刀切成薄片,有的坐在木凳上、腳蹬鐵碾子碾藥面,有的手持大笸籮,一邊朝笸籮里灑水一邊不停地顛著,藥面滾成藥丸……王經(jīng)理在京城學(xué)了8年的徒,不僅是制藥高手,連醫(yī)乃仁術(shù)、懸壺濟(jì)世這些道理,他也謹(jǐn)記于心。

        “正人君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同行見著王經(jīng)理,總會這么夸獎幾句。聽說藥業(yè)協(xié)會還準(zhǔn)備推舉他做監(jiān)事。王經(jīng)理對這些并不看重。那些黑乎乎的藥丸,才會使他夜不成寐。

        松鶴堂北鄰一家老字號醬牛肉鋪子,醬牛肉的醬香和中藥材的藥香黏和在一起,匯合成一種奇特的味道。嗅著濃烈的醬牛肉味,王經(jīng)理回想起老家的囟煮牛肉。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妻尤氏似乎在口里瞅得他,像是要和他說些什么。他想起了清蓮……

        二里鋪

        聽阿貴說清蓮身子骨兒不舒服,王經(jīng)理心里一直放不下。這天下午,料理完松鶴堂的生意后,他去藥莊對面的點心鋪子買了兩包精細(xì)糕點,步行去城南二里鋪村的清蓮養(yǎng)母家。

        不知為何,王經(jīng)理心里總惦記著清蓮。也許是他喜歡上了清蓮,也許只是覺得她是個苦命女子。路上,他回想起清蓮對他講過的一件事:她的養(yǎng)母李氏和養(yǎng)父胡二去五塔寺賣菜,在平康里,失散8年的母女得以相遇,兩人抱頭痛哭。得知清蓮淪為窯姐兒,李氏便提出要為她贖身。但她無力一下子湊齊這筆錢,只好放一放再說了。

        走了半晌,王經(jīng)理來到坐落于二里鋪村北的蘆葦蕩。葦蕩一直延伸到南茶坊——歸化城的南出城口,附近有一處亂葬崗子——孤魂灘,曾是一處刑場。官府捉住土匪后,會拉到孤魂灘槍斃。趕大集似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們都去觀看。不去看槍崩人,仿佛是一件天大的憾事。

        “這片蘆葦蕩真的好壯觀呢?!?/p>

        王經(jīng)理并非頭一次看到這片蘆葦蕩。但走到這里,依舊不由停下了腳步。清蓮曾經(jīng)和他說過,她養(yǎng)母李氏家的老宅院(胡家院子)距離蘆葦蕩不算遠(yuǎn)。幼時,清蓮曾經(jīng)在蘆葦蕩邊上消磨掉不少時光,撈蝌蚪、撲蝴蝶、采野花……

        蘆葦蕩里蚊子多的要命,是些長腿“臭蚊子”。見有人來,聚攏成一團(tuán)上前狠命叮咬。王經(jīng)理急忙躲閃,蚊子們依舊不依不饒地追逐著王經(jīng)理。他一手提著點心,一手胡亂拍打著頭部,腳步匆匆地朝村子走去。他后悔沒叫輛黃包車了。進(jìn)入村口,他看到了那座叫飛虎觀的道觀——清蓮當(dāng)年就是在這座道觀的山門前被人販子拐走的。

        清蓮從小父母雙亡,被養(yǎng)母李氏哺養(yǎng)長大。然而世事無常、命運多舛。一個10來歲的小姑娘,被人販子像牲口般地幾經(jīng)倒手,層層加碼,最后被賣到野狼亂竄、天寒地凍的后山,成了童養(yǎng)媳。小男人得肺癆早夭后,她被賣到平康里,成了花魁苑的頭牌窯姐兒。

        王經(jīng)理停在胡家院子門前。一棵老柳佇立門前,干打壘土院墻,兩扇破舊的木頭院門。他敲了敲院門。片刻功夫,一個身材瘦削而精干的老婦開了門。王經(jīng)理說明來意,老婦把他讓了進(jìn)去。這位婦人自是清蓮的養(yǎng)母李氏了。

        一條黃狗朝王經(jīng)理叫了兩聲。李氏“呔”了一聲,那狗便不再叫了。胡家院子不算大,有雞窩、羊圈什么的。李氏把王經(jīng)理讓進(jìn)正房。房子頗顯老舊了,白麻紙頂棚、白土墻黑乎乎的。一張胖娃娃抱鯉魚的年畫也顯得陳舊了。清蓮早從炕上跳下來,穿上鞋,帶著笑意,迎接王經(jīng)理。

        看清蓮不像有病的樣子,王經(jīng)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贖 身

        清蓮確實沒有生病,只覺這幾日無聊異常。清蓮從小便聰明伶俐。去了花魁苑后,不到一年天氣,琴、棋、書、畫,她便無所不精。賣藝不賣身。雖說有許多闊人前去捧場,但她覺得,自己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說白了,只是老鴇子的一棵搖錢樹罷了。

        淪落風(fēng)塵,清蓮卻想覓到一位知己。自從遇到王經(jīng)理后,她覺得,這位公子正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那個人。他不僅能和自己談詩論文,尤其難得的是,他懂得自己的心。暗地里,她便把王經(jīng)理當(dāng)作自己的心上人了。但她極少碰到王經(jīng)理。時間久了,她好像患上了相思病,身子倦怠,茶飯不香。于是,她便請了幾天假,回鄉(xiāng)下的養(yǎng)母家休養(yǎng)一番。

        李氏坐在木頭炕沿上,望望清蓮,又瞅瞅王經(jīng)理,像有些什么話要說?!牒屯踅?jīng)理說為清蓮贖身的事。

        許是明白了李氏的意思,王經(jīng)理朝她點了點頭。然后,他和清蓮聊了起來。當(dāng)著李氏的面,兩人也不好說些什么,不外乎是相互問候幾句。坐了一會兒,他便起身告辭了。李氏和清蓮將王經(jīng)理送出屋外??斓皆洪T了,李氏要送王經(jīng)理,把清蓮一個人留在院子里。

        “王先生,您看清蓮這女子……”李氏吞吞吐吐、欲說又止。

        “老人家,您有什么話請直說?!?/p>

        “……那我就明說了,是給清蓮贖身的事。”

        王經(jīng)理聽清蓮說過,李氏要為她贖身,但一時半會兒湊不夠那些錢。其實無需養(yǎng)母出錢。清蓮自己這些年有不少積蓄。只要能跳出那個火坑,她會將那些積蓄都拿了出來。可是一旦離開花魁苑,自己能做些什么?回鄉(xiāng)下與養(yǎng)母一同種菜,還是干些什么?想到這些,她便有些犯愁了。

        按照老規(guī)矩,從良的妓女,一般要嫁個男人??上袂迳忂@樣的女子,該找個什么樣的男人?何況清蓮并不愿意依靠男人吃飯。

        “王先生,聽說您媳婦待在口里,一直沒接來……”endprint

        聽了李氏的這半句話,王經(jīng)理心里便明白了——她是想叫自己納清蓮為妾。清蓮是個好姑娘,可自己并沒有納妾的想法。他只是把她當(dāng)作一位紅顏知己。也許,老人家誤會了。

        思忖良久,王經(jīng)理對李氏說,清蓮贖身的事,自己可以出把力。她離開花魁苑后,可先找份工作。找工作的事,他可以幫忙。只是不知清蓮怎么想的。應(yīng)先和清蓮說一聲。

        李氏聽后,點了點頭。

        歇 業(yè)

        歸化城的氣氛變得躁動不安起來。市民紛紛傳言,日本人快要進(jìn)城了。果真,1936年深秋的一天,侵華日軍先頭部隊占領(lǐng)了歸綏市,該市淪陷。第二天,日軍黑石聯(lián)隊本部人馬進(jìn)入歸綏市。第三天,日軍接收了歸綏市政府……

        花魁苑也顯得與平時頗為不同了。這一天,老鴇白嬤嬤突然召集苑里眾人開會。會上,她宣布花魁苑從今日起臨時歇業(yè),眾人可以另尋活路,或投親靠友或自謀生路。苑里送給眾人一些銀兩作為盤纏和生活費……

        眾姐妹們頓時驚呆了,隨即抱頭痛哭。平日里,她們之間會爭風(fēng)吃醋。但一旦離別,卻又難舍難分。她們深知,在外人眼里,她們是一群下賤的青樓女子,處處遭人白眼。像隨風(fēng)飄泊的沙蓬一般,她們只有抱團(tuán)取暖,才能獲得一份脆弱似紙的自尊心。

        清蓮卻不禁佩服起白嬤嬤來。她曾經(jīng)恨過她——恨她逼自己接客。到了這時,她突然覺得,白嬤嬤是個有良心的中國人。她沒明說花魁苑為何要歇業(yè)。但明擺的是,她不想接待日本人。前幾日,王經(jīng)理為清蓮找了一份做書店店員的工作。他找過白嬤嬤,她同意清蓮贖身一事。這下子,看起來,贖身費也用不著了。

        阿貴從屋外匆匆走進(jìn)來,湊近白嬤嬤,兩人耳語一番。白嬤嬤的臉色隨即沉了下來。她吩咐眾人,快收拾好行李,拿上盤纏,從花魁苑后門走吧。

        “媽媽,出什么事?”清蓮問。

        “來了個日本軍官,要見你。快走吧。”白嬤嬤本不想對清蓮道出實情。但事到臨頭,不說不行了。隨后她催促清蓮快從后門走。

        “媽媽,我不能連累你。我去見見那個日本人。不信他能把我怎么樣!”

        “傻孩子,快走……我一個老婆子,日本人能把我咋樣?”白嬤嬤邊說邊推清蓮,讓她快走。

        眾人不免又是唏噓一番。清蓮只好與眾姐妹從后門離開了花魁苑。

        白嬤嬤與阿貴倆人來到客廳。來人是日軍軍官小野。部隊駐扎在歸化城之后,他聽說平康里有一個叫“賽西施”的藝伎才貌雙全,便動了心。小野在沈陽待過幾年,略通漢語。這個年輕軍官不僅是個情種,而且粗通唐詩宋詞。今天,他特意換了一件灰中式長衫,在漢奸“瘦猴”的帶領(lǐng)下,抽空來花魁苑見清蓮。

        若非一名軍人,小野倒也是個憐香惜玉的斯文人呢。

        “瘦猴”是本地人,生著一對斗雞眼。見白嬤嬤許久才出來,心中便不悅。再一聽白嬤嬤說花魁苑歇業(yè)了,便火冒三丈。這人原是一個成天聚眾賭博的浮浪子弟。幾年前,他曾來花魁苑見清蓮,吃了閉門羹,便懷恨在心。他對白嬤嬤說,你是對皇軍不滿才歇業(yè)的吧?

        “喲,瞧這位爺說的。我得罪誰,也不敢得罪皇軍呀?!逼鋵?,“瘦猴”剛一進(jìn)門,白嬤嬤就認(rèn)出了這小子。哼,這個 貨,竟敢和老娘耍橫,老娘什么場面沒見過。白嬤嬤暗想。

        “那‘賽西施,人呢?”

        “花魁苑都關(guān)了門,哪還有人……”

        “媽的巴子!快把‘賽西施給我找來,否則,有你的好果子吃?!狈旁趶那埃笆莺铩币娏税讒邒?,大氣都不敢出。如今身邊有小野撐腰,他麻稈似的腰桿兒也就變硬了。

        小野在一旁嘿嘿地笑了,連聲說:“算了。今天見不著,還有明天。反正她也沒長翅膀,還能飛到哪兒去。再說,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好事多磨嘛?!?/p>

        送走了小野,白嬤嬤吩咐阿貴,在花魁苑大門上貼上封條。并囑咐留守在苑里的阿貴,若有什么事,去她家找她。隨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扭動一雙小腳,匆匆而去……

        避 難

        離開花魁苑,清蓮徑直來松鶴堂找王經(jīng)理。平康里距離這家藥莊不算遠(yuǎn)。穿過北美人橋街,右拐到梁山街,再經(jīng)過上柵子街、得勝街、大東街,進(jìn)入大什字,大什字北頭便是大北街了。路北邊不遠(yuǎn)處就是松鶴堂。步行大概要用去二十來分鐘。

        一位店員告訴清蓮,王經(jīng)理去安國采購藥材去了,順便要把師母接到歸化城,柜上的事情交由宮老先生代理了。你有什么事,請找宮經(jīng)理說吧。兩人正談著,從店堂后門進(jìn)來一位白須老者,他就是宮代經(jīng)理。見清蓮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他便猜到這是誰了。王經(jīng)理臨行前,特意囑咐他,如果清蓮來找自己的話,務(wù)必要帶她去那家書店,并且安排好她的食宿。

        這家名叫“啟明”的書店,坐落于歸化城小東街南口,與王經(jīng)理家的大院相隔不到20米遠(yuǎn)的樣子。書店后邊有個小院,幾株茂榆植于院內(nèi),極為清幽。王經(jīng)理所以介紹清蓮來這家書店做店員,也是考慮相互之間好照應(yīng)。

        “啟明書店,我去那兒買過書的。不必由您老人家領(lǐng)著,自己獨自去吧?!鼻迳徴f。宮經(jīng)理直搖頭:“王經(jīng)理早安排好的,你就不必推辭了?!?/p>

        兩人正要走出店門,白嬤嬤氣喘吁吁地走了進(jìn)來。她身子肥胖,走起路來便覺吃力,何況是一路小跑來的。清蓮有些詫異,忙上前問道,“媽媽,你怎么來了?”

        “我料想你定會來松鶴堂……”白嬤嬤對清蓮說,“照我看,先別去書店了,還是先去鄉(xiāng)下躲一躲吧。”

        宮經(jīng)理想了想說:“我看照白嬤嬤的話辦沒錯,先避避風(fēng)頭再說。王經(jīng)理和那家書店的李老板頗為慣熟。晚幾天去,也不妨事的?;仡^,我把這事和李老板說說。你們盡管放心好了?!?/p>

        一天,一輛軍用吉普車猛然停在二里鋪村胡家院子門口。小野一身戎裝地從車廂鉆了出來,手握一束鮮花,滿面春風(fēng)地進(jìn)了院子,朝屋子走去??吹叫∫埃钍嫌行@慌失措,清蓮卻不動聲色。小野朝李氏深鞠一躬,便朝清蓮?fù)?。驀地,他像是癡了,傻呆呆地瞅了清蓮許久。之后他像是從夢中醒來,做了一番自我介紹。隨后把鮮花擺放在炕桌上。然后,朝兩人擺擺手,笑笑,便走了。endprint

        也許是被“瘦猴”打探到了清蓮的行蹤。若是僅憑小野,人生地不熟的,想察訪到李氏的家,恐怕也絕非易事。

        以后,隔三岔五地,小野就會為清蓮送來一束鮮花。說幾句斯文話,之后便匆匆離去。久了,村里便四處傳言,有個日本軍官天天給那個臭婊子送花。這個“破鞋”不會給村子帶來什么災(zāi)禍吧。漸漸地,清蓮發(fā)現(xiàn),村民們對她翻白眼、戳后脊背。一些村童甚至圍著她,沖她喊些極難聽的話。村里待不下去了。她也想離小野遠(yuǎn)一些。李氏的親戚李老財住在蛤蟆村,離歸化城七十多里。于是,一天晚上,一輛膠皮轱轆大馬車?yán)锨迳徍屠钍?,偷偷離開了二里鋪……

        聽村里的人說,后來小野去李氏家,見院門緊鎖,一個軍官,竟像小孩子般地痛哭起來,手里的鮮花跌落了,花瓣兒碎了一地……村里人便說,這個日本人倒是個“別貨”呢,連個“破鞋”也喜歡……

        王經(jīng)理把尤氏接到歸化城后,他聽宮經(jīng)理說了清蓮去鄉(xiāng)下躲避風(fēng)頭的事,沒再說什么。這些日子,他格外忙碌。除了要把尤氏安頓好,生意上的事情也讓他煩心。偽蒙疆政府成立后,從口里往口外運藥材,比從前要麻煩多了。多虧他多年前結(jié)識的一位軍閥,幫他搞到了一個車皮。他喬裝成押車的軍人,才從天津運回一批急需的藥材。

        他抽空去了一趟二里鋪村。見胡家院子院門鎖著。叩門半晌,也沒動靜。村民都不知李氏和清蓮母女倆去了哪兒。他們說,有時能看到胡二在村邊轉(zhuǎn)悠,他家種著菜呢。但不見老漢回家,也不知道住在誰家巷上了。王經(jīng)理感到了空虛。突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白蝶,在他的面前飛來飛去。他下意識地?fù)淞诉^去,卻撲了個空。

        不像粉蝶,不像鳳蝶,那會是一只什么蝴蝶?王經(jīng)理疑惑了。清蓮究竟藏身何處,小野會找到清蓮么,會不會繼續(xù)糾纏她?想到這些,王經(jīng)理便心亂如麻了。

        在松鶴堂,在日偽特務(wù)機(jī)關(guān)工作的一位熟人對王經(jīng)理說,聽說小野被調(diào)離回國了。小野在日本有個做藝伎的戀人,相貌與平康里的妓女“賽西施”幾乎一模一樣。卻得了肺結(jié)核……自從見到“賽西施”以后,他就把她看成了自己從前的戀人,便神魂顛倒了……

        聽這位熟人把清蓮叫作妓女,王經(jīng)理心里覺得別扭極了。聽說小野被調(diào)離回國,他便又舒暢了些。但一想到小野的那個藝伎戀人早早患病死去,他心里便又亂紛紛的了。

        這位在日偽特務(wù)機(jī)關(guān)工作的熟人與大青山抗日游擊隊有聯(lián)系,曾托王經(jīng)理給他們買過中西成藥。

        進(jìn) 城

        清蓮失蹤后,王經(jīng)理曾多方打探,但始終沒有她的確切消息。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該去哪兒尋找,只好把一腔思念深埋于心了。

        那天,聽到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王經(jīng)理高興得跳了起來,再不用受日本人的氣了。清蓮也該露面了吧。

        日軍開始撤出歸化城。平日趾高氣揚的日本兵,個個垂頭喪氣。看到這些情景,城內(nèi)居民自是格外痛快。

        蛤蟆村雖然地處偏僻,但清蓮也聽到日軍撤出歸化城的消息。這些年來,她與李氏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剛到村子,她就改名為李荷花。還把胭脂、口紅等東西全都扔掉了。她想學(xué)著干些農(nóng)活。但李老財家是村里的大戶人家,雇著長工,不需要她下地干活兒。

        在李家大院,清蓮辟了一處小花園。種上了芍藥和草花,還種了些香菜、黃瓜、豆角、西紅柿。夏日的炎熱里,步步登高、八瓣梅、串籽蓮、大蜀季盛開了。緋紅、艷紫、粉白、朱紅,格外絢爛。西紅柿一摘一筐,豆角一摘一把……

        清蓮想辦一個免費私塾,李老財覺得是件善事,同意把私塾設(shè)在大院的一間空屋子里。清蓮用自己的積蓄添置了一些課桌和板凳,招收了村里一些窮人家的孩子。隔著李家大院的高圍墻,可聽到孩子們童稚未消的讀書聲,還有清蓮爽朗的笑聲。

        黃昏時分,清蓮獨自站在村頭的高粱地畔。即將成熟的高粱,血紅一片?;谢秀便钡兀粋€清秀男人的朦朧身影仿佛從遠(yuǎn)處飄來。那會是王公子么,也許該見面了……

        曠野起了微風(fēng),清蓮打了個寒噤。秋意一天比一天深了。

        “媽,我想去歸化城一趟。你和我一起進(jìn)城看看吧?!?/p>

        猶豫了一下,清蓮和李氏說。李氏點了點頭。八年了,也該回家看看了。自己的死老頭子倒是常捎來信兒,說是搬回村里老宅住了。但她還是放心不下。至于清蓮,李氏心里明白,她對王經(jīng)理舊情難忘。有時看清蓮悶悶不樂的樣子,李氏便知道,她又在思念王經(jīng)理了。

        “清蓮,你還是獨自去吧。我一個老婆子,不大方便?!崩钍舷袷窍肫鹆耸裁?,對清蓮說。

        “媽,還是一塊兒去吧。沒什么……”

        李氏沉吟片刻,就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站在大紅躺柜前,清蓮想找一件進(jìn)城穿的衣服。她想穿那件繡有白荷的素白綢旗袍。和王經(jīng)理初次見面時,她穿的就是這件旗袍。想了想,她還是把它放下了。她穿上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大襟褂子。照照鏡子,鏡子里的她依舊年輕漂亮,只是皮膚變黑了些。她想敷上一些粉。想想還是罷了。

        李老財吩咐車倌套上膠皮轱轆大馬車,清蓮與養(yǎng)母李氏坐在了馬車上?!榜{駕……”車倌一聲吼喊,揮揮長鞭,一匹白馬便邁開四蹄,“嘚嘚”地小跑起來。很快,李家大院就變成了蜷縮在平原上的一個虛虛的黑影……

        似乎看到歸化城了。其實根本沒有看到。除了北門城樓子,歸化城幾乎盡是些平房。遠(yuǎn)遠(yuǎn)望去,和一個大的村落沒什么兩樣。但那只是城邊兒的模樣兒,城里頭著實熱鬧得很呢。

        重 逢

        一輛大馬車駛進(jìn)二里鋪村,在胡家院子門前停了下來。老柳依舊綠著。清蓮跳下了車,然后扶李氏下了車。她倆原本商定,先去看清蓮的養(yǎng)父胡二,再一同逛歸化城。但走在半道,李氏對清蓮說,她不想進(jìn)城了。清蓮勸說半晌,李氏只管搖頭。于是,清蓮也就沒了法子。

        清蓮想先去花魁苑看看。她告訴黃包車車夫拉她去平康里。穿過西五十家街,上了小召前街,拐過小召三道巷,望見五塔了,清蓮的心不由怦怦亂跳。有些陌生了。路上,她聽車夫說,花魁苑重新開張了。黃包車停在張燈結(jié)彩的花魁苑院門前。清蓮剛一下車,阿貴便迎了上來,像是事先知道她要來一般。endprint

        阿貴現(xiàn)今在門房做門衛(wèi)。見了清蓮,他高興得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忙迎她進(jìn)了門房,端上一杯香茶,然后不住地問長問短。

        “花魁苑換了東家,苑里的姐妹都是新招來的?!卑①F這么說著,清蓮的心便涼了半截。她本想找從前的姐妹們敘敘舊的?!澳?,白嬤嬤去了哪兒?”

        “嗨……花魁苑歇業(yè)后的一個月上,‘瘦猴便領(lǐng)著一幫‘灰猴來到白嬤嬤她家,又搶又砸。她上前阻攔,叫其中的一個‘灰猴踢了一腳,把腳腕骨摔折了?!薄鞍讒邒咝宰恿遥氖艿昧诉@個氣。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埋在五里營村附近……”

        沒待阿貴把話講完,清蓮已是淚流滿面。哽咽半晌,她對阿貴說,過兩天,你領(lǐng)著我去給白嬤嬤的墳上燒些紙、上炷香。

        告別了阿貴,她步行去了松鶴堂。

        松鶴堂里,店員們正忙著給顧客抓藥。清蓮瞅了瞅,不見王經(jīng)理的身影。一位店員告訴清蓮,剛才,一個藥工來店里,說作坊有急事,讓王經(jīng)理去處理。臨走時,他囑咐說,如果有人來找他,就去作坊找?,F(xiàn)在,我們都忙,顧不上帶你去。你一個人去吧。

        從大北街路西的九龍灣街東口走不遠(yuǎn),便是松鶴堂的制藥作坊了。沒費多大勁兒,清蓮便找到了作坊,見到了王經(jīng)理。

        看見清蓮,王經(jīng)理心頭微微一震,隨后欣喜不已。他有一種預(yù)感——她今天會來的。一路走來,清蓮的額頭沁出了汗珠。那臉便顯得黑紅透亮的了。如果在街上相遇,王經(jīng)理是會一眼認(rèn)出她的,但也許會把她看成一位身體健壯的農(nóng)家婦女。

        放下手中的活兒,王經(jīng)理把清蓮帶到一間清靜的屋子里。兩人對視許久,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終于,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經(jīng)王經(jīng)理介紹,清蓮去了歸化城的一家小學(xué),教美術(shù)和音樂,成了一位光榮的人民教師。

        1950年7月的一天晚上,公安干警包圍了平康里和吉興里,將老鴇關(guān)押,妓女們集中起來進(jìn)行學(xué)習(xí)改造……后來美人橋被拆除了,平康里街變成了五塔寺后街。而清蓮則把王經(jīng)理視為終生知己,永不嫁人……

        尾 聲

        許多年后,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女教師來到坐落于大青山上的一座墓園。在一座墓前,擺上了一束鮮花。她凝望著墓碑上的一張照片(她珍藏著一張同樣的照片),默默念叨著:我來看你來了……一只白蝶驀地落在了墓碑上。她有些奇怪,一只什么蝴蝶?也許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呢?

        像是受了什么驚嚇,那只白蝶從墓碑上驟然飛起,在空中盤旋半晌,飛舞的線條像極了一朵白荷。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會是看花了眼吧。她疑惑地想。隨即便也釋然了。

        夕陽晚照,墓園池塘里的一朵白荷灑滿了金色余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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