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榮波

從振華北路4號出發(fā)

在振華北路4號的大學(xué)生涯里，我們偶爾來到第十中學(xué)前的夜市上，在煙霧繚繞的烤肉攤旁坐下來。短暫地等待后，烤板筋腰子涮牛肚豆皮端上了桌，說笑間便只剩下一堆狼藉的鐵簽子，不頂飽的話就再烤個干餅炒碗面。西安的烤肉攤和西安的餐館一樣，隨處可見，你隨便走進任何一個街巷，都不會餓著肚子。吃得方便讓西安在無數(shù)人心中親切起來。身處其中的西安人，不會細想這些，只是到飯點了，轉(zhuǎn)身走進周圍的大小館子，吃碗面喝碗面湯，渾身都舒坦了！我沒去過太多地方，對別處的生活也知之甚少。只是在西安，吃的方便讓每個在這里生活過的人難忘，也成了這個城市令人懷念的重要部分。

振華路附近沒了新鮮，我們就轉(zhuǎn)向了別處。離我們最近的“別處”是“坊上”。“坊上”是本地人的稱呼，聞名全國的名字叫“回民街”。作為本地人，去“坊上”是有壓力的。街口永遠有擠擠挨挨的旅游大巴，里面永遠有擠擠挨挨的中外友人。可它又確實魅力難擋，是名副其實的吃貨的天堂：紅紅酸菜炒米，賈三灌湯包，老孫家牛羊肉泡饃，賈永信臘牛羊肉，東南亞甑糕，定家小酥肉……一家挨一家，一家比一家熱鬧。無論名氣大小，門臉胖瘦，家家都說自己是百年老店祖?zhèn)髅胤?。進去看看爆棚的生意，再看看四壁掛滿的店主與明星大腕們的合影，也就知道哪個也小瞧不得。

相比外地人熟知的知名品牌，本地人大都有自己另外的選擇，或有名或無名，都是經(jīng)年不變的老主顧。我常去的“劉紀孝臘牛羊肉”，是很多本地人認準的一家老店，在大皮巷最西頭，挨著北廣濟街。約莫十來平方米的店面前，一年四季永遠都要排隊，過年過節(jié)時隊伍蜿蜒曲折不見盡頭，其場面壯觀堪比火車票售票窗口，味道和生意都令人印象深刻。

小寨也是那時常去的地方，作為老的大學(xué)圈，外院、政法大學(xué)、師大、郵電學(xué)院、長安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石油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等匯集于此，熱鬧里滿是青春的味道，這熱鬧不僅吸引著小寨附近的年輕人，也吸引著全西安的年輕人。去買點衣服淘點碟，逛逛商場吃吃飯，看看靚男靚女，無非也就這些了。內(nèi)容雖然算不上豐富，可架不住人多。穿著惹眼的年輕男女如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小寨大街小巷塞了個嚴嚴實實。熱鬧不光是學(xué)生們喜歡擠的，小偷也同樣喜歡這散不盡的熱鬧，也因此成了屢治不了的難題?？尚≌坪蹙陀心敲匆环N魔力，吸引著你，哪怕沒有目的，你也樂于在擁擠的青春中虛耗一下時光。離了學(xué)校，再去小寨，就怕了，太鬧太吵太擠，不適合安放生活中的疲憊，也就極少去了。

2004年末，我獨自去曲江見一個當警察的同學(xué)。那時的曲江依然是一副城郊模樣，看不出高大上的未來。同學(xué)指著一個被紅墻圍住的園子告訴我，這是即將開放的“大唐芙蓉園”，為了迎接大人物正趕工期呢！他還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曲江的宏大構(gòu)想。我實在不能想象完美藍圖里的曲江，長久以來，“曲江”這個詞在大多數(shù)本地人眼里是落后的、陌生的，最多也只是詩詞里的古雅而已。隔年春天，“大唐芙蓉園”開園了，也迎來了它期盼已久的貴客——連戰(zhàn)和宋楚瑜。棋子已落，曲江的神話就這樣上演了，房價瘋狂的時代也來了。今天的曲江，已經(jīng)不僅是曲江自己。曲江已然是西安的一張亮麗的名片。外地人提起西安，就會想到曲江的古典奢華，想到曲江高端的別墅洋房。本地人提起曲江，大都呈仰望姿勢，有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之感，心里愛恨兼有。

我至今不能忘的是大學(xué)生涯里最后一個冬至的深夜，我們一群人走進空寂的大雁塔北廣場，少了擁擠喧囂的大雁塔在雪夜的燈光下格外蒼美。那些散落在廣場上的雕塑和古樹如同大唐而來的先哲一樣，靜默著，守護著，讓一切充滿了禪意。也許就是那一瞬間，我徹底愛上了這座城市。

與外國朋友游西安

和利物浦人大衛(wèi)混熟后，常和他所熟絡(luò)的那一幫子在這個城市的角落里走走停停。

最常去的是環(huán)城公園，明城墻下，看著自樂班里吼秦腔的大爺大媽，舞劍遛鳥的大叔大嬸，抑或甜蜜相擁的年輕男女，都是一件讓人愜意的事情。周圍花草在四季里枯榮著，一旁的護城河始終不動聲色，讓人覺得歷史在生活里慢了下來，也讓這座城市透著那么一股閑散之氣，一股皇城根下的懷戀與自豪。這城市里生活的大多數(shù)人，雖每日從城墻下穿來過往，登上去的恐怕也只是少數(shù)。但城墻就這樣一日一日地扎根在他們的生活里，成為他們的影子。

那次一大早去興慶宮，人群還沒有把喧囂帶進來，郁金香和牡丹卻早早地都開了。這座昔日李隆基的舊宅，早已忘記了唐時的愛情與風(fēng)云，成了市民休閑娛樂之地。清凈只是片刻，不一會兒，晨練的人們進來了，拍婚紗照的戀人們進來了，賞花的人們也進來了，公園里的熱鬧又復(fù)歸往日了。我們一群人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沉香亭，走過一片花海與草地，走進一片高大的塔松林下。那些高大蒼勁的塔松大概有百歲高齡了吧，適合這樣一座唐時舊址的古意。一旁是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的紀念碑，底下生了一層淺淺的青苔，卻也不影響它的端莊峻拔。閉上眼，盛世的榮光仿佛余韻未消。睜開眼，卻只剩喧鬧。出來時，本想去對面的交大看看櫻花，卻又各自因事散去，至今成了憾事。

畢業(yè)前夕，有一天大衛(wèi)突然讓我?guī)е蝗豪锲执髮W(xué)的教授們?nèi)⒂^兵馬俑。就這樣，沒有去過兵馬俑的我，隔天便帶著十幾位白發(fā)蒼蒼的英國老人，租了輛金杯，就英勇地朝第八大奇跡去了。這是一群對中國歷史興趣濃厚的老人，他們來西安，和許多外國人一樣，是來尋中國這棵大樹的根來了，而秦俑，是這棵樹最粗壯的根系之一。面對讓世界驚嘆的秦時遺跡，他們是驚訝的，是崇拜的，眼睛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個角落里的細微。

參觀完了秦俑，在復(fù)制的銅車馬上揮著青銅劍留了影，往出走的時候，看見有人在簽名售書，湊近才知道正是當年發(fā)現(xiàn)兵馬俑的農(nóng)民之一楊志發(fā)，簽售的書也是講他們村一群人當年發(fā)現(xiàn)兵馬俑前后的故事種種。便說給了旁邊不明所以的英國老太太，她卻只淡淡地說了句：Thats human nature（這就是人性）。

道北往事

離開學(xué)校，在等待遠走的間隙，在鐘樓旁，找了一份簡單的工作，和朋友合租在二馬路一處老舊的樓房里。每天晚上下了班，就那樣一個人走過鐘樓，走出北門，東拐，再穿過昏暗臟亂的西閘口地道，穿過自強西路，從向榮街一直走到二馬路與向榮巷十字，住處就隱藏在那株高大的土梧桐樹背后。一路都是低矮破舊的老房子，街道也是窄窄的。街道上依然能看見公用的水龍頭，大人小孩大都說著河南話?；秀遍g，有種穿越到鄰省的感覺。而周圍的人和物，也是另一種真實。你若不走進來，會以為城市永遠光鮮得如美人的旗袍。走進來了，走到它的內(nèi)里來了，才發(fā)現(xiàn)，有一處這樣讓人感慨的地方。endprint

這就是本地人盡皆知的“道北”，一個熟悉而又讓人五味雜陳的稱謂。而在不遠的歷史里，我們似乎依舊能聽到滾滾如雷的洪流聲。決堤的黃河水沒能淹沒洶涌而來的日本人，沒能為抗日贏來預(yù)想的時間，吞噬的是無數(shù)如螻蟻浮萍殘喘于戰(zhàn)亂的平民百姓，近百萬人沒了性命，無數(shù)人流離失所。他們大多數(shù)身無一物，忍著饑寒，順著隴海線一路逃到西安。在鐵路北邊，搭窩棚挖窯洞落了腳，也由此誕生了“道北”這個血淚之詞。后來，所謂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里，又有無數(shù)河南人沿著老鄉(xiāng)們的逃亡之路北上而來，讓“道北”這個詞更添了蒼涼與厚重。

道北的生活是艱難的，除了生活上的艱難之外，還有身份認同上的艱難。上世紀九十年代由張嘉譯、苗圃等出演的電視劇《道北人》，就真實地刻畫了道北人的艱辛不易，生存的艱難煉鑄了他們逆來順受、粗魯愚昧但又俠骨柔腸、豪放豁達的秉性。如今，走過艱難，道北已成往事，成了這個城市歷史的一部分。道北人告別了住了幾輩人的窩棚，跟著城市改造的浪潮，隨著“再造大明宮”的大手筆，住進了高聳時尚的現(xiàn)代樓房。曾經(jīng)的道北，伴著大明宮的崛起，已然是另一番華麗模樣。

看球去

我上學(xué)那會兒，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陜西國力已經(jīng)江河日下了，巴西人卡洛斯的神話也早已落幕?？扇藗?nèi)詿o限回味著那種遇強則強，勝敗皆無愧的西北狼精神。據(jù)說最風(fēng)光時，省體內(nèi)外人山人海，常常一票難求。賈平凹、陳忠實等省內(nèi)文學(xué)大腕也逢賽必到。他們不僅在黃旗獵獵、吼聲震天的球場里加油助威，更在省報開設(shè)專欄評球論球。這其中最忠實的莫過于賈平凹了，除了跟著全場幾萬人一起聒噪著陜罵，在狂熱的人浪里鉚著勁兒吹著野喇叭，還跟著眾人擠著去問球員要簽名，一時為人所津津樂道。

足球之所以在西安炙熱難消，也許跟西安人冷而悶的性格有關(guān)，他們秦俑般的表情下也需要釋放，一種合適他們的釋放。就像秦腔一樣，足球一落地西安，就迅速地和這座城市千百年來沉積的秉性相融合，呈現(xiàn)出讓眾人驚訝的狂熱，這正是足球所需要的，這也正是西北狼精神的體現(xiàn)。西安人，尤其是西安的男人們，就如西北圖騰里的狼一樣，雖然不那么善言辭，可迅猛頑強，鍥而不舍；雖不那么強大，可紀律嚴明，團隊至上；雖面目冷峻，可知恩圖報，忠誠不貳。所以，這樣一群以“西北狼”自居的人，最適合讓足球開出耀眼的花來。當聽見他們?nèi)f眾一心高喊著“西北狼，西北狼，勝也愛你，敗也愛你，不拼不愛你”的時候，心里無疑是震撼的，也是動容的，更是柔軟的。

在省體，多數(shù)客隊聽到的是發(fā)瘋似的挑釁。只有一隊是個例外，不僅聽不見丁點的污言穢語，還會時不時為對方鼓掌助威。這不屬于倒戈的范疇。這就是河南隊，也只能是河南隊。河南隊來了，到處是“豫陜一家親”的標語，兩地球迷球隊親如兄弟，如同回家了一樣。這樣溫馨的場景來源于豫陜地域上天然的親近，以及關(guān)于道北的歷史敘述了。

可惜一腔熱情打天下的陜西國力終于抵不住內(nèi)憂外患，最終狼狽遠走他鄉(xiāng)，淪為流浪兒，直至消失在中國的足球版圖上。而好不容易養(yǎng)育出來丁點的“綠色”消失后，西安也淪為了足球的荒漠化之地。很長時間內(nèi)，失落的球迷不太愿意接受沒有球隊的現(xiàn)實。他們認為西安這座千年帝都理應(yīng)有一支頂級的球隊與之匹配。

這種情結(jié)在如今并不發(fā)達的西安處處可見。面對其他大城市，西安人總會拿曾經(jīng)的輝煌來安慰自己，喜歡用自己的過去比較別人的現(xiàn)在，如此便平衡了。在追求上，西安人也覺得自己的城市應(yīng)該有其他大城市所都有的，比如一支頂級聯(lián)賽的球隊。所以，曾經(jīng)的西北狼散了，超白金球市沒了，心底的落差可想而知。在他們心底，西安不完整了。

沉寂了兩年的西安球市，終于迎來了外遷的球隊——上海國際成了陜西浐灞。西安又有了自己的球隊。球市雖然難比國力時期的超白金，可在全國足球整體低迷的當時，場均三萬左右的球迷數(shù)量也只有北京可比。也是在浐灞時候，我才開始走進場內(nèi)，由最初的斯文到后來的歇斯底里，真切地體會著球場里的酣暢淋漓。后來也帶朋友去看球，一起跟著發(fā)瘋，一起歇斯底里，玩人浪唱隊歌，出來時滿身臭汗，嗓子沙啞，卻也興致高昂，痛快過癮。

后來，浐灞隊也走了，球迷自然免不了又失落失望。大家也認真思考起西安足球的未來，痛定思痛，在做著看球的美夢的同時，也把西安的民間足球開展得有聲有色。

幾年了，西安球迷沒球可看，總是遺憾，總覺得生活里少了些什么。最近聽說廣東的一支球隊要西遷而來，十有八九的事情了！西安球迷又熱鬧開了，期待著。明年春天，西安的足球會重發(fā)新芽嗎？最想聽到那聲渾厚里帶著喜悅的招呼聲：伙計，走，看球去！

[責任編輯 楊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