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濤
我從小愛看那些寫吃的文字,有時是深夜餓了、饞了,有時是因為能從中看出心靈的飽暖。不見得每個人都有本事把吃寫出味道。有人能寫得你口水直下三千尺,有人卻像賬房先生,只讓你記住有七個碟子八個碗。
《紅樓夢》里的大多數(shù)食物像營銷文案,名字好聽卻不引人垂涎。但它有一樣本事,那就是食物好像量身定制的,每個人吃什么,都和這個人的面貌、個性妥帖地聯(lián)系在一起。
怡紅院里倚老賣老的李嬤嬤尋了事端罵襲人,鳳姐來當調解員:“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得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薄盁脻L熱的野雞”,新鮮、熱辣、凡俗,卻最具誘惑力,就像沒讀過什么書,卻獨具個人魅力的鳳姐。她的諢名,恰好就是鳳辣子。
薛家的家宴則透出濃濃的家常味和人情味。薛姨媽自己糟的鵝掌鴨信、熱騰騰的酸筍雞皮湯,還有碧粳粥,連茶都是釅釅地沏上來的。這可能是《紅樓夢》里最開胃、最酸爽的一頓飯了,何況還可以敞開了喝酒,難怪寶玉不顧形象,痛喝了兩碗湯,又一再不聽勸阻地喝酒,讓跟著他的李嬤嬤老大不高興。
史湘云和寶釵整治的螃蟹宴,地點選在“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的藕香榭。吃蟹時佐以合歡花浸的酒,吃完用“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洗手。美食美景美酒,很講究。但《金瓶梅》里潘金蓮就嫌光吃螃蟹“有個什么意思,不如買只燒鴨來下酒”。西門慶吃的是“螃蟹鮮”:“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炸,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眳谴缶藝L過后夸獎說:“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如此暴殄天物的做法,除了“造作”,想不出還有什么道理。
賈母是富貴老人,在她面前提到過的食物有:牛乳蒸羊羔、棗泥餡的山藥糕、藕粉桂糖糕、松穰鵝油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時,鳳姐預備的是鴨子肉粥和紅棗熬的粳米粥,賈母不滿意,說“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忙道:“還有杏仁茶?!卑?,連這個也是甜的——賈母的食物,不提也罷。病入膏肓的秦可卿,吃的是賈母派人送來的棗泥餡的山藥糕,“倒像克化得動似的”。第五十八回里病中的寶玉,卻是饑餓療法,以稀粥度日。晴雯都忍不住抱怨:“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咸菜鬧到多早晚?”
探春和寶釵想吃“油鹽炒枸杞芽兒”;個性爽利的晴雯最愛吃豆腐皮包子,去小廚房點的是一味“面筋炒茼蒿”;性格強悍但情商堪憂的司棋,想吃的卻是嬰兒的最愛——燉得嫩嫩的蒸雞蛋;柔媚姣俏的襲人愛吃的,是甜膩的糖蒸酥酪。“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若糞土”的夏金桂最愛的,是一道硬菜——“油炸焦骨頭”。她“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讓人“腦補”出她以折磨人為樂的內在殺氣。寶玉則一直在喝湯。生一場病吃了幾天稀粥咸菜后,他一看見火腿鮮筍湯,不顧滾燙,端起來就喝一大口。襲人在旁邊都笑:“菩薩,能幾日不見葷,就饞成這樣?!睖荽蟮膶氂瘢y怪那么溫柔多情!
《金瓶梅》里眾人吃的東西都特別接地氣。第二十三回,潘金蓮、孟玉樓、李瓶兒三個人賭棋,李瓶兒輸了后,拿出銀子買了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頭連四只蹄子,交給仆婦宋惠蓮整治。宋惠蓮也不負眾望,用一根柴火燒出五味俱全、皮脫肉化的紅燒豬頭。
第五十二回,西門慶留幫閑應伯爵、謝希大二人在家中吃飯,吃的是家常的“水面”。小廝“用方盒拿上四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四樣兒小菜: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醬油浸的鮮花椒,一碟糖蒜;三碟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三碗面端上來,“各人自取澆鹵,傾上蒜醋”,應、謝二人“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
王六兒做給西門慶吃的,是韭菜肉餅。西門慶最愛吃的,是一種叫“酥油鮑螺”的點心,據(jù)說“入口而化”。這樣東西只有李瓶兒會做,李瓶兒死后,西門慶睹物思人,頗為傷感。
(心香一瓣摘自《新周刊》2017年第3期,戴敦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