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以東20公里許有什川,初為黃河轉(zhuǎn)彎處一灘地,山圍四周,河水穿行其中,外觀如盆地然。與蘭州地形近似,可視為蘭州之縮微版。黃河中上游此種地形甚多,皆因河水劈山,泥沙漫淤所致,而后多為農(nóng)耕大作人煙輻輳之地。什川亦如之,而什川獨以古老梨園名世。
由蘭州去什川大約有兩種走法。走水路,則乘船,順水而下,風(fēng)蕭蕭兮水漫漫,群山雖荒蕪而可遍覽兩岸田園參差風(fēng)光。走旱路,則越數(shù)座土山而過,人在車上,山在車外,山巔童童,而山坳時有繁樹野花賞心娛目。水路旱路,都是去什川的好路。不過,走水路者甚少,知者說是船費靡貴,耗時漫長,無如走旱路之便捷。私意揣度,水鄉(xiāng)人對水上行走有感覺,而旱地人走旱路心里踏實。到底如何,并無深究之必要,而什川卻為蘭州人就近游玩之首選。
蘭州四面為土山所圍困,近年發(fā)酵般膨脹,本來逼仄之城區(qū)已被試與山巔比高低的摩天大樓填塞得滿滿當當,街衢里弄,車流滔滔,人群泱泱,行走困頓,呼吸亦為之不暢。節(jié)假日,坐困城區(qū),散心會友吧,身無空間,心下無趣,而遠行,財力時間,均告不便。而什川,實為蘭州人兩全其美之所。
什川盛景在于春,春來什川有梨花。什川為明代蘭州近郊軍事要塞,守塞軍士及家屬,因地制宜,栽植梨樹,積少成多,漸成規(guī)模。蒼狗白云,人事更替,梨樹穿越時空到如今,樹齡六百年,占地近萬畝,據(jù)云為目下世界最大最古老之梨園。什川人憑借一方梨園生活六百年,跨越無數(shù)艱難歲月,什川梨修成正果,為一方顯耀名產(chǎn),而梨園文化亦堪稱博大精深。梨從梨樹來,人養(yǎng)梨樹梨養(yǎng)人,人不虧梨樹,梨樹則以香梨回報。什川多少代人,守著梨樹度日,其養(yǎng)護梨樹之一整套技術(shù)可謂獨步天下。譬如其防蟲之術(shù),幾乎升格為藝術(shù)?;蛞渣S河灘地細沙圈樹,害蟲侵入細沙,腳下溜滑,絕難逾越,形同天塹;或以河底稀泥涂抹樹身,藏于樹皮細縫中之害蟲則無所寄托;或于冬日以利刃刮去樹皮硬殼,摧毀蟲巢,而樹皮硬殼為上佳燃料,煮飯煨土炕熱黃酒,均為不二之選,而草木灰則為滋養(yǎng)梨樹之天賜肥料。至于地面事務(wù),諸如為梨樹松土,除草,引水灌溉之類,什川男女老少,人人都是行家慣手。養(yǎng)護梨樹難在高處,所謂高處不勝寒,而什川梨樹的高處,豈一個寒字了得!那是直接與從事者的性命有關(guān),堪當此重任者,一個時代,偌大什川,也僅寥寥。此類梨園杰出人士,有一響亮名頭,曰:天把式。天上作業(yè)的把式,與天角力的把式,稱之為以色列,也屬應(yīng)當。以色列,意為與神角力的人。天把式,什川與天角力的梨園大拿。
什川梨樹身高枝密,梨大而繁,掛果后,樹梢枝條不堪重負,往往折斷,跌破果實,又損傷梨樹。什川種梨把式因此閃亮出世。天把式身手之首要在于爬云梯。此云梯非戰(zhàn)陣攻城之寬闊堅挺之云梯,寬約尺許,高可數(shù)丈,一頭拄地,一頭搭在樹杈,稍加壓力,便軟閃閃,暈乎乎,成年人厝身其上,宛如拴在細線上的蝴蝶。而天把式爬上云梯是要手腳并用作業(yè)的。先是在春天時,天把式攀云梯爬上樹梢,腳踩云梯,雙手拽扯一根麻繩,將險要處各個樹枝一一絆結(jié)為一體,使之互相借力,形同傘骨與傘蓋陣勢。至秋盡天涼,又到了考驗天把式身手時節(jié)。什川梨子極是嬌嫩,皮薄汁豐,稍有磕碰,便香消玉殞。云梯架起,天把式緣梯而上,與地面家人配合,將草筐吊至手邊,摘下梨子小心裝入,一筐裝滿,吊下入庫,反復(fù)吊上吊下,一棵樹完畢,再換下一顆梨樹。試設(shè)身處地一想,除了雙腳附著在晃蕩不休的樹枝上,身體略無依靠,而雙手在頻繁勞作,對于梨子還要輕拿輕放。譽之為天把式,名實相副。竊以為,天把式之誕生,后天歷練鍛造與天生天賦各占一半。凡天把式,無不瘦骨嶙峋,膽大心細,樹枝搖動似汪洋中一葉扁舟,動之敏捷如猿猱,靜則恰似偃臥床榻,神定身安。天把式,卻原來是天生的與天角力的把式。饒是如此,什川地界,身殘肢殘者在所多有,多為曾經(jīng)的天把式。
一方人養(yǎng)護梨園數(shù)百年,一片梨園回饋一方人數(shù)百年,人于梨樹有養(yǎng)護之功,梨樹于人有回饋之德。據(jù)云,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顆梨樹正常年份可給主人帶來一千五百元收益。這是多么浩大的恩德啊,可知,在那些歲月,這筆收入,相當于一個普通公職人員幾年的工資啊,而一個普通農(nóng)民,耗盡心力,十年也未必有此進項。身家性命系于梨樹,什川人對梨樹豈可生出一分怠慢之心。然而,世事如棋,如今交通便捷,物流天下,時鮮果品,要有盡有,四時供應(yīng)不輟,什川梨子雖仍為一方名產(chǎn),卻不再獨擅天時地利。人世間,從來都是得失在轉(zhuǎn)瞬間,什川梨子失去專寵地位,而梨園梨花卻得天獨厚。都市的人在滿足基本物質(zhì)需要后,休閑度假成為必須,而身邊的蘭州最為稀缺者,便是什川這么一個去處。什川的先人為后代,打制了一只永遠有飯吃的飯碗。游梨園,看梨花,成為蘭州人的時尚,而支應(yīng)游客,成為什川人的主業(yè)。梨花爛漫時,花落葉濃時,梨子成熟時,每日人車無數(shù),農(nóng)家樂,游人樂,游人樂,則農(nóng)家樂。而梨園外如帶纏繞之黃河,乘船順流而下,可達大峽,山勢奇崛,向來為名勝,就近,則可于黃河中作泛舟之游。
我定居蘭州已二十年,于什川,每年必有一游,或數(shù)游,多為朋友邀約,有此一日之游,爽身快心許多時日。今春梨花繁盛時,蒙什川朋友不棄,游玩之時,有媒體采訪,我坦言,梨園乃什川之魂,有梨樹在,什川人的生活,當如梨花般燦爛,而保衛(wèi)梨園,則是保衛(wèi)什川人自己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