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磊
惡棍虛構(gòu)
暖冬過后,春雪積壓
我們以為新鮮的事物又變得陳舊
唯折斷的枯枝不辯解,它靜止
在死亡中還原本身——
這是使語言陷入囹圄的最佳捷徑
當(dāng)我長時間觀察其中一段
未被大雪覆蓋的軀干
筆直而倔強(qiáng)地橫在河岸
如遇到一種積蓄已久的惡
即將生長出憐憫的嫩芽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它腐爛的源頭
選擇另一種可能的用詞——
盡管此刻要獨(dú)臨困境,亦恰好可以省去
修辭之必要。這是最有效的妥協(xié)
是啊,不是每種事物都需對立
它們之間的無效更讓人感到虛無
譬如面前緩慢流過的河水
正教會我們?nèi)ト绾尾鸾鈭?jiān)冰
但得到的不一定就是贊美與斥責(zé)
大海虛構(gòu)
颶風(fēng)過后,未知的恐懼被剝開
在礁石上練習(xí)倒立的孩子,于碎浪中
打撈漂浮物。我見過朽木
它沉重如一行修辭過度的詩
而海難輕佻地浮起空難,置于
浪濤的頭條。面臨這遼闊與莫測
季風(fēng)不知一個久居黔地之人
內(nèi)心的顫栗,仿佛天空中的一切
最終都要消失于大海
包括我對生活的狹隘和偏執(zhí)
——終將技窮,我曾試圖避開
常用的抒情方式去沖浪
去探訪這深淵下居住的親戚:
魚群盲目,貝類僵足……
他們似乎有一種不知恥的神秘力量
扶搖直上九萬里而不識鯤鵬
這是常識的漩渦——
這是書寫的鴻溝——
如同此刻腳下喀斯特
塌陷的溶洞?又如何能還原
當(dāng)風(fēng)暴重新來臨,我們之間
就缺一片這樣的大海
九龍?zhí)短摌?gòu)
第一陣春雨過后,來到九龍?zhí)?/p>
順著木梯沿草叢而上,斷崖筆直
幾乎要被杉木尖硬的手推回原地
其實(shí)并不是潭,也勿需神諭
而是溪水漩渦釋放出嗡鳴
迎接了我和我們,假想出這樣的驚雷
“——也可以說是饕餮之溪水
有一種秩序般精確,流過重新認(rèn)識的
肉體,在風(fēng)中乞食——”
面對此刻山巒傾斜下來的影子
不要試圖用語言來圓滿自己的虛弱
幸而有一池虹鱒寄養(yǎng)于此,與另一處
凹地里的草莓隔窗呼應(yīng)
它們快要熟了,那紅,像靠近炭火的少女
流下的汗液。困頓片刻后,腐葉傾灑
明亮的光線中懸立著蛛網(wǎng)
一些昆蟲去試探這邊界
蜉蝣也幾乎展示了它硬朗的骨骼
……像進(jìn)入年輕的幻境,真實(shí)、溫暖
我曾以為會有一種真理將頭頂?shù)男侨簡拘?/p>
如此刻夜幕滾滾下,高大的樹冠上
一定還會有鳥鳴,叫出活著時候的
輕靈與承重,激越與婉轉(zhuǎn)……
馬別河虛構(gòu)
回到故鄉(xiāng)不要看云
云下無青山,人也活不過白頭
不要看正在哭泣的少女
她去年扔棄的嬰兒,還沒長出翅膀
更不要去到村口祭山的神壇
祈禱而來的雨水,沒還清谷物欠下的舊債
要看,就看那些制造裂縫的
煙囪、礦井、鐵塔和一紙愛情
使人蒙住了臉,冷面相對,一棟高出
一棟的新房,空出疾病似的聲響
當(dāng)然也要去看看廢墟中
被今春新葉遮住的門牌,它的主人
死于多年前一次礦難。但這些仍不能
使我放大悲憫,他們有自己的
宿命和親戚。許多時候,回到榔樹村
我只遠(yuǎn)眺馬別河,在它下游的右邊
我的父親和叔叔,為他們的母親
購置了墓地——,可她還活著??!
偶爾的病痛并不能使她靜止,就像
這條河上游的左邊,葬著我喝農(nóng)藥自殺的二姑
河對岸上屯村,也葬著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這一段距離,終是要被流動著承受
每一次在途中,骨架里的血
注定使我重新認(rèn)識這段河流里
生活著的其它事物:螞蟻、蝴蝶、野花……
和白雪,它們會在未來的新墳上安家
像是游子回到熟悉的土地,而我自私地
慶幸。這幾年中,我最親近的人
一個沒有增加,一個沒有減少
日常虛構(gòu)
雨落在窗外,我們談起熱愛的生活
也煎熬著日常的沮喪
譬如妻子在新居里種花,抱怨綠蘿
發(fā)芽遲緩,而風(fēng)信子衰敗總是太快
只有天竺葵每月盛開同樣的花
但又沒什么驚喜可言……。我躺在
它們旁邊閑閱,如臨異境
當(dāng)讀到一篇關(guān)于眼下的非虛構(gòu)長文
或是幻想置身于一則當(dāng)?shù)匦侣?/p>
度過一個下午,風(fēng)暴也不會告訴我們
今天的晚餐該吃什么?
是啊,日常大多數(shù)時刻靜寂
在這緊促的空間,風(fēng)是唯一呼嘯之音
這是一種贊譽(yù),它只給生長的
但矮杜鵑似乎停止在
我和妻子的偶然發(fā)生的爭吵中
沒有落葉,沒有顯露疲倦
如我在某首詩中,慣用的敘述
反復(fù)消耗在澆水與松土之間
假設(shè)非要加重這種沮喪,那就是
我們常對新種下的玫瑰無力
它一天天枯萎死掉,最后被扔棄
不久又被茉莉或鳶尾代替空的位置
燕子虛構(gòu)
今年的雪未落下,暖陽讓人困倦……
對閑閱或世事,心中總會涌起一陣虛無。
看車輛奔息,人群徒勞,山野與燈火,
是否就能構(gòu)成一種平衡的生活?
想起去年多次回家,一棵山中的樹
靜默在開闊的光亮中,沒有一點(diǎn)回聲
椏枝的間距每個時節(jié)都在擴(kuò)大,孤寂如
我的父親。他的頭發(fā),越來越稀疏,
只有微塵或者雨滴在之間游離。
某一天他去到果園,霧快要散去了,
彎下腰,在熟悉的植物叢里突然驚騰起,
一兩只鳥……。但我們并沒有回來,
我能想象那時他的悵然和失敗。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年我們逐步
達(dá)成一種共識,那就是我的失敗
與他的并沒有什么不同。記得有一次
在屋檐下,獨(dú)自回巢的一只燕子
輕啄羽毛,并偶爾獨(dú)鳴。我們的眼神
碰撞后迅速避開,這樣的默契,
使我后來在談?wù)撈疣l(xiāng)里一位友人
死去不久的父親時,竟然能輕松說出。
新年虛構(gòu)
鐘聲按照慣例沒有去穿透假象,煙花
極速上升……炸裂……為慶祝新的時刻!
(僅僅是一次例行儀式,我們?nèi)缑奂灏?。?/p>
“你好,這是我對你最甜美的問候?!盵1]
如果還熱愛這世界,那一定是有多種形式的
恥辱,命令我們相互祝?!?。
比如在寒冬緘默,白雪蒙羞如鏡,
倒映即將到來的春天,衰老的掌聲,
贊美桃紅李白。而只有更少的詞,
寫出青紅與皂白,成為新鮮的事物。
(在同時代經(jīng)歷秘密死去的成人制造秘密,
不久之后淪為娛樂。)這只是其中之一,
使我們喘息生活的方法,并確信
直至自愈。但更新鮮的頻道還在想象:
一群小孩,在天際線下,被要求練習(xí),
展示赤裸的自己。她們被吞下謊言,
(這又是另一種絕望的熱愛?)
你開始懷疑,甚至親臨深淵,
想去發(fā)明如詩一樣的美好,
來佐證不要長大的意義,以此略去,
命運(yùn)之荒誕——。當(dāng)一切旋即寂靜,
今天,又會是陳舊的一天!
回想起那些曾每到新年歡呼過的,
猶如又溫習(xí)了一遍……。(但并沒有拒絕!)
[1] 密茨凱維奇《你好》
雷雨虛構(gòu)
一次會議小憩,在收到命令后
沉默的間隙,于高樓臨窗看遠(yuǎn)處山色
雨突然落了下來,與之呼應(yīng)的懸崖
霧氣增加了其險惡。此刻只有壞天氣
和業(yè)績下滑一樣,原因不明——
冥思這些年中,快活的時辰越來越少
吃得也更加謹(jǐn)慎,而身體的虛胖加重
以前常用的詞,也不愿再重復(fù)說出
一些人離婚去了外省,一些人死去……
他們都是在設(shè)法獲得榮耀,糾正這生活
雨突至的瞬間,那些奔跑的人
一定是恐慌自身坍塌發(fā)出的巨響
像雷聲……,它撫慰過我們年輕的時刻
但這一切仍未結(jié)束,面對下一個議題
你抬起頭,又習(xí)慣性地低下
——看到機(jī)器驕傲地模擬出彩虹
在光影里,如噴涌的鮮血
你明白是這幻境,使你走進(jìn)這個世界
雨里的中年。當(dāng)然,我們不可能會
再見到劊子手,如同不可能
再見到這棟高樓原有的叢林,以及
這片叢林里曾活過的獅子、老虎和麋鹿……
搖籃曲虛構(gòu)
為了說出一個秘密
白云剛離開山巒,少女就
素顏穿過大街,種下一株藤蔓
我知道,尖銳的刺明年才會涉險
匠人也將火焰分解,疊加在
肖像廢棄之處……。然而一些日子里
風(fēng)消失于風(fēng),我執(zhí)迷于詩中
被抑制的修辭,像執(zhí)迷于一種悲哀
新建造的房子,塵埃油膩
我進(jìn)入廚房,又返身于瑣碎
繼而厭棄碗里的美食,這多么無趣……
猶如被秩序固定的時刻,為了說出
一個秘密,我扒開泥土。潮濕、溫暖
崢嶸就藏在不可剔除的砂礫背后
——肯定會失敗,我如此堅(jiān)信
閱讀過它的成長之后,一部機(jī)器
顯露出故障。它轟鳴不止,揚(yáng)起煙塵
仿佛回到黑暗時代,天才盡毀般的絕望
那只是少數(shù)時刻,我警惕自己
不要陷入這虛無的陰謀。盡管如此
我仍期望每天都會有一個奇跡
像刀子劃過果園,汁液流出
它在成熟之后死去,我們才開始慶祝
朗讀者虛構(gòu)
冬日去登高,在突兀的巖層上,
經(jīng)過幾次反復(fù)練習(xí),我們的身影
終于與另一座山脊保持平行。
我曾以為這樣會體驗(yàn)到一種喧響,像鳥的
日常鳴叫。然而處于一天中的最高處……
困境仍然非常明確:我們只有依賴于想象力
才能穿過這崩塌的階梯。而眼底河山
不露悲喜,不設(shè)懸疑,用一種近乎完美的
節(jié)奏和腔調(diào):讓語言之所及
如這野外的灰燼自我熄滅。風(fēng)不斷修辭
從危崖的縫隙、事物的頑疾涌進(jìn)
它就是一名固執(zhí)的朗讀者……,我肯定
卻從來沒有翻閱到預(yù)定的最后一頁。
但似乎有一種回聲,使我們折返至一段路
最艱難的部分。攜帶的堅(jiān)果還沒來得及剝開
便掉落在模擬的陷阱中,這不是真正的
景象。多危險啊……,是的,此刻不能將它
喚醒,來辨析“我”和“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除非是接下來的誦讀誕生一種新的認(rèn)識危機(jī):
比如將巨石搬到山頂,支撐傾斜的風(fēng)口……
比如將流水引回天空,傾倒給寡言的星辰……
比如這些低處的栗木,修正了自己的發(fā)音……
雪夜訪友虛構(gòu)
……更多的空曠是來自我們之間的沉默。
去訪你時,大雪落在叢林、車窗……
人群和過去的路……。這是我唯一見過
無聲的導(dǎo)師,教會我辨識與解析:
途中無限可能的虛實(shí),轉(zhuǎn)換成我們即將
說出的語言。為了使這次見面,
能夠承受往昔的歡愉,雪和漆黑的夜晚,
草擬出可能存在的藤蔓。每一株都是新的
它們展示各自的偏差和精準(zhǔn),如現(xiàn)在踏出的每一步
但并沒有顯露出最脆弱的部分。
“這是一種易耗的循環(huán),這是命運(yùn)的痕跡……。”
這些年我反復(fù)書寫:否定對最擅長的抒情,
以為所有愛著的事物,已被覆蓋在幸福深處。
令人愧疚的是,此時巨大的空白下:
沒有什么是可信賴的密碼,能夠打開這迷宮。
出發(fā)前,我便想象與你和解:歲月假寐,
群山蔥蘢不語,只見溪流索離自責(zé)……。
我像一只冬天的獵犬,這一路走著走著,
心懷忐忑與炙熱、惶恐和理智,只怕原諒了
暗處的刀刃。走著走著,我與大雪一起
形成互相照耀的光源……,如同找尋到一條
通向自我警醒的秘徑。所以有了避開的
借口:謊稱訪你不遇而未心生羞恥。
這樣的情景,像回到多年前的某個時刻 ——
視野所及之雪摒棄秩序落下,大地空盈而甜美
那時我們還年輕,以為在雪地捕獲一種隱喻
就能擺脫自身缺陷畫地建造的柵欄。
其實(shí)那是生活杜撰的誘餌,我們只得緘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