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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歌川與阿里山

        2018-02-27 15:47:52陳嘯
        博覽群書 2018年1期

        陳嘯

        錢歌川是流寓海外的海派作家,一生漂泊。

        少年時代,錢歌川就跟著做官的父親輾轉(zhuǎn)湘黔,多地求學(xué)。20世紀(jì)30年代初到上海,在夏丏尊的推介與幫助下,錢歌川曾出任中華書局編輯,《新中華》半月刊主編,活躍于當(dāng)時的文化界。上海是錢歌川創(chuàng)作的起點,也是他的成名地,他在上海完成了自我文學(xué)的定位,也因此贏得海派作家的身份。誠如其言:

        上海是最適合我的一個城市,因為那兒有最高的文化水準(zhǔn),最佳的出版條件,最優(yōu)的生活環(huán)境,最便的交通聯(lián)系。這是一個培養(yǎng)文人的溫床,我便在這兒發(fā)育滋長起來。(錢歌川《憶上海》)

        但錢歌川居留上海的時間也僅六年左右的時間。1936年前往英國留學(xué),1939年回國,任此時遷往樂山的武漢大學(xué)教授,1942年8月前往重慶,應(yīng)好友王云槐之邀,任職于重慶英國新聞處,后轉(zhuǎn)任美國對外經(jīng)濟事務(wù)局經(jīng)濟情報分析處翻譯中心譯員,主編中文周刊《世說》,并在多個大學(xué)兼職,閑時寫作??箲?zhàn)勝利后,錢歌川以教職身份長期寓居境外,而且輾轉(zhuǎn)多地。1946年受聘至臺灣大學(xué)主持文學(xué)院工作。1950年7月,臺灣大學(xué)聘約屆滿后,前往臺南工學(xué)院任英文教授。1964年,到新加坡義安學(xué)院任教,主教新文學(xué)、翻譯和中國古典文學(xué)。1967年,轉(zhuǎn)到新加坡大學(xué)任教,至1971年5月結(jié)束教職。1971年5月,從新加坡大學(xué)退休,7月到南洋大學(xué)任教,因年齡關(guān)系,以半年聘為約,到1972年11月止。1972年12月20日,從新加坡飛抵紐約,與小女兒女婿同住。1990年10月13日,病逝于紐約。顯然,漂泊流亡成為錢歌川一生的常態(tài),而漂泊流亡的心理體驗則極大影響了錢歌川,也因此成就了錢歌川散文的題材與風(fēng)格。他的大量的游記散文、旅途散文,就深刻著海外流居的印記。錢歌川的輾轉(zhuǎn)多地是一種身心的流亡。他不隨波逐流,但與“中心”對立,在其寄寓的每一個地方,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感覺。在其浪跡流亡的上海、臺灣、新加坡、美國等各地的散文中,也似乎總能找到其悲慨的“閑雅”。

        /壹/

        在錢歌川浪跡流寓的一生中,臺灣似乎有著特殊的意義。臺灣是錢歌川滯留17年的境外居所,它雖屬于中國,卻有家難回。他本抱著建設(shè)臺灣文化的使命去的臺灣。自1947年春去臺,一待就是17年。他本不想長居,卻因臺灣與大陸聯(lián)系渠道的封鎖而被迫滯留,但“過客”心態(tài)貫穿始終。好在他能耐得住寂寞,他說自己本就不喜歡什么娛樂,不喜歡打牌,不喜歡跳舞,連電影也很少看,“只要有山水可供給暇日游覽,有舊書店可供暇時巡禮”也就滿足了:

        在到處干戈擾攘的時候,能有這樣一塊清凈的地方息影讀書尤其難得。就是天下太平的時候,臺灣也不失為一塊樂土。(錢歌川《入臺記》)

        入臺以后,他開始欣賞并沉浸于臺灣的“綠”與“靜”。當(dāng)他意識到歸期茫茫時,他也有著離索的蕭然與精神的負(fù)擔(dān)。無可奈何時,以山水慰情,卻也找到了些許的安定。他是一個好游的人,來到臺灣之后,他游過日月潭,登過赤嵌樓,而阿里山是臺灣的名山,究竟是放心不下。雨中游阿里山,恐怕是較為耐人尋味的了。他游阿里山,特別注意個人的印象,力求不受別人的影響。他去阿里山的那天,恰是雨天,且坐在一個“老朽”的汽油車上,雖然雨水滴打在他的身上,但想到阿里山壯麗的景象,總還是感覺愉快的。而他第一次在那個地方吃到阿里山的特產(chǎn)——萬年瓜,似乎也別有意味:

        那瓜和黃金瓜一般大小,不過皮是淡綠色,有不規(guī)則的皺紋,瓜形下大上小,像矮胖的花瓶一樣,味道有點像葫蘆瓜,切成絲炒肉,也很清冽好吃。(錢歌川《雨游阿里山》)

        字里行間,流露出生活的恬靜,似乎真真讓人感覺到,作者的對面就坐著一個老朋友,在聽其傾心訴說。這也正是錢歌川散文慣有的韻味。他看得透一切世相,笑面人生,幽默內(nèi)斂,苦中尋樂。他追尚“高士”陶淵明悠然的人生境界。欣賞陶淵明在那“煩人的現(xiàn)實中”,仍能夠超然物外,“享受怡然自得的心情”。在可出可入之間,孕育出的人生境界。如若如此,即令是“‘結(jié)廬在人境,也不感到車馬的喧囂了”(錢歌川《〈籬下筆談〉自序》)。錢歌川是一個達(dá)觀知命的人,遇到倒霉的事也不去煩惱。他說自己本是“苦瓜原散誕的人”,因自號“苦瓜散人”。苦瓜是“君子人也”,“因為它只自苦,而不苦人”。其與世無爭,“從未使別人苦惱過”的個性與品格,也正是其優(yōu)雅人生的自我寫照。(參見錢歌川《苦瓜散人自傳》)他繼承了中國美學(xué)溫柔敦厚和含蓄蘊藉的特點,追求所謂“象外之象”或“景中之景”,其寫景狀物的文字,總留有耐人尋味的空白,啟人思考。對于錢歌川來說,僑寓是一種常態(tài)。但也正如魯迅所說,“僑寓的只是他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他也始終自甘于邊緣,做個“閑人”。因個性的原因,他對官場、政治是自覺地疏離,可為而不為。但他又很忙,他始終要用“文學(xué)”作稻粱謀?!皣y年艱分外忙 開門七事費周章 閑人那識忙中趣 偏有余情話短長?!保ㄥX歌川《偷閑絮語題辭》)這偷來的“閑”,似“長閑之閑”。但“客舍臺灣十七霜,歸心日夜憶瀟湘”(《錢歌川文集·浮光掠影集·依親生活》)。如此,阿里山帶給錢歌川的又不僅僅是閑趣。當(dāng)他看到阿里山上的櫻花,日式的建筑,以前專門招待日本皇室游覽阿里山而專設(shè)的貴賓館,心情也是復(fù)雜的。阿里山上的“三代木”,同樣象征了歲月的滄桑:

        第一代早已倒下,橫臥在第二代的拱形的樹根下面。仿佛海灘上的一只破船。第二代象炸毀了的一個水塔的鋼骨,不知在多少年前早已枯死,但在枯槁的頂上,又生出第三代來,綠色繁茂。

        原來日本人祭山神的阿里山神社,現(xiàn)在已經(jīng)空寂,只剩下院中的一株“萬歲檜”還魏然屹立在那里,那松齡也有一千七、八百年了。

        阿里山的高山博物館中,則陳列著阿里山一帶的高山植物及各種禽獸,甚至是珍奇貝類的標(biāo)本:

        博物館中還搜集有玉山發(fā)現(xiàn)的各種貝類化石,這證明臺灣最高的山頂,在遠(yuǎn)古時代,也都是為海水所浸沒的。人們只知道滄??梢宰?yōu)樯L?,卻不知道也可以變?yōu)楦呱侥?。鄭成功來臺時登陸的鹿耳門,距今不過三百余年,那個小島竟已陸沉。時而為海,時而為陸,整個地球的表面,就是這樣升沉無定的。endprint

        (此地特色的“神木”)高達(dá)五十三公尺,樹圍十九公尺,體積有五百立方公尺,樹齡已達(dá)三千年,生時正當(dāng)周公攝政的時代??慈フ媸且粋€龐然大物,它在世上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那樣地強壯,那樣地翠綠,真令人不能不有人命脆薄的感覺。

        這是歷史的書寫,也有科學(xué)的說明,可又似乎彌漫著游子漂泊的身世之感與歷史的蒼茫。這里有生活痛苦磨礪下的理性,也有暢然無奈中的歷史的感嘆。錢歌川本身是學(xué)者,他的阿里山游記當(dāng)然寫得厚重斯文,博雅端莊。但又絲毫感覺不到作者的炫學(xué)矜才,而是自然,自然,再自然。他的“本色”讓人感動,使人們承接著他那獨到的親切和平淡中的真情。錢歌川的散文受英國隨筆影響很大,早在日本期間,就對其感興趣,但他不喜歡培根文章的哲理氣息,而更傾心于查爾斯·蘭姆和他的《伊利亞隨筆》。蘭姆的文字內(nèi)含誠實平淡的真情,這是蘭姆最有魅力之處,也是最得錢歌川同情之處。同樣,錢歌川的“平淡”與“愁緒”是不經(jīng)意的,卻又那么地真實感人。平靜中有感慨,觀賞中有無奈。那些來到“寶島”的人們,每個人都有一段傷心往事:“聽潮聲故國,人倚西樓,歸期遙遙。從未想過要建立自己的生命線,誰知一住竟是幾十年?!保ㄥX歌川《雨游阿里山》)作者敘述了人生中太多的無奈。離情別緒,是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渲染、夸張,作者總是盡其能事。淡淡如流水,樸素如純金,卻具有勾魂的感情力量。情出于肺腑,而能入于肺腑。他以情感人,而非技法。

        而真正到了欣賞阿里山的美景時,錢歌川倒也尋到了些許的安寧。那滿山遍谷開著的“草麻黃花”,“看了使我回憶倫敦的許多舊事”,山上的云海與日出,雖然并不讓人感覺怎樣的稀奇,卻也自有著自己的特色:

        (山上的氣候)寒熱之差不大,一年到頭沒有蚊蟲,也沒有任何風(fēng)土病,確是一個很好的游憩地。

        我在山上小住了三天,感到一身輕快,無半點塵埃,舉目望去,除云樹外,什么也看不見,人間社會的一切齷齪,似乎都被淹沒了,眼不見為凈。眼睛看的干凈,耳根更為清凈,心中也就潔凈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可以清心寡欲,怡情養(yǎng)性,跟張良說的一般:“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耳”。(錢歌川《雨游阿里山》)

        他在阿里山上還寫了一首小詩,足以代表了他全部的心情:

        世變幾滄桑,

        山中歲月長。

        云深迷望眼,

        林密鎖驕陽。

        古木綿三代,

        幽禽囀四方。

        飄然人境外,

        物我兩相忘。(錢歌川《雨游阿里山》)

        /貳/

        人生的苦澀與無奈,卻盡顯出輕松詼諧及幾分優(yōu)雅。錢歌川在《雨游阿里山》一文中所透露出的情感,顯然異于離臺之后。1964年6月末,錢歌川前往新加坡,離開了居留17年之久的臺灣,進一步感覺到了去國隔絕的痛苦。在他看來,臺灣畢竟還屬于家國。此次離開,卻為真正的去國?!翱蜕崤_灣十七霜,歸心日夜憶瀟湘。無端更渡南華海,卻望臺灣是故鄉(xiāng)?!保ā跺X歌川文集·浮光掠影集·依親生活》)他有無限的感慨與無奈。但真正置身于新加坡之后,卻并沒有發(fā)生胡馬越鳥的感喟。那隨處可見的中國字的商店招牌,那隨處可聞可懂的中國話,讓他感到了親切與慰藉。而1972年之后,在美國僑居的18年,錢歌川真正感覺到了家國愁緒與文化的疏離感。漂泊、孤獨、懷舊、悼亡等復(fù)雜情感一一到其筆端,并體現(xiàn)于此期的散文。不過,這依然不妨礙他在最繁華的紐約做個“閑人”。他閉門讀寫,游覽玩樂,寄情山水,倒也快意人生。正所謂四海為家處處家。然而,他究竟未變?yōu)閮S民作家。美國十八年,他未入美國籍,也不愿入籍。他自喜歡為中國人,更以中國人為榮。他看重中國文化,在中西文化的比對中,他甚至偏執(zhí)地鐘情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其內(nèi)心撕裂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錢歌川的“阿里山”抒寫像一面鏡子,既昭示了錢歌川特定時空特有的情懷,也體現(xiàn)了其為文一貫的風(fēng)格。他講究個人筆調(diào),重視自我表現(xiàn)及人格的表白。同時還有社會性,還能與大自然調(diào)和?!办o觀萬物,攝取機微,由一粒沙子中間來看世界。”“有時像顯微鏡,同時又象探照燈?!睘榇?,作者要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情懷,須自悠閑中才能有所獲得”(錢歌川《談小品文》)。錢歌川的“阿里山”游記也仿若信手拈來,以隨意的方式對待主題的嚴(yán)肅并做了精密自然的調(diào)適。信筆寫去,不拘格式,沒有斧痕,自然親切,仿佛漫不經(jīng)心,無意為之,然而其中卻似乎始終浮動著作者自我的神情。他是為自己高興而寫作,散發(fā)著一種優(yōu)雅的自我主義的氣息,恬淡與傷感并存,慨然與清逸一體:

        他不希望親臨荒波大海,去冒暴雨狂風(fēng),他只想安坐在避風(fēng)的港口之內(nèi),聽濤聲拍岸,或倚危樓看海燕驚飛。他不愿跑到十字街頭去大聲疾呼,或是做一個實踐的反抗者或革命家,他只是心平氣和地坐在他的窗口,看著外面的世界。窗下的市聲,路人的偶語,近鄰的炊煙,遠(yuǎn)山的云影,都可織入他的思想,幻出他的文章。他所說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他的筆盡可飛出天外,但仍將回到人寰。他那些冷語閑言,似乎無關(guān)緊要,雖是輕描淡寫,卻也意味深長,使讀者在不經(jīng)意中,都受到他的影響,所以結(jié)果常能改善人間的弱點。矯正社會的陋習(xí),甚至大有補于世道人心呢。(錢歌川《談小品文》)

        這“閑談”似乎又始終有著些許的沉重與無奈。他的閑適與凝重,給予時代與讀者的,不是瑰麗的想象,專門的技藝,時代的膠著,而是錢歌川自身強烈的情感體驗。

        (作者系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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