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言
每個人的一生就好像是一部電影,而他們就是那部電影里的主角。有時候他們會以為他們也是別人電影里的主角。但可能他們只是一個配角,只有一個鏡頭。
——《如果·愛》
“一,二,三……開槍!”
“啪!”她應(yīng)聲倒地。
對講機里傳來聲音:“最后一個倒的沒有跟上節(jié)奏,太慢了,重來!”
她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往右挪了一點位置,剛摔的時候好像扭了腳,但她顧不上去揉,只是怵怵地盯著對面。眼前的日本兵又一次舉起了槍,那槍口黑洞洞的,好像要一口吞噬掉她。
“第十五場四次二鏡,開始!”
“砰”一聲,再次倒地。
“哎呀!”她腳一滑,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痛得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還能不能好好演了!”導演砸了下監(jiān)視器,“怎么又是你出問題?”
她沒有回答,只是趴在那兒,一聲不吭地揉著腳。
見出了岔子,片場外的他忙沖過來,鐵著臉罵:“怎么接二連三地犯錯?來之前給你說了吧,這場戲很重要,能露臉的,露臉你知道嗎?”
說完,他又跟旁人賠笑:“真不好意思,她剛剛走神了。”
那人擺擺手:“導演說了,不用她了,你讓她走吧。”
他剛要繼續(xù)解釋,那人卻揮揮手,留給他一個背影。二人只好默默地走出片場,一路無言。走遠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腿,把臉埋在膝蓋中間,低聲地抽泣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她忽然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對不起啊……張哥?!?/p>
他沒有搭話,點了根煙,抽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喂,我說,你一個中戲的畢業(yè)生,為什么要來橫店跑龍?zhí)桩斔廊耍俊?/p>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阿飛正傳》
夜深了,她仍在等一個上場的機會。今晚是宮廷劇,她演一個宮女,跟她搭戲的聽說是一位大明星,但那位明星此刻還在保姆車里——聽說是昨晚酒喝多睡過頭了。
這場戲是在郊外的某座荒山上拍的,夜戲,劇情大意是:皇后娘娘跟著皇上出宮打獵,駐扎在山上,而此時,娘娘正好臨盆,她扮演的宮女要裝作一臉著急的樣子,對著皇后娘娘喊——“生了生了!”
雖然只有四個字,但也算是她龍?zhí)咨闹械囊淮瓮黄啤K于可以講臺詞了。
于是,她在心里反復琢磨著念這兩句詞時的表情、動作、神態(tài),生怕演砸了,再次辜負張哥的好意。
“哪怕就算是一個宮女,自己也要拿出皇后的狀態(tài)來演!”她在心里暗自說。
開機了,她穿著戲服一路小碎步地跑去,演皇后娘娘的是一個女明星,一線大咖,現(xiàn)在正躺在地上嗚嗚哇哇地叫著。這大明星的演技有目共睹的差,此刻在她眼里,顯得更加滑稽。
她沒敢笑,忙念詞:“生了,生了!”
“不行不行,沒有語氣!”導演說,“再來一條吧?!?/p>
她忙調(diào)整狀態(tài),又跑一次?!吧松?,娘娘生了!”她說。
“誰讓你多加詞兒了!”導演罵道,“多簡單的這四個字,怎么就琢磨不明白?讓她滾!”
她看著惱羞成怒的導演,手足無措,腦袋一蒙,便蹲在地上,又一次懦弱地哭了起來。
一直以為我跟你不一樣,后來才發(fā)現(xiàn),寂寞的時候,所有人都一樣。
——《春光乍泄》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了,她從齊腰高的草叢里站了起來,愣愣地望著夜色發(fā)呆。
怎么這么晚了?
山上黑漆漆的,只能時不時地聽見幾下蛐蛐的叫聲。
半個小時后,山下的公路上終于閃現(xiàn)了一點燈光,不多久,他從車上下來,邊走邊照例又點了根煙,火星子照亮了他的臉,那張臉一如既往的冷漠,不帶任何表情。
“對不起……”她囁嚅著說,“我……我今晚又演砸了?!?/p>
他沒打算安慰她,只是悠悠地踩滅了煙頭,蹲在了地上。
“我打算放棄了?!彼f。
她沒想到會是他先說放棄:“哦。”她噘起了嘴,雖然兩個人只有工作上的交集,沒有更多的瓜葛,可是一想到即將分別的苦楚,她忽然又有點兒不舍。
“別愁眉苦臉的了?!彼嵝训溃拔疫€在橫店,只是做攝影助理罷了?!?/p>
他拿出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打著火苗,他看著那團微弱的光,說:“人活著,總得有點希望吧——哪怕是個跑龍?zhí)椎男∪宋?。?/p>
“希望嗎?”她長嘆一聲,忽然看見褲腿上的泥,她抖了抖,沒抖掉,看來泥已經(jīng)硬了。她便彎下腰拉起褲腿,伸手去摳泥巴,摳著摳著,她又流下幾滴淚,說:“你知道嗎?今晚跟我對戲的那個女明星,是我的大學室友?!?/p>
北極的因紐特人認為,人的生命適于嬰兒得到名字以后。如果一個因紐特媽媽沒辦法養(yǎng)活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就不會給他起名。
——《鏡相人》
哭過后,她拿起他的相機擺弄了起來,剛翻看了幾張照片,卻被他一手搶過。
“你那么緊張干什么?我就想看你拍了些什么,弄不壞的?!?/p>
“沒事……”他說,“拍的都是些劇組里的工作人員,沒什么可看的。”
“拍他們干什么?怎么不拍拍那些大明星?”
“那有什么好拍的,明星也是人,拍他們的攝影機夠多了,還不如拍拍那些不起眼的人。”他看著她,說,“在劇組,他們叫你宮女,他們叫我小張,我們都是不足掛齒的人,你是沒有名字的龍?zhí)?,我是沒有名字的工作人員。大家都是小人物,都是沒有名字的人?!?/p>
“名字……”是啊,自己這么努力地接戲,無非就是希望將來能有機會,演一個有名字有臺詞的角色。
忽然刮起了一陣風,風聲呼呼地響,他動了下嘴唇,似乎說了什么,但音量太小,被風淹沒了。
“我下周回北京,去演一個舞臺劇。”
他一愣,問:“這么突然?”
她笑笑,夜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往耳朵后梳理了一下,淡然地說:“這有什么突然的,你不也是才告訴我說你不干群頭了嗎?當攝影師……才是你的夢想吧?”
他點了點頭,又嘀咕:“北京好啊,機會多。”他想了一會兒,又問,“那……你去北京,演什么戲?”
“不知道呢?!彼酒饋?,“看情況吧。”
她又笑笑:“這次怎么不得演個有名字的人?”
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當你不可以再擁有的時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東邪西毒》
走出了劇院的樓,她從門衛(wèi)室拿起一沓文件,從中找到自己的快遞,她拆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個U盤,旁邊是一張字條,是他歪歪扭扭的字:
你最近怎樣?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演舞臺劇了吧?恭喜你,不知道演得什么角色,但舞臺上的你,肯定要比影視劇里更引人注目吧,你那么優(yōu)秀,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我現(xiàn)在真的開始做攝影師了,今天是我第一次掌鏡,雖然只是個網(wǎng)劇,不算大項目,但至少也是一次突破。送你個小禮物吧,我給你剪了個小片子,存在U盤里。希望你好好加油,將來無論演什么角色,都勿忘初心。
她拿出那個U盤,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蹲在路邊,就看了起來。那是一部用她演過的片子和生活照粗剪成的MV,背景音樂是張韶涵的《隱形的翅膀》——
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
追逐的年輕歌聲多嘹亮
我終于翱翔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會有風就飛多遠吧
看完后,她合上筆記本電腦,蹲在馬路邊,哭了起來。
她身邊放著一張嶄新的“會計師從業(yè)資格證”,今天是她來這個劇院的第一天,她報到的部門是財務(wù)部。
她想起被遺失很久的夢想,不知道還能說點什么好。
我們都是沒有名字的小人物,從來沒有人留意到我們的存在??晌覀冇侄际窃趯ふ颐值娜耍宦飞蠐炱鹩址畔伦约旱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