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重光
說來話長,我寫《甲方乙方》(又稱《男左女右》)很有些年份了,幾乎可以用一個英語詞組來形容:long long ago。
沒錯,很久很久以前——大約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末,《重慶晚報》的女編輯吳景婭給我寫信,說想開設(shè)一個欄目,叫《男左女右》,讓我找一位女作家,寫隨筆,男一篇女一篇,“唱對臺戲”。就是每次圍繞一個話題,然后一個叫好或開罵,一個則站對立面抬杠,你說左我偏說右。
是個好主意。問題是找誰來唱對臺戲?因為條件不僅僅必須是女作家兼擅長隨筆,還必須對社會問題十分敏感,同時會挑刺、狡辯,笑里藏刀、綿里藏針。
找誰呢?我都忘了當年曾經(jīng)找過誰,反正都沒談成,嫌找選題太麻煩,既要時興又不能太世俗,既要有影響又不能黑白過于分明是非不容顛倒。比如之前發(fā)生的紅黃藍幼兒園虐幼事件,影響很壞,全國一邊倒的罵聲,誰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跳到對立面叫好。
正為難間,天上掉下了個劉妹妹。她叫劉利,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與蘇童同學(xué),后隨夫定居深圳,當家庭主婦,同時當駐家作家,主打長篇,也客串隨筆。她的文章視野開闊,觀點敏銳,語言明快犀利??此奈恼?,字里行間充滿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慨,就能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生活中一定是個快言快語的女人。
她當時是怎么出現(xiàn)的,是否吳景婭點的將,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反正一開始我們就像老熟人那樣在《男左女右》的專欄里杠上了。通常,我們就在伊妹兒上先定個選題,然后先由著她“拍案而起”,完成文章,然后我“后發(fā)制人”,跟她唱反調(diào)。
比如,香港女演員陳寶蓮,因為被大她四十多歲的富商黃任中拋棄而跳樓自殺。劉利極為氣惱,罵陳寶蓮賤人,說“即便我黑燈瞎火之夜遇到了陳寶蓮的冤魂,我也敢拿這兩個字來說她,她不是賤人誰是賤人”。
看她恨得牙根癢癢的樣子,我便調(diào)侃她:劉利一個勁罵陳寶蓮犯賤,咬牙切齒的卻是男人。就像自家小孩與鄰居吵架,做長輩的把板子打在小孩屁股上,吐沫卻是噴在對門人家的臉上。
記得有一次談?wù)撽P(guān)于女人藏私房錢的話題。按慣例又是她先寫,她以一貫的俠女風(fēng)格說:女人應(yīng)該藏私房錢,為的是終有色衰的一天,難免被老公拋棄,因此要未雨綢繆,早作準備。只是女人在藏私房錢的同時也應(yīng)該盡好一個妻子的職責(zé)。她打了個比喻,把婚姻當成經(jīng)營的公司,贏利固然是最大的目標,但也應(yīng)該履行好股東的義務(wù)。
毫無疑問,她的這些女性主義立場的觀點給了我攻擊她的可乘之機。我先是義正詞嚴,將女人藏私房錢,比作挖家里的“社會主義墻腳”,繼而又針對她的“股東義務(wù)說”,進行調(diào)侃,說男人們還都以為床笫之歡是兩情相悅的事,原來那只是女人們的一種“憑良心”做事的義務(wù)和職責(zé),實在有點太難為女同胞了。接著,我進一步發(fā)揮:“我們可以憑良心說話,憑良心拿錢,憑良心做事,但不能憑良心做愛,真若如此,做愛豈不成了做戲?!?/p>
如此種種,侃得很爽很開心,有種小小的惡作劇后的得意。我想劉利當時讀了我的文章大概也一定又好氣又好笑,有時她也會私下向我抱怨,說“其實并不是這樣的”云云。我只會更加開心。
給吳景婭的文章時斷時續(xù),大概跟她多次調(diào)動工作,變換服務(wù)單位有關(guān),后來竟是漸漸疏遠,直至前兩天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她現(xiàn)在身兼數(shù)職,既在傳媒崗位當領(lǐng)導(dǎo),同時又兼當作家和客座教授。她也許已經(jīng)忘了當年自己所創(chuàng)意的《男左女右》,更不知道這欄目后來還一直延續(xù)了好多年。
延續(xù)是因為另一位出色的編輯家——劉巽達。他知道我和劉利的這個欄目,因此在他兼職廣東一家雜志主編的時候,讓我們每期給他撰寫,直至他正式接任《上海采風(fēng)》雜志的主編,我們的這個欄目也就從廣東轉(zhuǎn)移陣地,來到了上海。只是欄目的名稱換了,成了《甲方乙方》。不過排版面時,我還是被安排在左面。
這些時間里,我和劉利還是不斷借各種社會熱點,借題發(fā)揮。我們從“超級女聲”談到“非誠勿擾”,從英國王子查爾斯與卡米拉的漫長戀情談到丹麥王儲弗雷德里克的胸毛,從足球運動員郝海東的偷情談到相聲演員李金斗的“桑拿”風(fēng)波……那些年,但凡社會上發(fā)生的一些引人矚目的事情,幾乎都被我們梳理了一遍,該義正詞嚴的義正詞嚴,該戲謔的戲謔。如果編撰成冊,想必就是一部那些年間發(fā)生在地球村的風(fēng)情大事錄。
只是好好的,到了2010年底,劉利卻是說什么也不肯干了,說太累,她想集中精力寫長篇。寫長篇不是更累嗎?但她寧受長篇的累,畢竟那是沉甸甸的作品,收獲到的影響會很大。于是只有分手。
誰來接劉利的班呢?正在我一籌莫展時,巽達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搬來了他熟悉的身在廣州一家時尚雜志當編輯的湘妹子黃佟佟。
如果說當時黃佟佟還處于需要“百度”一下的“半成名狀態(tài)”,那么現(xiàn)在還有哪個手機族不知道黃佟佟這名字?如日中天啊。我?guī)缀醺羧钗寰驮隍v訊的《大家》欄目讀到她的錦繡文章。
佟佟熟知影視明星就像幼兒園老師了解她班上每一個小朋友的脾氣性格和家庭背景一樣,什么時候生病住院吊滴一天一夜,什么時候因為尿床被家長打過屁股……有時候家長都已經(jīng)忘記的事情,她還如數(shù)家珍,連細節(jié)都不忘。
如果說劉利的文章是彪悍的外衣柔軟的心,那么被譽為“最懂女人心的專欄作家”的黃佟佟,則是外圓內(nèi)方,綿里藏針,興許她對男人下手更狠。比如她在我們討論馮小剛的《非誠勿擾2》時寫道:“當老男人失去了性,就像失去了槍的西部牛仔,所以老男人的黃昏,帶著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遼遠境界,有點蕭瑟有點自嘲,叔本華說‘當性欲熄滅時,生命的內(nèi)核也就消失了,人只剩下一具空殼。蒼孫頑主們心里特別明白,當生命力只剩下空殼,他們的存在感也隨之消失,這個時候,也只能靠開人生告別會來抒發(fā)內(nèi)心隱秘的心事了?!?/p>
看到這樣的文字,相信很多人會冒冷汗,心里只有兩個字:服了。
佟佟是個大忙人,因此每一期的選題大都由她定。她的工作應(yīng)該主要跑影視圈,于是我們的話題也就基本圍繞著正在上映的熱門電影展開。那些電影她看的時候大都還只是內(nèi)部預(yù)映,我是輪不上看的,我得注意上映時間,然后趕緊買票。我相信,她看電影,就像看自己班上的小朋友在操場做游戲、“辦家家”;對于我來說,搞清楚他們的來龍去脈已經(jīng)夠費力了,還得使勁記住他們的一些重要對話,便于文章中引用。但我常常記了上句忘了下句,有時甚至連劇情也一本糊涂賬,于是不得不花錢,重新買票看一遍。這一看,差不多一半的稿費也就沒了。endprint
佟佟遠在廣州,又是忙得日理萬機,我們沒辦法先對電影進行一番討論溝通,再說了,有的電影就擺在那里了,優(yōu)點缺點、好片爛片一目了然,誰也不會愿意把缺點說成優(yōu)點,或是把爛片說成經(jīng)典,那牽涉到審美情趣,誰也不想為“抬杠”而裝傻。于是只有各歸各,寫了再說,臺上見。這形式有點像“鏘鏘三人行”,圍繞著共同的話題,能對著干,爭個臉紅耳赤自然好;各自表述,同中存異,于細微處見意見相左,應(yīng)該也是一種抬杠。
很感謝佟佟,讓我在這幾年里看了大量的電影,這大概是我以前半輩子的總和;也感謝她讓我讀了幾本好書,譬如臺灣學(xué)者齊邦媛先生的《巨流河》以及十分感人的臺灣女記者張平宜的《觸》等。把書作為話題是因為當月沒新電影,或者說正在上映的電影不值得寫。都是厚厚重重幾十萬字的巨著,讀一遍得花多少時間?好在書可以放案頭隨時翻閱,不像電影,記不清又得進一次影院。
那幾年間,我很多時間都在為每月一篇的專欄文章傷腦筋。先是等待黃佟佟的指令,寫什么;繼而是買電影票或是買書來看,一遍不行兩遍;再繼而便是煞費苦心尋找書寫的角度。我常常是踩著巽達截稿日的底線交稿,佟佟交稿的時間大概也差不多,有時甚至比我還晚,可是她并沒有我的痛苦,前一天她還說在候機廳準備去采訪某個明星,第二天,她卻是告訴我,趕了一個夜,寫好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想想也是,看一群熟悉不過的孩子做游戲“辦家家”,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還需要絞盡腦汁猜度他們其中蘊含的寓意嗎?其實,如果偷懶,她隨便八卦一點明星“辦家家”外的花絮,也足夠獻饗讀者了。
《上海采風(fēng)》的讀者大都是上海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人,熟人很多,這也是我每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原因,怕丟臉。每次脫稿,都如釋重負,好像又過了一關(guān)。只是我并不知道讀者的反應(yīng),心中常有忐忑。巽達告訴我,反響不錯,我覺得是一種鼓勵;好朋友夸贊我,想必是給我面子。一次朋友告訴我,王曉玉教授在好多人面前夸我的文章,我想那一定因為王曉玉是我作協(xié)小說組的老領(lǐng)導(dǎo),在給我做義務(wù)廣告。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評論家楊揚,主動跟我說起《甲方乙方》,夸獎不錯,我才終于有了松一口氣的感覺。我跟楊揚平時沒什么交往,原以為這樣的評論不像評論、隨筆不像隨筆的文章一定入不了評論家的法眼,沒想到他不僅讀了,還認認真真地表揚了我,讓我莫名興奮。
然而終究是累了,每個月都是一個坎,這日子有多難受!外人也許會以為寫這樣的文章,信馬由韁,道理加雞湯,又調(diào)侃又挖苦,像臺上演小品,夠輕松的。但我不是演員的料,一上臺就老是擔(dān)心觀眾會喝倒彩,臉在笑,腿卻在抖。從2015年開始,我說什么也不寫了。現(xiàn)在我常做的事,便是翻閱與劉利、佟佟的跨世紀的抬杠文章,有時還真佩服自己:這些文字當時虧自己想得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