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手機來電。來電人的名字顯示只有一個字:娘。
我用手機二十多年了,母親打來電話不超過五次。她換了號碼,也不會告訴我。每每打開通訊錄,看到“娘”這個字眼,我會猜測她的號碼會不會又因為欠費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失效,變成了別人的號碼。
母親的新手機號,總是妹妹轉(zhuǎn)給我。
總聽人說,手機拉近了人的距離,可我一直覺得,母親一直在遠(yuǎn)方,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們之間,隔著長長的大路,隔著漫天的大霧。
這次母親打來電話,說村子里鄰居的孩子得了絕癥,在北京住院,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什么“大老板”,能不能給資助點住院費。
我又急又氣,急的是我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大老板”,就算是認(rèn)識,也根本不可能跟人開口要錢;氣的是,母親好不容易打一次電話,說的事情和我們母子無關(guān),和家庭、親情沒一點關(guān)系。
我隨爺爺?shù)恼麄€家族遷往縣城之后,徹底和改嫁的母親失去了聯(lián)系。有七八年的時間,我們之間音信皆無。
是真的音信皆無。母親沒來學(xué)??催^我,沒來過信,也沒委托什么人捎來過東西。母親的形象,就像在鏡頭里不斷被推遠(yuǎn)的雕塑,遠(yuǎn)得像個黑點。偶爾在思念她的時候,那個黑點會亮一下,然后又墜入無邊的黑暗。那個叫大埠子的村莊,仿佛囚禁了母親,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的狀態(tài),根本沒有力氣去解救她。
1992年,我18歲,在街道的一家工廠打工。突然有個人找到我,說母親要來看我,問我想要買什么東西,她可以買來當(dāng)禮物送我。
母親可能覺得,18歲是成年人了,她想要來和我確認(rèn)一下母子關(guān)系。
沒有人在見到母親時會尷尬,可我見到母親時卻手足無措,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那個愛闖禍的孩子的模樣。
這次見到的母親,表情很溫和,小時候那個面部肌肉緊張、表情焦慮的她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磨練出來的。
我跟母親要了一輛變速自行車,那個時代男生們都夢寐以求的大玩具。
母親帶我去縣城十字街的自行車店,我選,她付錢,真開心。那輛車300多元錢,我三個月的工資,母親幫我付了這筆錢。我覺得母親真有錢,我真是個幸運的孩子,我們兩個,都顯得挺自豪的。
騎上新組裝好的自行車,我一溜煙地消失了,忘了有沒有和母親告別,但母親那溫暖的笑臉,卻深深印在了心里。
后來,我騎著這輛自行車追到了第一個女朋友,再后來,這個女朋友變成了妻子。
所以,要謝謝母親,她用很少的花費,間接地幫我成了家。
在最艱難的時光里,我從來沒有想過向母親求助。母親大概也是一樣的想法。她從來不為自己的事打電話給我,偶爾有小事,也是讓妹妹帶話給我。母子直接地通個電話,稀罕程度堪比習(xí)主席和奧巴馬總統(tǒng)約好講電話。
表姑曾好幾次跟我說:“多跟你媽通個電話?!蔽铱陬^答應(yīng)著,每次卻在打開通訊錄找到她的名字時沒有撥出去。因為不知道開口說什么,也不知道母親會開口說什么。
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一個在遠(yuǎn)方的母親,她也習(xí)慣了有一個在遠(yuǎn)方的兒子。
除了知道我有兩個孩子之外,母親大概不知道我其他的一切,比如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家庭住址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單位上班,每個月賺多少錢,和領(lǐng)導(dǎo)、同事關(guān)系好不好,辭職后靠什么生活……這些應(yīng)該都是母親關(guān)心的話題。
除了確認(rèn)每年母親會在村口三叔家那里等我,我也不知道母親的一切,她身體好嗎?和家人相處得好嗎?冬天了有沒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人關(guān)心嗎?
經(jīng)常會想到這樣一個場景:有人敲門,母親來了,她已經(jīng)老了,老到無人愿意照料,只有投奔她唯一的兒子。
我也準(zhǔn)備好了迎接她的第一句話:“娘,您回家了。”